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回鄉
嚴澹咳嗽兩聲轉移了這個話題, 道:「沒關係,我一個人睡習慣了。地鋪也很舒服。早餐先別喝葯膳吧。我昨天買了包子和牛奶。但我不知道你的腸胃能不能吃, 要不還是喝粥吧。」
不得不說嚴澹在飲食方面的習慣從來沒有身價豪門的自覺:或許跟他常年在學校里用餐有關。食材選擇都是雖然普通卻營養充分, 口味清淡卻也不寡, 葷素合理搭配,還特別經濟實惠。
陶清風感覺脾胃已經好多了, 喝了點粥,吃了包子。前兩天那種昏沉陰暗,整個人都燒糊了不清醒的狀態已經遠離了。雨後的空氣又特別清新,推開窗子都是飽含著草木的濕潤氣息。
嚴澹劃開了手機上的通稿給他看:「真的像你們公司發的聲明裡寫的,累成這樣?」
陶清風這才看到星輝娛樂公司這篇溢美他如何敬業到昏倒的通稿,來作為安撫,給粉絲一個交代。基本寫的是事實,但陶清風就是很不好意思,在他潛意識裡, 總覺得這些事情是本分。既然他當了演員, 那麼把戲演好就是最基本的工作。累昏了他還很愧疚,覺得自己沒有安排好時間,也沒調節好身體,是他自己的錯。耽誤了大家的時間。結果現在這種事情居然被寫成通稿來正面宣傳報道?而且那通稿里的溢美之詞真是太過譽了。
陶清風看了就覺得,特別尷尬,也相當羞恥。他無奈道:「是有這些事, 但我覺得不該這麼誇, 發一份道歉聲明比較合適。耽誤工作了。好多事都做不了。」
嚴澹說:「別把什麼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而且你不是要解約嗎?」
陶清風說:「我也不是很熱心去攬事的。但有些事情總得去做, 尤其這部戲我的戲份最大頭。至於解約……」陶清風一陣惘然,這個念頭在他日復一日的忙碌中,都差點快想不起來了。
難道自己真的想在演藝事業上繼續走遠嗎?寒暑天氣的刺激,拍攝進入角色心境時的大起大落;熬夜背台詞的艱難,找各式職能部門溝通時的辛勞;一遍遍說服演職人員的心累……
分明特別辛苦,可是為什麼他腦中從來沒有一絲「泄氣」或「放棄」的念頭呢?如果自己一點都沒有獲得感,無論片酬多少錢,都不會那樣付出的吧?
陶清風漸漸發現:所以自己是能從演戲這個職業中,得到滿足?之前那種積極引導教化人的「使命感」雖然被他視為責當,卻和「獲得感」是不一樣的,這是他很久都沒有的感受:從前讀四書十三經,做策論文章。很小的時候,他在徐棠翁的教導中,明白自己的「獲得感」就是儒門經綸書卷。可是來到這個時代后,他沒有大儒教導,一開始還頗為反感戲子身份,到了今天能有「獲得感」,真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忽然間他雙肩披上了一件風衣,嚴澹一隻手給他披上的,另一隻手端著杯熱牛奶遞給陶清風,說:「看來你的腸胃是能喝牛奶了?待會兒可以煮個雞蛋了。」又笑著說:「我母親說:只要能吃下牛奶雞蛋,身體的病都會好起來。」一邊站在陶清風身邊,和他一起看窗外景緻。
陶清風站在窗邊,看雨後的人工湖上幾片殘荷孤零零地立著,不由得依稀想到了昨天模糊的雨聲,繼而牽連出倚靠在嚴澹懷裡溫暖又沉溺的記憶。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動,有股無法言狀的情緒悶在心中,像極了細如牛毛的針雨,淅瀝綿密地在心中織成新的濕潤和柔軟。
他側頭看了看嚴澹,側面看過去,他戴著的眼鏡就像一條線,少了這個區分,那和燕澹生相似的輪廓,陶清風不慎湧起一股迷失的情緒。
陶清風情不自禁地想:他不知道嚴澹這種溫柔的語氣和體貼的舉動,到底是把陶清風當做「對象」在扮演那種「角色」,還是發自朋友的關切真誠。陶清風總覺得嚴澹的視線中,若有似無的灼熱,偶爾劃過脈脈波瀾,大概是在「扮演」吧?
可是陶清風在這大病初癒的當口,精力不濟,並不想配合嚴澹演那個角色。而且莫名的,他總覺得嚴澹對他病中親昵關切的舉止,還有此刻的殷切照顧,如果自己都是承蒙「角色」的身份才能獲得,總覺得心口堵了什麼。
陶清風又迷茫地對自己說:想要什麼呢?難道想要摒除了這種「角色」扮演的條件下,嚴澹對他那樣的情意綿綿嗎?那就不對勁了,陶清風自己也會嚇壞的。
陶清風又想:產生這種念頭,難道他是個小肚雞腸之輩,明明說好了要幫嚴老師。卻因為臉龐的相似,而產生了一股詭異的獨佔欲?還是因為嚴老師是他唯一的朋友。是陶清風來到這個陌生世間后,最在乎的人。但是相對的,自己並不是嚴老師最在乎的人。他竟然會為此而委屈嗎?
這種心情太奇怪了。陶清風告誡自己,人我之際看得平看得淡,平淡則不求不懼,不是一直以來他的信條嗎?他為什麼像是回到了五歲的時候:那早就被丟掉的「貪」……是病中的人,更容易軟弱的緣故嗎?
小的時候,陶清風沒有父親。看見別家孩子跟著父親學吹口哨,自己卻沒有,也想要父親。但是陶清風的娘親說:人,不能貪。他後來就不貪了。沒有父親也不想要。家貧也不會想求更多的錢。沒有時髦的小玩意也不去想。他只會放任自己「貪學」和「貪書」,至於其他的「貪」,以為自己都成功丟掉了。沒想到今天,這股久遠的感覺又浮現在腦海里。
驀然意識到自己在「貪」更多一點的關懷和溫柔,無論是源自和燕澹生相似的那張臉,抑或是來自嚴澹的友愛,都讓陶清風趕緊反省,希望把「貪」趕出腦海。急於撇清般地,刻意問嚴澹:「嚴老師,你還是別在我這裡呆太久吧。謝謝你的關照。我已經沒事了。你要是待的時間久了。那位『他』知道,應該不好吧?」
嚴澹嘴角揚起笑意,頓了頓才說:「你是不是忘了,『他』,心裡有別人,並不喜歡我。為什麼會在意我和誰待得久?」
「可是你……」陶清風絞盡腦汁組織著措辭:「你不是在追他嗎?他如果即將被打動,忽然誤會。以為嚴老師你的追人誠意並不是那麼的……」陶清風想盡量委婉地用一個不帶貶義的詞,卻找不到合適的發言。
「他不知道我在哪裡。」嚴澹落寞笑了笑,替陶清風取走空杯子,「他是個小傻子……在他沒能走出來前,我不會惹他煩心的。」
陶清風覺得嚴澹雖然損對方「小傻子」,但是語氣中的維護卻是非常明顯的,而且有一絲對方不知他心意的埋怨。陶清風暗自想:他一定要調整好心態,好好配合嚴澹演那個角色。讓對方更快能追到心上人,實現嚴老師的願望。這大概是他唯一能替嚴澹做的事情了。
嚴澹下午要回去帶學生,臨走前他又給陶清風燉了罐葯膳。陶清風請嚴澹接下來不需要費心來看他,他休息幾天就能回劇組了。
陶清風其實挺想儘快重歸工作,拍戲拍到一半,他用個現代詞「強迫症」有點難受。但他也知道要是休養不到位,拍大場面戲時又容易昏倒耽誤事了。就每天按時吃藥規律作息,還吃各種富含營養的食品,爭取把自己早日重新養得結實起來。
陶清風心想,這幾天不用拍戲,剛好可以琢磨一下從虞山海到駱琅寧的轉變。以便於到時候開工后直接拍東君接下來的戲份。他又把劇本拿出來研究,但是剛琢磨一晚上又不行了,覺得自己腦海里住了兩個小人在打架,嚇得他趕緊又把劇本放下好好休息。
休息了三四天,陶清風被養得精神好了很多,但還是不敢立刻回到劇組投入緊張的拍攝。可是他已經不需要每天躺在家裡,按捺不住又想去圖書館。可是去圖書館看書又容易損耗他好不容易養好的精神。陶清風想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他之前就想去替身體原主人陶清實現的一個心愿。
回陶清的老家海箕村看看。
海箕村在A省邊的沿海線,現在還沒修建高鐵,只有國道和省道。需要先去到一個二級地州市,然後再從省道去到鄉下。陶清風聯絡了蘇尋,請他開車一起去。預計兩天一|夜。
陶清風心想:身體原主人陶清大概很小就流落了,因為沒從記憶白霧裡看到過鄉下的片段。如果身體原主人陶清是不小心走失離家的,即便被庄宇徽控制著身份和財產,應該也會有想給老家人遞消息的念頭吧,但是沒有。頂多是像那半頁歌詞上寥寥的一句「躺在海邊咂根煙」或者含糊地「回去看一眼」這種情緒。這是不是變相說明,陶清在老家已經沒什麼可以留戀的人了,不過是懷著幾分鄉思呢?
即便如此,陶清風去之前,還是儘可能地回憶著白霧裡零星印象,陶清雖然是個十八線小紅炸子雞,但好歹在電商綜藝上露過臉,也有一定的紅黑流量度。他的「鄉親」們會不會關注他?這些都需要提前考慮好應對。
陶清風還請蘇尋去找公司換了輛車,一來賓利車太高調了,而且也太長了,不適合走省道縣道。蘇尋就換了輛吉普車。
開車去要三個小時,一小時到二級市,兩小時下鄉。蘇尋四平八穩開著車時,終於忍不住問陶清風,那天在嚴澹去了他家后就一直憋著的問題:
「小陶哥,你和嚴老師……真的戀愛了?被粉絲知道了怎麼辦?公司也不允許的。」
陶清風愣了愣,難道昨天嚴澹過來時,對蘇尋說他們是「戀愛關係」嗎?嚴澹把戲做足,來解釋他的舉動嗎?陶清風糾結著想,到底是告訴蘇尋他們只是在「假扮」,還是配合嚴澹把戲再做足一點?陶清風並沒有糾結太久,就選出了答案。對於他來說,事業雖然重要,但是嚴澹的恩情更重要。如果他「圓滑」一點,這件事其實並不難處理。但陶清風沒有選擇那種方式。
「我會很小心的。我不會讓粉絲知道的。你會告訴公司嗎?」陶清風問。
蘇尋一瞬間像是回到了以前給陶清收拾爛攤子的心情,壯著膽子問:「如果我真的告訴公司呢?」
換了從前,蘇尋絕對不敢用這種語氣和陶清說話,只會在心裏面抓狂。但是現在小陶哥脾氣好很多了,他才斗膽這樣問。
陶清風嘆道:「你想跟公司說就說唄,這不是你的本職么?」
這招其實是以退為進,陶清風看得出來,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知道了蘇尋是那種「不願捅婁子只想安安穩穩」的調調。以前自己「失憶」都不給公司說,反而幫他一起彌補和麗莎的關係。陶清風有信心,蘇尋其實是不願意說的,因為那意味著接下來要應付一大堆麻煩事。
蘇尋被哽住,好半天才無可奈何道:「小陶哥你……唉……算了,我不給公司說了。那你多小心吧。低調低調再低調,求你了。」
蘇尋抱著最壞的打算想:哪怕真的萬一被不小心發現了,嚴澹是一個圈外的「素人」(就是和娛樂圈無關之人),本身綜合素質又特別高,其實是在被曝光戀情中最好的一種情況。可惜嚴澹是男人,被知道偶像性取向是彎的之後,大量少女粉會脫粉的(雖然會吸引來另外一些粉)。
陶清風忍不住笑道:「你放心,我懂的。其實比你想的情況好得多。而且應該很快就結束了。」過了這幾個月,嚴澹應該能在「經驗」加持下,成功把那位心上人追到手吧?
蘇尋又嚇了一大跳,卻沒敢吭聲,什麼叫「很快就結束了」?哪有人戀愛時就預測「很快結束」?除非那種隨便玩玩的心態,預備著新鮮勁兒過去了就好聚好散?沒想到小陶哥居然是這種戀愛觀,也不知道是他和嚴老師達成了協議,還是小陶哥一個人單方面的想法。後者的話……蘇尋默默地給嚴教授點了三根蠟燭。
他們早晨出發,中午到二級地市吃了午飯後,繼續開車。公路從四車道的國道變成了二車道的省道,按著地圖到了鎮后,還要走縣道。縣道彎彎曲曲,高低起伏,陶清風坐了一會兒,居然出現了暈車的癥狀。
因為陶清風以前沒怎麼坐過車,穿越過來后迄今為止,要麼是在大城市裡的道路,道路都寬且平直,要麼坐高鐵等交通工具。這是第一次坐著吉普車爬山上下,還彎彎繞繞,顛來倒去,他就暈車了。
說來也神奇,雖然海箕村靠海,但是去的半路上,都是起伏丘陵。看地圖顯示,這是個類似海島那邊「高山臨海」的地形。也是A省公路最欠發達,區域經濟最落後的片區了。
蘇尋不得不把車開得慢些,以緩解陶清風的暈車。他勉強撐下來了,但是原本預計花費的兩小時旅途變成了三個半小時。直到下午四點多,才到導航上顯示的村路入口。
然而看著那地形,陶清風還是驚呆了,問蘇尋:「導航顯示……真的是這裡?」
蘇尋心想:小陶哥失憶得連回趟老家都要用導航。他也很抓狂,導航顯示登上前面那座山崖就可以進村了。可是從他們腳下的山坡路,到對面的山中間,是一道無路可走的險峻的峽谷,中間僅以兩根鐵索,和無數纜線相連。他們低頭看下峽谷,落差五六百米深,下面傳來的湍流江水的咆哮聲。
難道是走錯了路?人怎麼可能順著這兩根鐵索爬到對面的村子里?他們又不是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