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給五百卷跪了
陶清風聽到這裡,耳朵豎起來了。
他本來就是在疑惑今天看的那版《歸寧皇后》的劇本里,大量的《說五王演義》內容,覆蓋了《通鑒》和《本紀》的正史,才想出門找書勘證一下的。
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到了《歸寧皇后》的編劇,更沒想到她和嚴澹有交情,正在隔壁卡座聊天。
陶清風姑且聽著,默默思索。
《天勝本紀稿》中,劉敢辜回京三次記載,每一次都不止二十個字,《通鑒稿》上還有一段講述他駐守邊關的功績。可以寫的東西,不是挺多的嗎?
陶清風驀然恍悟,難道這個時代,《通鑒》和《本紀》都遺失了一部分?
可惜剛才在圖書館,自己只顧著看《大楚史》和《大興史》,沒有去看《天勝本紀稿》和《大興通鑒稿》——不對,如果弘文局的同僚們順利編撰完,就應該叫做《天勝本紀》和《大興通鑒》了。
「誰告訴你,劉敢辜的記載二十個字都不到的?」嚴澹悠悠道:「《歷代通鑒語錄體記傳史考》里……」
陶清風聽到這裡心下一喜,還是嚴澹有水平,看來從前的記載並沒有遺失,應該只是這個編劇不知道而已。這本書聽上去集各代通鑒之大成,價值很高吧。
嚴澹的話被孟小丹有分寸地打斷了——
「師兄,『語錄體』三個字,你懂的。這不是記傳,沒有年表,而且不按人物歸類,每年流水賬地你一句我一句式的記下來的文體,從來沒有目錄。」
嚴澹絲毫沒有體諒,反而道:「所以呢?」
孟小丹痛苦地扶住額頭:「五百多卷啊!」
嚴澹搖頭道:「你的基本功,還給系裡了。」
孟小丹道:「所以,這就是今天師兄你出現在這裡的意義了。」
嚴澹輕笑一聲:「孟大編劇,求人的態度,是不是該更有誠意一點?」
孟小丹趕緊道:「快,快說個可以賄賂得動嚴大教授的數字!」
嚴澹笑著說:「也沒什麼,《歸寧皇后》顧問團里,有幾位A省退隱良久的學界大師。劇組應該給了你聯繫方式。」
孟小丹滿口答應:「聯繫方式劇組發給我了。不過我也知道自己斤兩,不會主動去湊沒趣的。雖然我入不了人家的眼,但是如果聽了你的名,他們估計是樂意和你探討學術問題的。」
嚴澹搖頭道:「區區薄名哪值得一提,也不敢忝稱和老先生們探討學術,能交流一二就滿意了。」
孟小丹答應把聯繫方式給嚴澹后,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嚴澹無奈看她:「我得回家,才能查到具體頁碼發給你……」
孟小丹嚇得打預防:「你可別只給個頁碼,讓我去翻那五百卷啊。好人做到底,把內容拍下來給我好吧。又或者,你大概記得的吧,現在給我說了,我去擴展。大致輪廓能讓顧問團的看出是《通鑒語錄體》里出來的就行。」
嚴澹搖頭:「你真是太急躁了。」
孟小丹道:「不急不行,我改了個二稿劇本,發到大部分演員手上了,已經開機了,耽擱不起。但是二稿劇本里,演義內容還特別多。我得在顧問團檢查之前,趕緊改出第三稿。嚴師兄,你幫幫我吧,不止是劉敢辜的,還有天勝、香昌,你能查到的都發給我。」
嚴澹問道:「天勝和香昌的歷史記載很多,也很好查,而且你不是說他倆人設基本按照歷史走的嗎?要邊角料幹什麼?」
孟小丹生無可戀地吐槽:「鍾玉皎啊,在剪綵儀式上說她看了『笞背問答』的劇本。但顧問團那邊的意思,好像連這種標誌性事件都要刪掉。覺得天勝和香昌孤男寡女的,大半夜在泉水邊,男的脫了上半身,女的抽他鞭子,有傷風化——但我打賭,不管有沒有演義情懷的觀眾,都想看這段啊!多有張力!」
說到這裡,孟小丹咬牙切齒委屈道:「都怪陶清!唉,也不完全是他,主要是宣發方有人搞事情!在剪綵儀式上,教陶清說那段話,讓顧問團看到了,給了他們錯覺,流量小鮮肉認真弘揚歷史做功課——老學究們一激動,整個電影思路全都變了。」
嚴澹一愣:「陶清是誰?」
陶清作為十八線的小炸子雞,沒演過幾部有國民度的影片,常年在三四流製作片里打轉。他在網路上的黑紅度,和被嘲出圈的文盲印象,都只是在微博和各大娛樂論壇上才有存在感。加之陶清也基本沒有全民品牌的代言,像嚴澹這種本來就不怎麼關注娛樂圈的人,認識的演員僅僅停留在國民男女神那種級別,自然沒聽說過他的名號。
孟小丹給他簡略說了一下陶清此人大概情況,和他在剪綵儀式上的反常發言,本來要點開視頻直接給嚴澹看,但是嚴澹表示沒必要,聽孟小丹稍微介紹一下就行。所以他也完美地避讓了陶清的長相和聲音——此人於他,就像一枚投入大湖的小石子,一點點漣漪晃過就沒痕迹了,壓根沒放心上。
孟小丹大驚小怪的事情,嚴澹僅僅冠以一個「娛樂圈的事說不清楚,誰知道」的外行空泛意見。
在旁邊卡座默默聽取的陶清風心想,還好今天戴著口罩帽子,沒在嚴澹面前露臉。更慶幸的是,嚴澹並不知道陶清。陶清風沒想到的是,自己在剪綵儀式上憑著自己印象說的對廣積王子的看法,竟然能影響到編劇工作,害她多做很多功課——不過陶清風並沒有升起善良讀書人應有的愧疚,能把那些大楚年間聽到就覺得污了耳朵的演義內容全覆蓋掉,他有小小的欣喜私心。
不過,這事偏勞到嚴澹身上了,雖然知道難不倒嚴澹這種水平的人,但陶清風心裡還是略過意不去。
怎麼減輕對方的負擔呢?陶清風看到書咖的裝飾擺件,有文房四寶,便繞遠去問店員毛筆能不能用,正好書咖也賣臨帖的紙和墨水,陶清風拿回到座位這邊來書寫。
他走動的時候,書咖里人來人往的,卡座之間又隔斷很高,嚴澹他們並沒有看到他。
陶清風把墨水倒在硯台中間,這種墨水很均勻,都不用研了。他在硯台邊緣並了並筆須,於臨帖的白紙上寫出蠅頭小楷的行行墨跡,是《通鑒稿》和《本紀稿》里關於劉敢辜那些記載……估計這些記載現在都只存於那套五百多卷的歷代通鑒語錄體了。
如果自己先寫出來,嚴澹就不用去辛苦地翻找內容,反正他看了就知道,是一樣的。
下筆的時候,陶清風還是想了一下,通鑒語錄體,是指只收錄了語錄嗎?明顯不可能,那樣就破碎不成篇了,肯定是根據語錄拆成很多片段。那麼自己寫原文,應該也沒關係。
陶清風沒一會兒就寫好了,在走出書咖門口前,把這張文墨交給了一個店員,請他轉送到嚴澹那個卡座上。交代完后,他繼續圍緊了嚴嚴實實的風衣,走出書店門外,轉過街角離開了。
以網路調侃方式來說——深藏功與名。
陶清風自然沒看到嚴澹和孟小丹從店員手中接過那張紙打開時,臉上目瞪口呆的表情。
嚴澹:「這是什麼人托你轉交的?」
店員很誠實地把陶清風衣著特徵賣了:「一個戴口罩穿風衣的小哥。大概一米八,只比您稍矮一點。」
嚴澹立刻想到了在圖書館遇見的,有水平的小友,驚喜道:「難道是廣川同學?」雖然沒有見到人,但是嚴澹覺得這種裝扮,以及華學歷史水平功底,還有出現在附近的概率……八|九不離十,是他。
估計廣川同學剛才在隔壁聽了半天,忍不住了。
孟小丹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張紙上瘦硬飄逸的楷體,和清晰明了的內容,好半天道:「嚴大教授,百聞不如一見,你的粉絲,質量真高。」
嚴澹哭笑不得:「他不是我的粉絲,只是我今天認識的一個小友。沒想到他這麼熱心,有機會要好好感謝人家。」
孟小丹露出更佩服的表情:「今天剛見,就被你的魅力迷得五迷三道嗎?」
嚴澹作勢要把那張紙收走,孟小丹趕緊正襟危坐,開始瀏覽上面的內容,她疑惑道:「咦?師兄,你瞧瞧,這是……」
嚴澹掃到那些字句,漫不經心地出口:「怎麼了?通鑒語錄體上面分散的句子,把它們搜出來,連在一起而已——等等!這……」
嚴澹趕緊換了個方向和孟小丹一起看——
並不是單純的把不同時期的,屬於劉敢辜的語錄連在一起。文段之間的連接,有不少內容,都是從來沒見過的章句。
而且這些沒見過的句子,恰好把支離破碎的語錄,補闋得滴水不漏。簡直像是本來存在的一篇不遜色於任何紀傳體的人物紀要。只是出於某種原因遺失了,僅僅遺留下語錄。
嚴澹神色愈發凝重,孟小丹瞥著他神情,說:「我就說嘛,雖然基本功還給老師了,大部分史料我還是有那麼一丁點印象,不找《通鑒語錄體》,是因為印象里內容特別少。即便找了,可用的素材也不多。要是能湊成這樣豐富的一篇,我就算頭禿了也要把五百卷翻完。」
嚴澹的思考方向已經跑到另一邊去了——
「難道有,善本流傳下來……」
善本就是從前經籍的孤本,可能本來是某朝質量好、收藏價值很高的官刻本,被家族保存下來的,稱為善本。
否則不可能寫成這樣完整飽滿的一篇,行文高古流暢,天衣無縫,絕非杜撰。在史學界都能引起震動。
現在嚴澹反而有點不敢確定,剛才的人是陶廣川同學了。再怎麼好學,那位小友年紀真的太輕了。嚴澹雖然二十七八歲,但在史圈大佬們眼裡,還只是個年輕有為的孩子罷了。像陶廣川年紀的,幾乎很難有這樣的心性,去背下古籍上的原文。如果真的是他,家有善本,年紀輕輕卻有窮經之力,多半是出自一個古老的書香世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