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宴會採訪
陶清風出席宴會的服裝, 是專門提供的——雖然陶清風目前為止並沒有代言品牌。但是星輝娛樂公司作為東家,和很多高定品牌有合作關係, 每次旗下藝人出席活動, 就會送一套相應的服裝過來。拍了照, 上了報道,也算是變相宣傳。活動結束再還回去(當然如果藝人想買也可以留下, 但顯然目下的陶清風並不准備花費動輒幾十萬的錢買一件服裝)。
雖然的確穿在身上非常好看,也很時尚:人字紋雙排扣西裝外套,交叉V領襯衫,黑色長褲,還有一條自動上鏈紀念腕錶。
陶清風換好品牌服裝,到了宴會廳,找到自己的名牌就坐。離六點還差十分鐘。陸陸續續已經有許多人來了,工作人員正在盡職盡責地,收走果盤瓜子, 換上冷拼開胃菜。宴會廳里一共有六個大圓桌:一桌是演員, 一桌是劇組成員。兩桌是顧問團。一桌是比較重要的媒體記者。一桌是項目相關的部門領導,麗莎也被邀請坐在這一桌,好歹她也算是星輝的准高層了。
陶清風四下望了望,嚴澹還沒來。他注意到,今天就坐在這一桌的演員們,都不同程度地穿上了各式宴會裝, 風格或低調奢華或高調張揚。和其他幾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些部門領導、顧問團員、媒體記者、劇組製作人員, 儘管穿著可以用「得體」或是「美觀」來形容, 但絕不是明星式的「時尚」感。這種區別,或許也是明星和普通人不同之處吧。
宴會需要報道,所以媒體記者們落座后,有些還架著三腳架,或者用高清手機捕捉著畫面。陶清風發現沙洲湊過來說話,一側頭,果然有個媒體鏡頭對著這邊,看來是開始忠實執行計劃了,陶清風知道今天會有兩個安排好的採訪,便做出配合的樣子。
媒體還沒走過來,雖然待會有營業對好的台詞,現在只是在拍畫面,出點靜態通稿。
他們講話內容是聽不到的,沙洲就開始閑扯,「你的手錶卡地亞啊,這一系列得十六萬。倒是不貴,不過搭配起來還挺好看的。」陶清風不認得身上各種商標的夷文字,並不知道自己手拿的黑色錢包是prada,西裝衣褲都是Burberry,手錶是Drive de Cartier系列,錶盤超薄,配有18K玫瑰金和皮帶。宣傳方向是文質彬彬,具有穩重睿智男性氣質。
這一身行頭的確不是特別頂尖高端的奢侈品牌,對於明星來說只能算中等。不過陶清風聽到價格和那個「不貴」,內心一陣汗顏,心想對於自己來說可貴了,低聲說:「公司的,不是我的。」
陶清風瞅了瞅沙洲手上的表,禮尚往來問一句:「你這隻應該才貴,我不太懂,介紹一下?」沙洲穿一身非常騷包的Brunello Cucinelli高定酒紅色西裝外套,配白色高領針織衫和棕色拼接長褲,表徑和錶盤上都精細雕刻著線性紋飾。他難得有什麼地方能「炫耀」一下陶清風不知道的知識,心情十分愉悅:「我這是歐米伽,鑰匙系列,自動上鏈機芯裝置,市均價四十萬。」
陶清風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只能連連點頭。餘光不住瞥著宴會廳門口,忽然眼前一亮,遠遠看到嚴澹進大廳了。可惜他不能去打招呼,因為兩個安排好的媒體採訪,已經扛著鏡頭到了他們桌邊,站在了他和沙洲的面前。
「視野看見」是一家做直播起家的app視頻網站;「番石榴快娛迅」是大型娛樂視頻網站「番石榴網」的前沿。兩家視頻網站受眾有區別,「視野」更針對草根階層,內容編選上很接地氣。「番石榴」則是娛樂新聞權威門戶視頻網站之一,專攻娛樂圈,有很多獨家新聞。
今天陶清風要和沙洲一起接受採訪,這是計劃書中商量好的安排。「視野」和「番石榴」也是星輝、東華等大型娛樂公司的合作平台,它們那常年淪為營銷作用的官博,前不久還轉發過陶清風改名字的微博。這兩家都是安排好的,不會問捕風捉影的事情,而是會配合「合作營銷」,問一些「發糖問題」。
「視野」記者率先問了陶清風一個很典型常規的問題:「現在能叫你清風吧——」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清風啊,你剛改了這個名字,為什麼要改呢?這背後有什麼寓意嗎?有什麼想對粉絲說的嗎?」
陶清風很自然地對著話筒微笑著,想象著微博上那些,看不懂他微博還哭唧唧,但又為他掐架的,可愛的小姑娘們,說道:「看過我微博的朋友們應該知道,我的名字是出自《虞山快雪亭》,我很喜歡,喜歡就改了,我想對粉絲說,《虞山快雪亭》真的很優美,如果喜歡我,也請試著喜歡一下這篇散賦。背下來考試寫作文很好用。」
「視野」的記者掌不住笑著,拿著話筒對鏡頭補充:「天哪,感受到壓力了嗎?這年頭追星真不容易,你的愛豆還會勸你背詩寫作文。」
「視野」記者又把話筒遞向沙洲:「沙洲你怎麼看?」
沙洲第一次拋出,之前串好的這方面的回答詞,面孔上俊美小生的笑臉依然看不出絲毫破綻:「清風很厲害,我很欣賞。新改的名字很好聽,我很喜歡。」雖然這是串詞,但沙洲的確承認陶清風厲害。只不過他內心是想要超越的不服氣,而並非演出來的,一副純粹欣賞的寵溺模樣。
然而麥麩都是從惺惺相惜開始的,這樣回答他們事先溝通過。陶清風心大,並不覺得有什麼。
「番石榴」的媒體記者則問了個針對藝人更有娛樂感的問題,「清風,這次你和《歸寧皇后》里的演員們合作,如果把他們都比做動物,你覺得他們分別是什麼呢?」
這也是個早就通知過的,藝人有提前思考的時間,免得回答不流暢,效果比較尬。陶清風便按照計劃說:「鍾老師是鳳凰。宣傳片就叫『鳳來篇』。」
詢問者點頭贊同:「鍾老師的確很女王啊,其他人呢?」
陶清風說:「豪哥是麒麟,威而不霸,琦琦是小貓咪。傅老師是丹頂鶴。沙洲是……」他按照串好詞的故意頓了頓,側頭笑道:「……鹿吧。」
「番石榴」的記者果然很配合地誇張問道:「哈哈?鹿?」
沙洲營業式地背台詞,做出誇張的表情:「太過分了,我覺得自己是狼。吃肉的那種。」
陶清風說:「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沙洲對人很隨和,就像《詩經·鹿鳴》里的鹿一般自然。」
其實這是陶清風自己加工過的回答。原計劃里,東華娛樂策劃部那邊提供的詞是:「鹿是吃草的。沙洲是優質食草男。」這和前面的「食肉」形成一點冤家的互懟感。
然而這個回答,陶清風並沒有採用,在理解了「食草男」這個現代辭彙后,陶清風覺得還不如引《鹿鳴》,好歹可以讓粉絲們有興趣去學習。
不得不說陶清風雖然完全沒有理解合作的初衷,但出乎意料的,東華經紀人艾玲卻並沒有生氣,反而在陶清風找她商量換成「呦呦鹿鳴」一句后,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竟然拍手笑了。
「高明啊。更高明了。」
陶清風莫名其妙:「什麼高明?」
艾玲興奮:「我懂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太高明了。」
陶清風很迷惑,怎麼艾玲又扯上了《短歌行》里,青青子衿這句話?她在樂什麼?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這句話最初是在《詩經鹿鳴》里出現,後來的《短歌行》里,只是借用來起興。其實相當於二手的了。至於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也只是《短歌行》里借用,寄託曹公對人才的渴望而已,原本也另有出處。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跟起興的鹿也沒有一星半點關係?
陶清風本來想說,他念的當然是最早的《詩經·鹿鳴》,自然也跟「青青子衿」沒什麼聯繫,可是看著艾玲一臉閃閃發光的表情,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她那麼興奮,但好歹自己盡了些微綿力,把回答改得有營養了一點,也就足夠了,便沒忍心糾正她。
畢竟在上輩子他就很了解一點:只要不是原則性的錯誤,人的知識總有盲點,還是不要隨意戳別人短處了。反正艾玲的工作應該不會受到影響,小小記憶錯誤,隨便她吧。
他這樣想,又大錯特錯了。
殊不知艾玲根據陶清風的改動,在後面又私自加工了一點套路,叮囑媒體如此這般,問了一個並沒有提前告知陶清風,卻提醒了沙洲的東西。
番石榴的記者按照計劃好的套路問:「清風背詩這麼厲害呀。《詩經鹿鳴》後面好像有一句特別有名的句子呢?清風能背給我們聽聽嗎?」
這就是針對摳糖黨的營銷內容了,如果陶清風知道所謂的摳糖,是從《詩經·鹿鳴》,想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於是四捨五入就是表白。一定會對拉郎cp黨的豐富聯想能力嘆為觀止。
但他不但不懂,而且沒有按照艾玲意料之中的回答,因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根本不是《鹿鳴》後面的內容,艾玲自己弄混了,就算強行套用來自《短歌行》,「青青子衿」一句也是在「呦呦鹿鳴」之前。陶清風又怎麼猜得到她的意圖,去背錯誤的東西呢?
陶清風只是無辜地想:《詩經鹿鳴》整首詩在他看來都挺有名(然而只是陶清風以為,現代很多人並不能默誦,所以他們都沒有發現這個明顯的錯誤),但要說太過膾炙人口的句子?好像並沒有特別突出啊?
沙洲一看陶清風不接這句話,他也是之前得過艾玲安排的:如果陶清風說了那句話,這是發糖。如果陶清風不說,沙洲來說,就更是發糖,而且效果更好。
於是沙洲笑著看鏡頭,自以為做出了很完美陽光的笑容,說:「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吧。我很喜歡這句話。」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嚴澹從剛才進了宴會廳,看到陶清風在這邊后,就走過來了。
宴會還沒正式開始,大家都在自發走動,但是和媒體多半圍著那兩三位主演,或是去採訪熊子安等主創不同,嚴澹本來該是非常清閑的,他不是領導,也不是演員,結果在他走進宴會廳時,居然有好幾個半路上舉著攝像頭無所事事的媒體,把鏡頭對著他了,在搶拍時還疑惑:這是哪位明星來著,好面生啊……
嚴澹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他來找陶清風。剛好走到兩個視頻記者的鏡頭拍不到的地方,但也足夠把他們的問答聽在耳中。
前面那些問題都挺正常的,然而從聽到陶清風開始說鹿的時候,嚴澹就挑了挑眉。後來聽到沙洲這句話,嚴澹眉頭便皺得深了。
陶清風一聽,沙洲居然跟艾玲犯了個一模一樣的錯誤,搞不好就是艾玲告訴他的。他不禁為那天沒有糾正那位女經紀人感到一絲自責:這是在媒體鏡頭前面,如果視頻傳出去,沙洲會被嘲笑吧?陶清風想到身體原主人的經歷,十分不希望別人也遭受相似境遇。
可是如果現在鏡頭前,糾正對方,沙洲估計也一樣要被嘲笑。其實自從他說錯后,就很難挽尊了。
但是陶清風並沒有放棄,他腦海中電光火石地過了一下,立刻接過話頭:「沙洲這是故意考大家呢。大家記得去翻書,看他是怎樣錯誤示範,逗你們玩的。」
沙洲背後冷汗一下子就浸透脊背,他勉強笑得十分僵硬,兩個媒體記者也意識到這裡可以「抓點」,雖然是打過招呼的,但是媒體記者們面對有爆點的內容,誰不是像是蒼蠅看到了美食瘋狂撲搶。
番石榴的記者非常搞事地打蛇隨棍上:「哦~沙洲在開玩笑呀?那正確的示範是怎樣呢?」
陶清風剛要順理成章地幫他接過話頭,忽然間旁邊傳來鏡頭外的一個清晰篤定的聲音:
「人家說的是《詩經·小雅·鹿鳴》。後面該是這句: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
兩個媒體記者,驚訝地看著忽然出現在鏡頭邊的男人,還以為他是什麼明星,趕緊給了一個特寫——不怪那些媒體們亂拍,嚴澹這身打扮,根本不像是顧問團那邊老頭子們正裝低調的風格,放在明星這一桌毫無違和感。他們拍了之後才發現嚴澹佩戴的出入證,上面寫了他是顧問團成員,這才知道他並不是明星。
嚴澹穿的服裝,一整套淺灰色條紋西服套裝,白色格紋襯衫,配套的領帶和光潔的黑皮鞋,非常具有時尚感。
陶清風近距離地,看到嚴澹袖口看到了夷文繡的幾個字母,難得他居然認得這個非常簡單的夷文單詞(他背下二十六個字母后,就開始背英文單詞了,雖然進展只有很慚愧的不到一百個),BOSS,在現代是老闆的意思?或許這也是個奢侈品牌吧?
陶清風由於剛才被沙洲科普了高級表,便有心也看了看,嚴澹也戴了一塊,似乎很高級的手錶,可惜他認不出來。
但是沙洲和娛樂記者都認得出來,那是一隻正統美麗的雅表:墨褐色錶盤搭配18K粉紅金錶殼,纖細表圈,凹槽底蓋,無論是軌道式分鐘度刻圈,還是指針形狀的打磨,都非常細膩,是ROLEX(勞力士)的限量款。連嚴澹自己都不知道價格,這不是他買的,是他博士畢業時家裡送的。對於他家來說,一百萬之間的價格,都算是「還好」的範疇。至於他那套Hugo Boss高定西服的價格也很……總之,沙洲簡直要吐血:整場宴會裡一身行頭最貴的,居然不是他們任何一個明星?
但是比起嚴澹那身行頭不凡的服飾,他嘴裡說的話,儼然更能引起娛樂記者的興趣,「視野」記者很感興趣地說道:「哇,現場似乎亂入了一位帥哥,大家看到他的出入證了嗎,這是顧問團的老師哦。大家都知道,《歸寧皇后》有強大的顧問團,想不到裡面還有這麼年輕的……您剛才念的那句是什麼意思?能給我們說說么?」
嚴澹清晰道:「這首詩,是在讚頌賓客的君子之風。所謂的『德音孔昭』就是高尚的品德顯耀出來。『視民不恌』的意思,就是給人做好榜樣不輕浮。」
說「輕浮」二字的時候,嚴澹似乎是有意地,往沙洲方向瞥了一眼,才繼續道:「最後,『君子是則是效』。則是說,有這樣的品德,君子和賢人們就會自發來效仿了。」
沙洲被嚴澹那一眼看得莫名又打了個寒顫,總覺得那個瞬間,對方眼神似乎特別凌厲。但一轉眼又看不出來了。
那兩個視頻記者,見到嚴澹並沒有普通人在鏡頭面前的瑟縮緊張或表達不清等問題,相反,不但說得清楚,落落大方,侃侃而談,語氣音調也有講究——嚴澹在大學講台上,要吸引那群精英學子,所花的功夫要大得多,各種示範講課時,也習慣了放置在教室里的攝像頭。所以嚴澹並不介意被視頻鏡頭拍到,這種程度的採訪也實在不算什麼。
但是陶清風領略過娛樂圈的粉黑威力,挺擔心視頻播出后,嚴澹會被像那天的黑子惦記上,又找些車軲轆的理由去打擾他。陶清風想要示意視頻記者早點結束採訪,可是視頻記者們哪肯放過巧遇的精彩素材——嚴澹這長相這發言,配合著視頻效果剪輯一下,是這期的一個亮點了。
而且嚴澹似乎也願意在鏡頭前,多說幾句。他雖然語氣沉穩,但眉眼見有難以掩飾的,顧盼神飛之態。
另一個視頻記者準備照顧一下視頻效果,多些互動,就轉頭去問沙洲:「那剛才沙洲給我們開的小玩笑,為什麼會念那句有名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呢?」
沙洲又沒法答了,他從剛才明白,自己回答出了問題,肯定是背錯了。可是他並不知道正確的——高中文化課考試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背過也忘了——也沒空百度去查,自然答不上來為什麼要念那句青青子衿了。
結果嚴澹又完全不給他反應時間,甚至陶清風試圖圓場,都沒有嚴澹接話頭更快:
「『呦呦鹿鳴』被曹公引在《短歌行》中,『青青子衿』是《短歌行》的名句,但事實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最早也不是出自《短歌行》,出處是《詩經·鄭風·子衿》。」
嚴澹幾乎是慢條斯理,別人卻無法插話的口吻,「原文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所以說啊,」嚴澹幾乎又是刻意地瞥了沙洲一眼,「看上去很深情地念詩時,還是得先把它們的來源弄清楚。如果人家念的是本來是《鹿鳴》,就不要去和什麼《子衿》了,沒那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