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我負債一億

  嚴澹盯著陶清風看,終於看到了這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同學真容,忽然覺得——或許他並不僅是因為怕冷或害羞——而是避免被搭訕吧。


  嚴澹覺得,陶清風固然長得很好看——自己想要仔細盯著他看的原因,還有一部分是說不清楚的懷念感:他覺得,很久之前,好像見過這個人。此刻心中湧現著一股淡淡的重見的欣然。


  但那肯定是無妄之想,很久之前陶清風還是小孩子,也長得不是這模樣啊。


  嚴澹抑住感性,在理智方面。比起陶清風那張具有吸引力的臉,更引起嚴澹關注的是:陳茶、放鹽。


  蚌中月算檔次比較高的飯店,嚴澹喝了之後也知道,毛尖茶不是街邊貨,應該不至於淪落到「陳茶」,至於放鹽……廣川同學家裡究竟保留著怎樣奇怪的傳統?


  其實「陳茶」在陶清風的概念里,是指晒乾后密封保存的茶葉,和新鮮摘下來的茶葉片相對——陳茶和新茶,都各有各的吃法,煮沸了放很多調料。陶清風還不知道,這個時代喝茶的方式,都是沖泡干茶,且什麼也不放。


  嚴澹好奇問:「你家裡喝茶,都放鹽的嗎?是不是還煮開了放點姜蔥末?」


  看到嚴澹的眼神,陶清風立刻意識到,似乎自己又說錯了什麼話,他含含糊糊道:「有時候,會這樣吧。」不知道能不能過關。


  還好嚴澹已經自動腦補了一個以光復國學為己任的書香門第家庭的古訓,沒有再追問下去,反而眼含讚許地點了點頭。陶清風莫名其妙地矇混過關,總算鬆了口氣,一邊提醒自己,不能太放鬆隨意。


  第一道菜端上來,嚴澹親自給他勺了一瓢,和顏悅色問:「你應該是在本地上的大學吧?平時回家多麼?」


  陶清風很奇怪為什麼嚴澹以為他在上大學,這跟他回家又有什麼關係,自己和嚴教授好像沒談過這方面,他為什麼這樣問?反正嚴澹不認識陶清小明星,陶清風便照實回答:「我沒有在上大學,平時基本不回家。」他連身體原主人從前的家在哪裡都不知道,總不能把那個什麼悅城大沙龍當家吧。


  嚴澹手裡勺的羹湯潑了幾滴在桌上,他的腦迴路也很快,恍然大悟般道:「你跳級了?現在畢業了?」


  跳級是什麼?陶清風壓根兒不明白,但從嚴澹眼神里看出,那似乎和大學有關,身體原主人自然不會有過,便給嚴澹耐心告知這個情況:「沒有。我沒有上過大學。」


  嚴澹臉上表情變化莫測,在一番痛心疾首的思索之後,又恍然大悟般:「你偏科?高考被理科拖累了?」他甚至腦補出了和某個國學大師上世紀「語文滿分,數學零分」相似情況※。又惋惜地想到,如今的應試製,是不可能像那時候破格錄取一樣,讓廣川同學這等好苗子,進入高等學府了。多麼可惜,多麼遺憾啊。


  陶清風猜得出來,這所謂的「高考」應該就是進入「大學」的選拔考試,和當年要進入會試殿試,必須先通過院試和鄉試一般的性質。


  陶清風對嚴澹毫無心理負擔地說:「也不是,我沒有參加過高考。」不顧嚴澹手裡筷子都要掉,他繼續無知無覺地補著刀,回憶著麗莎在記憶里朝著這具身體原主人責怪時的結論:「連初中高中都沒上過,念了小學,沒畢業。」


  嚴澹手裡的筷子終於掉在了桌上。


  「那你是怎麼學的?」嚴澹其實已經腦補出了一個「家學淵源深厚,但有不為人知的隱情,不願送子孫後人去公辦學校讀書」的解釋,說不定是瞧不起應試教育那一套,自己在家裡搞國學教育。


  陶清風說:「自己看書學的。有過一兩位師長教導,不過他們也故去了。」這是大實話,徐棠翁一千多年前就死了。


  嚴澹肅然起敬,但同時又感到可惜,他自己並不在乎唯學歷論的那套,他自己雖然博士畢業,但每種學歷,都有能力和知識截然不同的個體。眼下的廣川同學,雖然一張文憑都沒有,但他的功底深厚,連嚴澹都要高看,自然不會有任何瞧不起——但是嚴澹也深知,社會上,看重這個的人很多。


  廣川同學——不能叫人家同學了,小陶這副,連定位都不會發的懵懂樣子,也不像在社會上熟練摸爬滾打的那類人,再少了學歷傍身,會吃很多苦頭吧。


  於是嚴澹放柔了語氣,眼神中若有似無也帶著同情:「那麼小陶,你在哪裡工作?考不考慮成人自考,深造一下?依你的功底去考個歷史系,或者中文系,一定沒問題。」


  陶清風倒是想當學生,好好讀一下這個時代的書,跟張風豪提到的電影學院不同,嚴澹提議的類型,和他目前工作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想必星輝公司根本不可能同意。合同在那裡,走不開,陶清風便說:「我在水天郊區那邊工作,有筆欠款,得還。」


  他還不敢直接說明自己演員的身份。因為他並不算太熟悉這個職業,如果現代的演員應該有某些約定俗成的特質,他卻沒能表現出來,有可能會露餡。恐怕就不會像飲茶習慣不同的這種小事一般好糊弄過去了。


  想到剛才的事,還有些心有餘悸。


  但他又不想騙嚴澹,幸好嚴澹問的是「你在哪裡工作」,而非「你做什麼工作」。陶清風默默鑽個空子,把「哪裡」解釋成地點。水天影視城坐落在水天郊區,這樣說,也不算完全欺騙嚴澹。雖然他知道對方本意並非如此。


  嚴澹看他的目光更憐憫了,但並非是讓人討厭的優越感的憐憫,而是那種真的關心,想要幫忙的憐憫,因為他並沒有問陶清風具體工作,而是問:「你要還多少錢?」


  陶清風:「一億。」


  嚴澹:……


  嚴澹心裡本來想的是:如果小陶欠了百萬內,他可以好心指路,讓他去銀行辦理貸款,幫他申請比較划算的方式慢慢還,先把學上了,不耽擱時間。


  然而這個數字……嚴澹覺得還是別問了,那不是他的階層,不是他的領域,說不定還不應該知道。


  哪怕嚴澹家那邊……不行,和這位小友,還沒熟到那種非萬一不可的情況,畢竟當年自己不繼承家業,選擇了高校的工作,就再也沒動過家裡那邊資源了。


  嚴澹最後只是秉承著警惕和善心提醒:「償還方式……沒危險吧。」


  他最擔心的就是那種黑社會性質的高利貸,陶清風不得不從事違法行業。


  雖然陶清風不懂這個時代的法律條款,但合同約束的正當性,從記憶里看,的確是有效的。於是陶清風說道:「我的工作,是正當的。」


  嚴澹便不追問了。累不累壓力大不大都不問,畢竟誰欠了一億元會過得輕鬆呢?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陶清風要去償還這麼大的數額,肯定工作十分辛苦。但也只有如此。就算他懷疑小陶家有古籍善本流傳——運氣好,價值連城的古董,在國外拍賣說不定價值頗高——但是,古董都是國家的,這樣操作是違法的。雖然他很同情小陶,但更不能引他做違法之事。


  嚴澹心想,等以後更熟一點,力所能及地介紹一點華大人脈里的金融師給他吧——也只有操作資本的槓桿,是目下最合適幫到小陶的途經了。


  嚴澹不問,陶清風卻主動說:「其實,還不上也沒關係。等十年,也可以。」


  十年而已。這具身體十年過後,而立之年,也不算晚。


  那時候陶清風還沒意識到,原身體主人,已經在星輝待了七八年,然而那張合同,卻是今年新簽的,又簽了十年。他還不知道,有一種叫做無限期續約的霸王條款。


  所以如今陶清風並沒有特別嚴重的危機感,最壞的情況,十年就十年吧,老老實實拍戲、參加真人秀節目、上公司的培訓課程……從記憶中情況來看,藝人的酬勞,還是不低的。雖然沒有《歸寧皇后》片酬的記憶,但是陶清風找到了從前拍攝幾部影片的片酬記憶,依次是二十萬、二十五萬和三十萬。


  ——雖然於藝人來說,這樣的價格實在是十八線了。但在陶清風眼裡,覺得也已經比普通人的收入高了許多,聽蘇尋說隨著演技進步,資源變多,片酬還會漲,他一點一點努力,總會攢到的。


  雖然這些錢都不知道去哪裡了,陶清風以為是還藏在記憶白霧裡,自己沒想起來,也以為《歸寧皇后》那邊殺青后,會有一筆新的進項吧?

  陶清風並不知道為了搭上這部片子,哪怕陶清是A省人,哪怕他戲份只有十五分鐘,哪怕星輝公司作為投資方有話語權,都需要他自願放棄片酬出演。否則哪裡遇得上有熊子安、孟小丹和省廳顧問團的班底。更不知道那些錢的去向,並不是他想不起來,而是根本沒有打到過陶清的賬上。


  那是陶清和星輝娛樂的一個秘密,一個黑暗的,葬送了身體原主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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