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小花的秘密
陶清風看人是很準的, 白依依那天聽過陶清風研究劇本的方法后,就真的也去照葫蘆畫瓢地磕劇本了, 就像跟自己較勁似的, 效果非常出眾, 越演越像表妹。但是跟杜玥商量時,雖然對方也是笑嘻嘻答應著, 可是收工結束后基本看不到努力的痕迹,對戲時效果也不盡如人意。
陶清風愈發覺得奇怪了:他以為杜玥是在聽劉琦回介紹后,沖著出色劇本來演這個角色的。她這樣身價的演員,有大量片酬更高、拍攝得還不累、也能賣給電視台的時裝劇、現代劇可以選擇。卻選了個和咖位不相符的劇組,難道不是被某種情懷打動?可是看她的表現,心思又不在這些上面。這就很奇怪了。
又或許,陶清風暗自想:杜玥以前的拍攝習慣大約就是如此的……散漫?這個劇組已經算是,對於她來說比較認真的發揮了?
冒出這個念頭時,陶清風深深抑制住了對行業前景的擔憂。
過了幾天, 陶清風旁敲側擊地, 終於找到了答案,也明白了杜玥的確心思放在了其他方面,還好有糾過來的辦法。
那天中午,杜玥罕見地並沒有回到房車上吃午飯,而是和其他劇組成員一起,來橫馬影視城的賓館餐廳里吃。陶清風看到杜玥和經紀人坐在不遠處, 就打了個招呼。杜玥破天荒地坐過來, 和陶清風同桌用餐, 並問起了下午他們倆要對的那場戲的細節。
陶清風覺得很高興,下午那場戲是梅忘雪懷疑虞山海卧底叛徒身份,兩人相見於公開場合,無法坦率地問出真相,彼此各懷心思,情緒很複雜的一場戲。陶清風本來還擔心,杜玥不想提前準備,下午效果會不好。見她主動問起,自然儘可能去講戲和探討,說出自己的見解。
杜玥本來聽得漫不經心,卻漸漸被陶清風揣摩出的內容吸引住了。
「虞山海以落魄幕僚的身份,替濟昌王府的賓客們下棋。他之前為了隱瞞武功,自己打了自己一掌。內傷還沒有好,所以在下棋時吐血了。但激發他吐血的真正原因,是梅忘雪那句『偏鋒一劫,救不得中盤,奈之若何』。虞山海是中原武林的一枚棋子,他知道自己的定位。可是哪怕這枚棋子做劫吃掉了一個角落,隱喻著他刺殺濟昌王爺這個主戰派成功,真的能救中原的黎民百姓於水火嗎?主戰派倒下一個,北國還會扶植新的主戰派。梅忘雪決定釜底抽薪去刺殺北國的皇帝,才說:『何不把棋下到大龍!』虞山海聽懂了梅忘雪的隱喻,非常擔心她,又吐了一口血在棋盤上。」
陶清風繼續道:「那個時候的梅忘雪,是張揚的,率性的,充滿壯志豪情。也簡單覺得皇帝一死天下就能太平的直線思維。她打遍南國綠林罕逢敵手,便覺得自己孤天一刺,可逾皇都。但虞山海知道她不可能成功,無論是她的想法、實施的計劃、還是隨之而來無論成敗的後果,她都輕得像一片羽毛一樣,根本無法承重的。所以虞山海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把這片羽毛攏住……」
杜玥都聽呆了,半響道:「我覺得你像個說書人,把劇本里沒寫出來的很多事情都補充了……」
「劇本雖然沒明寫出來,」陶清風溫和道:「但是編劇她做了很多沒有變成文字的設定,都隱藏在字裡行間,認真去揣摩,或者多溝通,就能獲得。我說的這些不是我自己亂想,也是讀出來和問出來的。沒有內容是講不下去的,需要言之有物……劇本這種體裁,它是不能全寫出來的。所以需要多商量,多溝通。本來如果有導演在,他能指導這個步驟,但是現在我們沒有導演,只能靠自己了。」
陶清風那一瞬間居然看到杜玥臉上閃過一絲緊張之色,飯也不怎麼吃了(雖然在他看來那點為保持身材而取用的飯量已經少得很可憐了,就幾塊西藍花和幾片洋蔥,不吃飯也不吃肉),而是讓經紀人去取劇本,以臨時抱佛腳的語氣對陶清風說:「陪我練練好不好?」
陶清風沉吟了一會兒,挑眉問:「下午誰要來?」
杜玥愣了愣,無可奈何地說:「業龍集團的人……你保密哦。他們長期做實體經濟這一塊,沒在娛樂圈投資過,想試水,今天是偷偷來考察的。」
陶清風覺得更奇怪了:「如果是新的資方,藍莓高層居然一點沒準備接待的事宜?不怕這事打水漂?他們偷偷來的?你知道卻不給劇組裡說一下嗎?」
陶清風有點沒搞懂杜玥的思路了:杜玥已經和劇組一條船了,業龍集團追資也是給她漲身價,還是說她有什麼不可透露的約束?
杜玥又小聲說:「這事我不該知道的,要是提前告訴藍莓。業龍集團里的朋友就不會幫我遞消息了,這對我很重要。所以你也裝不知道,再過幾個小時就結束了。」
陶清風於是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因為提前知道,業龍集團有可能準備給這部網劇追加投資,你才來劇組的?據我所知以你的號召力,很多比業龍集團大的企業也給你的劇投資過。你怎麼這麼在意他家?甚至為此接了這部……恕我直言……有些自降身價的戲?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好奇心,你可以不回答。」
杜玥思索了一會兒,看經紀人還沒回來,才道:「下午拍戲時多半要被他看到……你記得要讓我好看些。不能在他面前出錯……」
陶清風漸漸理出一點頭緒:「他?你在追人?所以你跑到一個他們可能會投資的劇組裡來?你……」陶清風更搞不懂了,像杜玥這樣又漂亮,咖位又高,無數人夢中女神,要追人還需要走這種迂迴路線?怎麼不直接去。
杜玥連忙壓低聲音:「小聲點。業龍之前又不接觸娛樂產業,再說了,那人也是不久前才收購業龍集團的,一直沒機會接觸。好不容易才……你一定要幫我的忙。琦琦說了,你做事情最認真了。」
陶清風驟然聽到劉琦回那隻經常在片場玩他頭髮的貓系女孩的評價,失笑道:「你們還真的關係不錯啊?我覺得下午只要你認真揣摩發揮就行了,哪怕一兩條表現得不完美,但看到你努力對待的樣子,應該也能增加不少好感吧?」
「和琦琦談不上摯友,但關係也不壞。」杜玥嚼了一口代替香煙的糖,「我剛進圈的時候很苦的。但是過了一個階段后,經歷了好多事,就覺得『認真就輸了』,所以現在……」
「認真不會輸。」陶清風道:「你還是拿出勁頭來吧。如果你喜歡什麼人,或是想要實現什麼願望,不認真一定會輸的。」
陶清風沒想到的是,業龍集團來的人,他居然認識。
但一開始,陶清風並不知道是誰。他下午和杜玥在片場拍那幕下棋的戲。陶清風第一次感覺杜玥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以無比專註的心思,幾乎是咬牙切齒,台詞的每個字都像是嘴裡嚼了枚橄欖似的。情感特別豐沛,情緒特別足。
一開始陶清風是挺高興的,但是過了兩遍之後,他又覺得好像有點……過猶不及了。
他忍不住對杜玥說:「雖然梅忘雪那個鏡頭的確要表現出鏗鏘有力的決心,但她當時也是女扮男裝,且要隱匿蹤跡,站在觀棋人群里。『觀棋不語真君子』就夠讓她的驟然出聲顯得突兀了……如果她再以那種語氣說話,簡直就像,下一秒會氣得砸場子打起來。」
杜玥又把劇本上那句『要忍,一定要忍。』讀了兩遍,尋找著感覺。正這時,經紀人偷偷湊在杜玥耳邊說了什麼,她表情瞬間一僵,那股竭力認真的氣勢一下子就散了,很頹然地坐在椅子上。
陶清風不由得悄問:「怎麼了?」
杜玥沮喪道:「他……他們不來棚里看了,直接,吃飯去了。」
陶清風心裡祈禱著她可別因此就失去幹勁,提醒她:「那也得繼續吧?這段『要忍,一定要忍』的台詞……」
杜玥估計是被這個消息打擊得放飛了,劇本一摔怒道:「忍!為什麼要忍!打一架啊!」
陶清風很無奈她這種把私人情緒帶入了工作中的舉動,委婉道:「劇本上……」
杜玥卻出乎意料地談起了自己的看法:「你不覺得梅忘雪這裡很奇怪嗎?她又不是虞山海那種忍辱負重顧全大局的心態。她蓑衣竹杖,撐著一條竹筏過江;騎著頭青驢就敢孤身進入綠林地界。她本來是要去雪山吃康巴酥茶的。半路經過北國,想起來這裡在和故國打仗,就順手決定去刺皇帝了。她是羽毛——羽毛本來就很輕,就不需要忍。她為什麼是魔女——魔女就是恣意快活,管什麼大局為重,讓她去習武打架的那種心情,才不是什麼大局。」
陶清風一愣,意識到這或許是他和小編劇一直絞盡腦汁,卻沒法把梅忘雪的人設做得很通順的一個盲點:鑒於原作的精分,本來陶清風和小編劇在商量時,都以為木飛客要寫的其實是個很正經的「俠女」,所以叫「丹心」,還加上了「許國之大義,余不畏生死」的核心特質。對於梅忘雪那些看似「錯亂」的比如連屠十幾個門派等吃錯藥的舉動,都覺得沒法圓,可能只有刪除才不會毀形象。但杜玥說的話,似乎隱隱給他們指出了方向……
陶清風趕緊問:「讓她去習武打架的心情,究竟是什麼?」
杜玥理所當然道:「想打架難道不只有一個心情嗎?那就是——憤怒啊。她為什麼憤怒?憤怒身世?憤怒對女孩子的不公平?還是憤怒自己沒辦法阻止的錯過和別離?」
陶清風肅然道:「或許你說得對……大概,劇本得改一改?」
杜玥第一次發現自己也能參與到劇本修改的階段,心中不由得一陣快慰,覺得和自己之前拍過的戲都不一樣。那些戲哪怕自己是絕對主角要求改,但最後戲份出來的終極目標:都是要麼為了『增加時長』,要麼為了有目的性的『撒糖』或『噱頭』,真的幾乎沒有是在完善人設的階段,去費勁地做任何改動。
杜玥剛美滋滋地準備去找編劇商量,忽然間想到一件事,猛然道:「那下午這場不拍了吧?」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杜玥趕緊回房間換衣服,光鮮亮麗地奔赴新的戰場——業龍集團的微服私訪後來還是被藍莓高層知道了,攔截在他們還沒進棚前,就把人忽悠去吃飯。地點在橫馬影視城的中心餐廳。杜玥當然要趁著意中人還沒離開之前,去求得一波親近。
陶清風本來是準備趁這難得的時間,去和編劇小姑娘商量一下,梅忘雪新的人設方向——不得不說杜玥雖然認真程度不夠,但她能成為流量小花,也不完全靠的是臉蛋和運氣。至少人家出道作品還是很有靈氣,獲得過考驗演技的女配獎——在琢磨角色方面,當然有她的一些看家本領。
結果陶清風還沒回到休息室里,就接到了電話:藍莓製片人希望陶清風這個男一號,也來業龍集團的飯局這邊。藍莓高層是特別看好陶清風的,如果對方要投資,當然要把最好的展示給他們看。
陶清風便也只好回房間換了服裝,去參加應酬。雖然他心想的是:業龍集團要看效果,直接去棚里不就行了?藍莓高層是生怕這部網劇沒有導演,在別人眼裡不專業,所以才半路截胡拉他們去吃飯的么?可是如果這世上的事情,都能憑藉酒桌上幾句話搞定,其他人何必努力呢?
所以繞來繞去,大概業龍集團那邊提出要求:看不到棚里實拍,好歹也得看一下演員。就跟菜市場里挑揀時,不能親口嘗嘗水果,也要把果子來回翻看是一個道理。
陶清風倒是無所謂,到了飯局上才發現,居然有一個認識的人。
嚴家的二哥,嚴放。
陶清風那一瞬間閃過的念頭是:在族譜上看過的,嚴家的產業集團……好像不叫業龍吧?
不過他驀然又想到杜玥說,業龍是新被收購的,估計還沒改名字。
陶清風推門進去時,一眼瞥到杜玥正在笑盈盈對嚴放敬酒——她想追的人,不會就是這位愛開玩笑的嚴二哥吧?
陶清風幾乎要為這巧合露出微笑。他沒有去打擾他們,先溜達了一圈,和藍莓高層聊了聊,他們關注拍攝進展,交換了一些想法,陶清風也趁機提出了早就想申請的一項事宜:
「拍攝周期三個月太短了。如果這部劇要拍攝兩千分鐘的鏡頭,只有三個來月,平均每天就要拍二十多分鐘的鏡頭……工作量實在太大,也太容易粗糙了。」
陶清風說完后,藍莓高層朝嚴放與幾個高管那邊努努嘴,說:「加拍攝周期肯定要加錢,如果不注資,根本不能按那種精細度拍完。」藍莓高層拍了拍陶清風的肩,「但現在對方態度不明朗。清風,你去學學杜玥,她表現得就很好。」
陶清風轉頭看到杜玥穿梭鳳尾蝶似的,在業龍集團高層間紅袖善舞,景象還蠻賞心悅目的。哪怕她的目標只是嚴放,但也沒有冷落其他人。若不是陶清風提前知道她別有用心,普通人肯定看不出來她懷有什麼企圖的。
陶清風心想:既然杜玥想追求嚴放,那把舞台留給她就好了。自己並不想被人知道,他認識資方的老總。陶清風往另一側走,那裡有業龍另外一波高層。沒想到陶清風還沒走過去,就聽到嚴放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陶清風你等等,怎麼又是你?」
陶清風相信這個「又」字,絕不是在驚訝巧遇,業龍集團要注資之前,肯定提前了解主演。果不其然,陶清風轉過頭,看到嚴放幾乎是「忙不迭走過來」,杜玥不遠不近地跟在四五米的地方,端著紅酒杯,眼中流露出一絲焦躁和幽怨。看來出師不利。
陶清風很頭疼,他不太想暴露出認識老總的意圖,卻被嚴放不留情地截胡了。
嚴放還劈頭蓋臉地就問他:「小澹呢?」
陶清風不太理解這位嚴二哥的邏輯,為什麼找他自己的弟弟,要問陶清風啊?想要知道嚴澹在哪裡,打個電話不就行了?自己這幾天,每天在劇組忙得昏天黑地,哪裡知道嚴澹的消息?
忽然陶清風僵住了,暗自冷汗地想:嚴澹叫他配合演那個「角色」,難道不僅當做他們兩人之間私人的事,而且為了「模擬」得更真實。告訴了他二哥吧……否則這副把陶清風當嚴澹緊急聯絡人的模樣是什麼意思?
但是,陶清風轉念一想,嚴澹那種家庭,談戀愛肯定是件鄭重的事情。不會把「扮演」這種擺不上檯面的事情告訴家人。多半就是嚴放想要脫身,隨便找個借口而已。
陶清風暗暗嘆了口氣:不是他不願給杜小姐創造機會。但看上去……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嚴放這是在找人解圍嗎?他幫還是不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