85.票房喜訊

  大年初一, 《歸寧皇后》的首日票房,達到了一億。


  這是個非常驚人, 預料之外, 情理之外的數字。之前最樂觀的估計, 也不過只有八千萬。


  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首先是院線方看在點映好評如潮的口碑上, 把《歸寧皇后》排片量一路增加,從百分之十五增加到了百分之二十五,僅次於同期的爆笑喜劇大片《未過門的男媳婦》百分之三十的排片量。


  其次是,過去一度「叫好不叫座」「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類型電影」(比如歷史片、文藝片、記錄片等等,都屬於「類型電影」)票房低的尷尬現象,已經越來越被口碑效應所取代。信息時代,微博、微信朋友圈等等社交平台,能在第一時間接收傳播,其中固然有水軍或營銷的混淆視聽, 但口碑真假, 是很容易分辨的。越來越多的人,也傾向於在選擇電影時,先提前了解口碑。


  《歸寧皇后》點映期那些質量高的一篇篇各角度分析的影評,雖然有劇透的嫌疑,但《歸寧皇后》是歷史片,很多人都不在意劇透。提前了解影片內容, 增加了觀看的興緻和信心。


  所以第一天的票房統計下來, 《歸寧皇后》的上座率, 達到了驚人的百分之七十八,比喜劇片高出了十個百分點。影評人在分析這種現象時,說:表明了電影觀眾越來越高的審美需求。春節是合家出門看電影的日子,全家電影的基本特徵從前在業界眼裡,是「激動」「開心」等情緒。但現在表明,應激性的「情緒」或許該概括成涵蓋面更廣的「正面效應」——近些年興起的愛國主義電影題材熱潮也屬此列。這勢必將增強業內投資「類型電影」的信心。


  不過《歸寧皇后》幾位主演年齡偏大,也不是專業分析數據的人士,對大眾審美的認知還悲觀地停留在過去幾年的光景。於是毫不意外的,聽到票房消息時,微信群里炸了。


  《歸寧皇后》的主要演員們有一個小工作群,導演熊子安和編劇孟小丹也在裡面。是以前拍攝期間為了溝通方便拉的。氣氛也是談論工作事的口吻。在《歸寧皇后》殺青后,大家也逐漸不在裡面說話。畢竟並不是私人性質的小群。娛樂圈並不是容易交朋友的地方。


  結果今天裡面意外很熱鬧,陶清風聽到微信裡面叮叮噹噹的聲音,劃開一看,只見——


  導演-熊子安:@鍾玉皎@鍾玉皎@鍾玉皎誰信誓旦旦地說票房最多兩三億?


  導演-熊子安:[首日票房一億紀錄圖片]

  郗鹿-劉琦回:[鼓掌][鼓掌][鼓掌][鼓掌][鼓掌][撒花]

  天勝-張風豪:今天帶妞妞和囡囡去看了,小朋友還挺多。


  編劇-孟小丹:這片子小朋友能看懂嗎?[汗]

  天勝-張風豪:不要小瞧小朋友。她們都認得歷史人物的,還覺得@陶清風很帥。


  威遠-沙洲:那我呢?小朋友覺得我帥嗎?

  天勝-張風豪:她們覺得你比較凶[狗頭]

  威遠-沙洲:[嚎啕大哭]我明明是個寶寶啊!


  香昌-鍾玉皎:我的天,這票房,真的假的???


  導演-熊子安:終於捨得看手機了?快去看電影大盤分析指數,預測十億。


  香昌-鍾玉皎:……手機砸臉了。


  導演-熊子安:你和@陶清風組成一個電白聯盟吧。


  香昌-鍾玉皎:你的電白阿姨已經幸福死在了瑜伽墊上。


  廣積-陶清風:收到[呵呵氣泡表情]。


  威遠-沙洲:我就想知道,電白@陶清風什麼時候能學會發其他的表情?


  廣積-陶清風:???[可憐氣泡表情]。


  郗鹿-劉琦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活久見。


  編劇-孟小丹:美工那邊本來只做到五億票房的海報,現在已經被叫回去加班了。


  導演-熊子安:[官博破一億海報]都給我轉起來。


  郗鹿-劉琦回:轉轉轉,不轉不是人。


  編劇-孟小丹:宣傳走一波啊,大家有乾貨的都倒出來。


  威遠-沙洲:打小報告,讓@陶清風寫小論文吧!


  天勝-張風豪:這個可以有。


  郗鹿-劉琦回:附議。


  香昌-鍾玉皎:附議。


  導演-熊子安:@陶清風來,自覺點,寫吧。


  廣積-陶清風:???收,收到???[可憐氣泡表情]

  《歸寧皇后》的主創們和陶清風微博都互關著,所以都看過他給《乾俠東君魔女》寫的小論文。而且陶清風還是得了圈內作家認證的「筆頭功夫硬」。這些前同事們個個不嫌熱鬧地攛掇著。陶清風也就只好把之前拍攝時的一些心得記錄摘出來,按他們要求湊了一篇文章。


  他微信私敲孟小丹說:想請你整理一下。我這文章里可能有些不太好看懂,我又不知道怎麼改比較合適。


  孟小丹接過那個文檔看了之後,饒是她知道陶清風是個「大熊貓式的狂熱歷史粉愛好者」的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發過來一個驚恐的表情。


  陶清風:怎麼了?

  孟小丹:讓你寫小論文……你就真寫一篇論文過來???

  現代論文格式陶清風是找嚴澹學的。他意外地掌握得很快,腳註引注對於陶清風來說,跟那時候做文章的註疏類型相似。至於現代論文需要的摘要、文獻綜述、理論框架,陶清風一聽就懂,在這個方面,他倒是接受得非常快。


  所以今天陶清風真的把微信群里同事們攛掇他寫的「小論文」當成了真的論文。他以為「小」的意思就是短一些,所以改到三千字左右。雖然格式和「論文」一模一樣,但因為內容有現代實證規範的限制,其實並不算嚴格意義上的「論文」,三千字說不透。


  可是陶清風又不敢給得太長,在心裡絞盡腦汁地想:「小論文」,真是難寫。為了盡量「文簡事繁」,陶清風不得已用了文言句子。可是等寫完一看,估摸著現代人大概都不太容易看懂。這才去求助孟小丹。


  孟小丹虛弱回復著微信:你……你有毒……嗎?


  陶清風:?????什麼意思?

  孟小丹簡直給跪了,在微信上說:算了……你這篇別發了……留著,改一下,投什麼期刊論文平台比較好。


  陶清風意識到這種形式不適合發在網路宣傳上,就對孟小丹說:對不起。我以為小論文就是「短小的論文」。


  孟小丹回:你肯定是跟嚴師兄待久了。他都把你洗腦了。卿本佳人,不要走上學術的不歸路,回歸星途的康庄大道吧孩子。


  陶清風:???


  孟小丹:算了,你去忙別的吧。這論文給嚴師兄那種人看比較合適,不要去壓榨可憐的觀眾的腦細胞了。


  於是孟小丹重新搞了一篇上去。在此很久之後陶清風把完整論文給嚴澹看,請他修改並諮詢期刊發表的事宜,那也是后話了。當時,陶清風完全沒有去找嚴澹徵詢的想法,事實上,他感覺實在太難為情了。


  陶清風怔然想著,前一天晚上,在嚴澹家寫著春聯時,猝不及防被嚴澹揭開的心事——


  「其實我知道。你心中的舊好,是那位,你暗自不希望他『娶妻生子』的同科榜眼,後來的太子少師,燕澹吧?」嚴澹在陶清風身後輕聲說,音量不大,卻炸如驚雷。


  陶清風呼吸一窒,手中的筆「啪嗒」掉落在地上。他勉強扶穩桌子,轉過頭來時露出微笑,語氣卻頗沉:「對不起,我沒聽清,你說什麼?」


  這對於文人來說,實則是一種變相的:請你不要亂說。給個台階下的意思。


  如果是脾氣不好的人,這句話的潛台詞還有:請你可給我閉嘴吧。


  陶清風不但被嚴澹戳中心事,更令他驚惶的是那句「你暗自不希望他娶妻生子」這個揣測——這是陶清風連夢裡都不敢承認,卻在被指出時立刻心如擂鼓般心虛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竟然真作如此想。


  陶清風猛然意識到,嚴澹之所以會發現端倪,是因為那天在聊到燕澹時,自己不小心說的:「這就跟他不娶親生子一樣費解」。自己在得知燕澹生無嗣後,各種假設中,立刻就思考著「難道他沒有娶親」,並且下意識把這當成「既定事實」般地說了出來。


  而在正史中,只記載著「燕公薨,無嗣」。事實上,也可能燕澹生有娶妻納妾,但未留後嗣。唯獨自己潛意識裡真的是不願意他娶親,才會那樣脫口而出。


  所以,那天這個話題,才被嚴澹突兀轉移結束了。嚴澹實在是……太聰明了。


  陶清風震驚地盯著嚴澹,他又來不及施展自己都沒練熟的「演技」了。


  嚴澹並沒有順著陶清風不願承認的台階而下,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揭開這道塵封的秘密,執著地又重複了一遍:「你從前喜歡的人,是燕澹。對不對?就是那個讓你哭,讓你從前走不出來,讓你死活不願意換一個花盆栽進去的人?」


  嚴澹攥著掌心,狠狠掐著內心那股瘋狂滋長的名為「嫉妒心」的火焰。幸好,可以被另一種有根據的懷疑抵消大半。


  陶清風眼眶紅了,很難得有這種想咬牙切齒的情緒,他耳根微紅,聲音中含著一股悲意:「那又如何?」陶清風承認了,語調中反而有一抹鏗鏘,「是我不堪罷了,和他沒有關係。」


  嚴澹見不得陶清風露出這種脆弱模樣,那一瞬間眼神暗了暗,特別想把陶清風抱進懷裡安慰。但他只是緩緩扶了陶清風坐下,給他遞了一杯熱茶塞進顫抖的手裡:「這哪裡是什麼不堪。他說不定也喜歡你。」


  陶清風靠在沙發上,喝了熱茶不再抖得厲害,緩緩吐了口氣:「不會的。他……他那麼好。如何能……」


  嚴澹盯著陶清風,暗自捏緊了拳頭。嚴澹終於找到陶清風身上,迄今為止唯一可以被稱之為缺點的東西:妄自菲薄。其實這在平時生活里也流露了一點點,但嚴澹以為那是陶清風不太適應現代,而且程度也挺輕。沒想到在感情認知方面會被暴露得如此之嚴重,對自己有著深深的誤解。


  陶清風的眼神被熱茶霧氣氤氳著,無辜又清澈。就像一頭悲哀的小鹿的眼神。嚴澹想:都說聰慧之人七竅玲瓏。這學富五車,用捨得宜的探花郎,在感情上竟然連一個普通人的自信和自知都不具備。


  ……怪萬惡的封建等第觀念。


  嚴澹於是扶著陶清風的肩膀,讓他轉向自己:「燕澹喜不喜歡你我不知道。但你要明白一件事。如果他不喜歡你,只會是因為『不喜歡而不喜歡』,而不是『配不上而不喜歡』。」嚴澹認真地看著陶清風的雙眼,像要看到他的的心裡,沉道:「在這一點上,你特別沒有自知之明。」


  陶清風的眼眶依然是紅的,不解:「我,覺得自己尚可的,就是自知之明。」


  正是因為有自知之明,陶清風才知道分寸進退;有自知之明,知道有些界限不能越過。


  嚴澹深深吸了一口氣,剋制著那股燃燒的心火,道:「廣川。還記得那天你感覺到的這個時代的『進步』嗎?其實這個時代真正的進步,最重要的並不在於科技——那只是基礎,思想的進步,和社會制度的進步,才是這個時代給所有人最好的禮物。它的名字叫做:平等。」


  陶清風靜靜地盯著嚴澹,眼中氤氳的水汽愈濃,令嚴澹想到了著名畫家莫奈筆下縹緲的水面。湖光水色中最多的畫景是蓮花,蓮花靜靜漂浮在透明的水紋上……


  意識到陶清風在等待進一步的解釋,嚴澹繼續道:「哪怕人出生還是有區別,有美醜,有窮富,有高矮,有胖瘦……有人也會覺得不公平。但在現代集體價值觀中,哪怕不公平,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尊嚴也是平等的。大楚封建皇權制,士庶之隔猶如天地,上層建築由經濟基礎決定……所以你用那套觀念指導行動,不敢越雷池,不是你的錯……但是那種社會形態已經被更先進的社會形態所取代了。人和人之間都是平等的。你和燕澹一樣,你們是平等的,所以你們也一樣的好。這才是你該有的『自知之明』,不要再妄自菲薄了。」


  嚴澹的話像是熱茶一樣,從心臟往指尖暖去,雖然陶清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愣愣地望著嚴澹,但嚴澹看著那目光中的潤澤,知道對方聽懂了。


  嚴澹扶著陶清風肩膀的手,滑下來握住了陶清風捧茶杯的雙手,像是攏住一塊珍寶。陶清風被掌心杯壁的餘溫和嚴澹溫暖的手夾在中間,愣了愣想抽開,卻被攥得愈發緊,一時間竟然抽不出來。


  陶清風一驚,驀然發現嚴澹看自己的眼神,是那樣炙熱。他心中警鈴大作,之前沒敢深想的念頭驀然浮現。為什麼嚴澹要讓他「扮演」喜歡的人?

  嚴澹的語速慢了些,抓住陶清風的手也在微微顫抖著,卻依然死死地盯著陶清風的眼睛,彷彿那裡有某種支撐的坐標:「所以你和我也是平等的。我和他也是平等的。之前我沒有對你『誠』,不是因為我不敢。我只是不夠了解,又怕貿然讓你難過。但當我知道了他是誰,知道了你心中的塊壘如何消解……」


  陶清風這才後知後覺,目瞪口呆地望著嚴澹,心中波瀾起伏像是茶杯中幾乎晃蕩出來的水。他的腦中飛快地閃過嚴澹一幕幕和他相處之景,和嚴澹之前讓他「扮演」時諸多說辭,還有那一夜替他喂葯送粥,溫柔擁入的懷抱……電光火石間一切都明白了。他想起在通識教育書籍里看過的一種叫做「邏輯」的西學方法論,如果早一點學會,是不是能懂得這一切:

  其實是個容易看出來的悖論:「喜歡」是能「演出來」的嗎?什麼叫「演到喜歡他為止」?要是沒有「喜歡」的感覺,就不會「止」。要是有了「喜歡的感覺」,又怎麼算得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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