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四合院

  配音負責人道:「這是初學者很普遍的情況。你如果手機下載個音頻分析軟體, 錄一下你兩種不同聲音的區間,就會發現本來你想要的效果是兩段隔得很遠的波形, 但漸漸的越靠越近了。我給出的建議是, 你先把不同情緒給分類出來。比如生氣、大笑, 每種情緒都按照你設想的語氣,去念了之後錄下來聽, 聽了之後修改,然後按照這個標準去配。其他技巧現在你也沒法馬上掌握。」


  陶清風點頭,又請教了一番如何錄的聲音比較清晰,或者不在錄音棚里時,有什麼失真比較少的軟體可以輔助練習。配音團隊負責人都很耐心地給他一一解答了。


  陶清風就按照這個方法,把虞山海和駱琅寧的聲線分成兩組,在每組裡分類出不同的情緒,然後念出來反覆聽反覆修正,直到一個合適的聲音區間為止, 然後再嚴格按照這個區間的音色去配。這其實是非常笨拙、也非常費力的辦法, 對於有經驗的配音演員來說根本不必要。但是陶清風如果不這樣做,光靠他自己的感覺,是很容易配串的。卻靠著「量化」和「標準化」的笨辦法,實現了兩種音色前後統一的呈現。


  配音工作完成後,《乾俠東君魔女》需要陶清風親自參與的後期工作,已經基本結束了。剩下的就是等待特效團隊製作完場景、音樂團隊做好BGM配進片中、配音工作室把配角的戲份配完。這些工作進行時, 樣片也可以準備送審了。


  麗莎對陶清風說, 她和藍莓高層, 已經和某個一線衛視談成初步購買意向。這個叫做「長鯨」的一線衛視,向來是黃金檔收視率大頭。不過他們並不打算購買後放在黃金時段播,而是準備買來之後周播或者深夜檔播放。即便如此,這也算是個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了。


  陶清風漸漸覺得,這個世間越來越讓他感到熟悉,他隱秘繾綣的對故國的鄉愁正在平靜地淡化,被愈發安然地放在內心深處。而現代都市裡的小區生活,越來越給他家的感覺。鄰里、社區、街坊、商店,這些曾經無比困擾他的日常場景,已經轉化為便捷的生活途徑。


  在這樣的心情中,陶清風計劃著攢錢給海箕村修路的美好願景。《乾俠東君魔女》最後給他漲的片酬,空閑時接的幾個廣告,加上身體原主人陶清的存款。他手頭已經有凈一千六百萬的存款。並且麗莎告訴陶清風,現在正給陶清風談一個代言,是看準《歸寧皇后》正要上映的東風。代言費用也是百萬起步。陶清風有信心在三五年內實現修路的心愿。在那之後是要解約還是繼續賺錢濟世,容后再考慮吧。


  陶清風從經紀人那邊得知:《歸寧皇后》的宣傳期開始了。他要去參加華京的紅毯首映。陶清風恍惚發現,距離從《歸寧皇后》劇組殺青,竟然已經過了十個月。也就是說,距離從他死後穿越到這具身體上,已經有三百來個日夜了。


  陶清風乘早班機來到華京,《歸寧皇后》的電影首映是凌晨,紅毯群宴要等晚飯時間開始。中午和下午空閑時間內,陶清風先來到落腳的賓館安置好,本來準備去上次沒去成的大楚的英華皇宮博物館逛,但在賓館走廊內遇到了久違的熟人:飾演天勝皇帝的影界常青樹張風豪。他也提前來到了賓館。


  張風豪曬得黑了些,這些時日,他悠閑地接了國際片的一個客串,拍了一個月後就回家陪了半年要備孕二胎的老婆,生下個可愛的小公主。他非常友善地招呼陶清風。


  「豪哥。」剛經歷了上個劇組,要費力和演員磨合的痛苦交流過程后,陶清風真心為重新看到這位演技上佳的前輩感到由衷的喜悅,「真高興又見到您了。聽說喜得千金,恭喜了。」


  張風豪說:「這下子要賺兩份奶粉錢了。兩個小傢伙都特別能吃。」為人父親的喜悅不加掩飾地從他身上散發出。他忽然想到了之前答應過的一件事,說:「晚宴六點才開始。我本來還不知道今天下午怎麼打發呢。清風啊,我看到你就想起來了,我說過有機會帶你去電影學院退休那位老師見個面。她老人家就住在華京。你看你下午有沒有其他安排?」


  陶清風挺意外,他都快忘了當初張風豪說過的話,幾乎當成了客套。陶清風那一瞬間思量了一下,去見影視學院的退休老師是不是有些唐突,沒有提前計劃就這樣去拜訪老前輩真的好么?但是如果張風豪不知道他行程,提出這樣簡單輕鬆的邀約非常難得,畢竟大家都很忙。


  陶清風問:「豪哥好意卻之不恭。只是早知道,我就能準備點合適的禮物了。現在去買來得及嗎?」


  張風豪笑道:「沒事的,到時候你就現場寫幾幅字當禮物,老人家就很歡喜了。而且老人家不缺那些的,就是喜歡和人多說說話罷了。我來華京有空的時候,都會去陪她說說話,以前一個人去,她還嫌人少了。這回我帶個帥小伙,她肯定高興。」


  陶清風忍俊不禁,跟著張風豪上他的車,來到了華京二環的長街入口。這裡是華國的行政和文化中心。普通車輛是不能駛入的。張風豪和陶清風下車步行。


  這是一條叫做長南街的老街。種滿旱柳。周圍都是景區仿古建築的紅牆。


  陶清風說:「這是我第一次來華京中心,上次是在商業區那邊,拍個了廣告吃了頓飯就走了。我看地圖上,往裡方向是英華皇宮嗎?那位老師住在皇宮邊?」


  張風豪說:「博物院旁邊有很多四合院小巷子,老師家在那裡面。別看這些四合院又小又矮又舊,每屋都價值上億。」陶清風又被這性價比嚇了一跳。


  現在是冬天,大家都把手揣在羽絨衣里。這條長街上行人很多,絕大多數人舉著手機拍照。陶清風正經過一個興緻勃勃舉起手機,卻不小心滑倒,手機脫手而出飛到空中的遊客身邊。忽然驚訝地看見,周圍衝過來兩個裝束尋常毫不起眼的路人,一個以矯健的姿勢接住了那個手機,另一人攔在摔手機的路人前,把他扣住,動作至快根本不似常人。


  那個摔手機的路人一臉懵逼,周圍人也頻頻圍觀過來。


  張風豪趕緊把陶清風拉走了,解釋說:「那兩個人便衣。這條街上很多的。查得很嚴。剛才那個男人不小心摔手機。有可能是無意的。但是便衣要當做有事來處理,萬一那個人扔的是顆高科技炸|彈呢……」


  大概知道炸|彈含義的陶清風目瞪口呆:「……」


  張風豪又說:「不要覺得誇張,真的什麼都有可能。我年輕的時候,夏天來這條街上玩,買了一瓶水。太熱了從頭頂澆下去,立刻兩個便衣衝過來把我按住了……檢查我澆頭上的不是汽油,擔心我是自|焚份子。華京的天子腳下就是這樣的。不過,只要你是良民,都不會有什麼事。只是檢查的步驟多一些。」


  陶清風一邊聽張風豪科普帝都的軼事,不知不覺就走到一段巷口,拐進去別有洞天,進入了一段半開放式的公園,一邊全是兩層小排房,另一邊是古建築牆。


  張風豪又帶著陶清風鑽了幾條巷子,最終來到一條四合院小街上,這裡並排著五六戶四合院門。每個門都是舊式的高門高檻,銅環獸首,有飛檐,有支梁。陶清風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千年前的大楚,怔怔地看著那些四合院。不禁想到,這一路上,依稀能看到紅牆裡面重疊的宮闕,然而被一道厚重的牆限住,像是光陰的路標。高大宮牆的那一邊是九曲沖廊,代表尊榮華貴的皇城,這一邊則是小巧綿延的平房四合院——都共同沐浴在深冬的晴日夕照中。


  「這種房子不多了。」張風豪帶著陶清風走到街心,一路上周圍下棋的、遛八哥的老爺爺三兩成群,坐在貼著吉祥語的楹聯下方搖著蒲扇。生機勃勃的衚衕巷中,既有老太爺閑逛,也有做晚飯的媳婦們從小窗探出頭來,熟悉地招呼著抱柱下的左鄰右舍。


  經過一扇門口被貼著封條的大門,陶清風疑惑問:「這封條是?」


  張風豪淡淡說:「上一屆某位大官住的,貪污被雙規了。房子充給國家,還沒處理。」


  陶清風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不得了的地方。


  走到這條街快盡頭的一間院門口,門頭下方有蝙蝠和祥雲。大紅門上是銅環獸首。陶清風摸了一把粗大實沉的抱柱,辨出材質是沉厚的黃梨木,應該造價不菲。


  張風豪握著銅環敲了敲門,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打扮的人開了門。她身後是一扇大屏風。


  「張先生來了。老師在裡面等著呢。你……」


  她有些驚訝地看著張風豪身後跟著的陶清風,問:「這位……」


  張風豪說:「剛才電話里給老師說過的,要帶一位朋友來看她。」


  中年婦女換上了笑容:「張先生的朋友好年輕。都先進來吧。」


  陶清風跟著他們繞過屏風,四合院的兩進院落展現眼前,整體佔地面積很小,卻裝潢得很雅緻。


  中年婦女領著張風豪和陶清風到了正廳後面的起居房。傢具裝潢有些陳舊,擺設也很簡約,但透著一股古樸典雅的味道。角落是一張寬大的床和炕兩用的卧榻,上面靠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奶奶,臉上帶著慈祥的笑意。


  「風豪,你又是一兩年沒來看我這老婆子了,我這老婆子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哪能,我看徐老師您的身體,倒是比上次精神了些。」張風豪帶著陶清風走近,床邊有一排扶手椅,看來老奶奶病中並不孤單。


  這是華京電影學院的退休老教師,她叫徐瑰元,年輕時她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演員。演過五六十年代膾炙人口的好幾部電影。後來她退出影壇,在電影學院教了二十年,教過表演理論、表演專業實踐,表演史等課程。理論和實踐都非常紮實。也非常受學生歡迎,桃李成蹊。


  在徐瑰元退休后,當初被她指導、提攜過的學生們,很多都還惦記著,不時來看她。張風豪就是其中之一。


  「早上你師兄他們來過,那時候我精神還好些。」徐老奶奶推了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眯著眼看向陶清風:「你帶來的這位小朋友……」


  張風豪向徐奶奶介紹道:「這是我上次給您提過的陶清風,就是那個直接寫書法的小演員。我微信還給您發了那張書法。」


  陶清風心想:年紀這麼大的老奶奶,居然也會玩微信。比他這個古代人厲害多了。


  陶清風道:「叨擾徐老師了。」


  「那副書法我記得。你那字體很特別。」徐瑰元扭頭對那位中年婦女說,「把我書房裡的《歷代碑帖》拿來。」


  陶清風下意識連忙站起來,說道:「肯定非常沉重,我也去幫拿吧。」中年婦女略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謝謝了。」


  徐老奶奶和張風豪交換了一個眼神,對他說:「看來這是個真懂的小子啊。」


  《歷代碑帖》是一套非常厚的叢書。「碑」和「帖」是兩種物件,前一種起源於墓葬石刻,《說文》解字為「豎石」,后一種的《說文》則解為「帛書署也」,「署」就是標題的意思,所以「帖」最初是「帛書的標題」的意思。現在「碑帖」成為了一個詞語,用來描述供給人們臨寫的書法範本。歷代的「碑」和「帖」如果全部收錄下來,又要便於臨摹賞玩而做成大開本,其體量是非常可觀的。


  陶清風因為懂,所以不假思索就意識到這書肯定無比沉重巨大,也就下意識地提出要去幫忙了。雖然《歷代碑帖》這套書是現代才出版的,但是並不妨礙陶清風從名字推測出它的沉重。


  張風豪笑著對徐瑰元說:「否則我也不會帶他來見您啊。老師,我雖然最不懂這些,可是我眼光好啊。我覺得他肯定對您的胃口。」


  說笑間,陶清風已經幫那位中年婦女,抱了又厚又大的兩本書過來。封面是隸書的「歷代碑刻」四個字。那書上下兩冊,是8開本的,比尋常書大許多。他把書放在徐奶奶的床邊。


  徐奶奶望著陶清風,慈愛又讚許地笑了笑,說:「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有培養這種興趣的了。我看小豪發過來的你寫的那張書法,融了『漢隸』和『漢篆』的結構。年紀輕輕自成一體,很不簡單。」


  陶清風一聽,略放心了。看來書法體例大部分是流傳下來的,不像上次認甲骨文會想當然地暴露。而且張風豪和徐奶奶都不知道陶清風的知識背景,陶清風就點頭說:「一開始臨的是篆書大字,後來就學漢隸,其中『方折』的筆畫,就習慣了。」


  徐老奶奶問陶清風:「蒙童書法,一開始怎麼不從楷書學起呢?」


  陶清風總不能說,他那個時代,楷書還沒有完全成熟,並不是被主流推崇的書法字體。他得另外想個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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