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遇到了學術大佬
如果換一個人,就算聽得懂這句話,估計也會啼笑皆非。誰會這樣說話,真是好笑又奇怪。
但是陶清風對面那位男子,眼神微微閃爍,用清晰的聲音回答他:「微開之言,僅作參考。陶館是崇安皇帝二十年開恩科時,敕令禮部國子監在全國各地建造書院。延請天下大儒,廣開西席,無論出身高低貴賤,只要是勤敏學士,都能入書院讀書。」
陶清風一怔,這幾天和人打交道,還從來沒聽到有人講話如此書面化,哪怕是留學高材的麗莎,說話也很簡潔直白。如果陶清風呆的時間久一些就會覺得十分不尋常,可是他此刻放鬆神經,沒有想太多,只是單純覺得:原來在這個時代,也是有這種人的。
陶清風聽起來十分親切,對他說的也很感興趣,便順著道:「崇安皇帝加開恩科,又修建書院,造福讀書人。難怪這一朝的清賓士世,能持續那麼久。只是,為何要叫陶館?有什麼典故嗎?」
恩科便是在正常的三年科舉間隙年份,開的「加試」,增加了入仕機會,科舉愈多,便愈有讀書的風氣。在封建皇朝中,不失為積極的選賢之法,所以陶清風會把這種傾向和治世聯繫在一塊兒。
想到自己所在佑光一朝,寒門學子的入仕途徑還十分艱難:名宿大儒們要麼炙手可熱,門庭若市;不是普通讀書人家能夠肖想的;要麼便躲入深山避世,更難尋覓。
陶清風很幸運,在他家鄉,偏僻的南山裡,就住著一位退隱致仕的大儒徐棠翁,恰好看中他的資質,破例收為關門弟子教導,陶清風才能一舉中甲。
徐棠翁很高興,他知道陶清風身世伶仃,朝廷里更無人關照,能夠欽點探花,便以為朝野風氣有所改進。於是徐棠翁接受了當地縣丞推薦出山。佑光皇帝得到消息,派人邀請徐老入京講學。
徐老桃李成蹊,從前的學生不少都在京師當了大官,只不過以前老師隱世,不好來往。他們聽到消息,聞風而動,逐漸擰成一股勢力。在京師左近有了名氣,稱為『徐門』,開始偶爾照拂一下「同門」。
只不過這些優待陶清風都沒享受到,在徐派門生逐漸聲名鵲起的那三年,他正因為母孝丁憂,待在南山鄉下,每天荷鋤曝書,卻還是逃不過被新帝清洗的命運。
同一個老師所教的學生,往往在上位者眼裡,都被劃歸到一個政治陣營里。
陶清風心想,如果在那個時候,天下各地都有朝廷下令開設的書院,書院里坐鎮的又不止一兩位大儒,學子們想必就不會被劃分成哪一派的門生,受到政治上的連坐了。崇安皇帝這舉動無疑很賢明。
那位兄弟說:「書院名稱是禮部國子監祭酒擬定,並沒有明文記載為何叫陶館。據我個人推測,應是取軻子的『鬱陶思君爾』,郁是『憂』,陶是『樂』的意思。陶館之名,想來是讓寒門學子們,能『快樂』地讀書吧。」
他說罷,眉眼彎彎一笑。
陶清風又是一陣恍惚,這位兄弟笑起來,和燕澹生更像了。大概長得好看的人,笑起來都有共通之處吧。
雖然是個陌生人,陶清風心中的親切感又增添了幾分,這個時代的普通人不像能懂得這麼多偏僻知識,看來是很幸運地遇到了解的人。
現在陶清風大腦半暈,又很放鬆,看對方文質彬彬的書卷氣質,也沒多想,就以為是個學過古代史專業的學生——他還不知道現代社會,二十七八歲的人除了讀碩士讀博士的,一般都已經進入社會工作。畢竟陶清風那個時代,學子們為了科舉,讀二三十年的書,花甲中舉之事也時有發生。
陶清風還在想剛才對方說的國子監祭酒起名字的用意,本來想回去再看看《大楚史》,但國子監祭酒是從四品銜位,簡略的《大楚史》不一定會記錄這種級別官員的名字。
陶清風忽然想到,既然這位兄台了解,說不定可以問問?
「那您覺得,當時的國子監祭酒是何人?」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也更偏僻了,陶清風心想,所以他貼心地加了『您覺得』作為台階,萬一對方不知道也沒關係。
但陶清風其實也沒細想,自己包裹得這麼明顯,連臉都不露,尋常人是很容易生疑的。但對方也好脾氣地回答著,沒有反過來打聽他,甚至帶了一點理所當然的指導語氣——
「你可以看《崇安三十六年間大事要錄》,那裡面有記載,燕澹當了二十年的國子監祭酒,從崇安十九年至三十九年。陶館書院的名字,自然是他取的。」
陶清風一怔:二十年的國子監祭酒?燕澹生當初的志向,不是想當禮部尚書嗎?不是覺得國子監那種地方沒挑戰嗎?
倒是陶清風自己,人臣的終極理想就是國子監祭酒,去管理天下學儒們。
這本《崇安三十六年間大事要錄》聽上去比《大楚史》記載崇安年間的事,更為詳細,也不知是誰編的,回頭找來看看。
一邊想著,陶清風有些敬佩第看著那個男子:「冒昧一問,您術業專攻?」
對面男子愕然一愣,道:「你……你不是……華大的學生?」
陶清風:「?」
那男子旋即道:「我還以為……咳咳,沒事了。我,是搞古代史的。」
如果陶清風足夠熟悉現代人的說話方式,以他的聰明應該就會發現,對方並沒有說「學古代史」,而是說「搞古代史」,這裡面微妙的差別,在於後者省略的語境,已經不是單純的學習知識,而是跨入了搞研究的行列。
陶清風在意的是,剛才那個男人為什麼把他認成華大的學生。學生他懂,華大又是什麼?當時蘇尋給自己說粉絲的時候,好像提什麼華大歷史博主對他在剪綵儀式的發言表示認同云云。陶清風聽得半懂不懂的。現在又聽到這個詞了……
可是陶清風問了這麼多問題,不好意思繼續問下去了。以前進學的規矩,雖提倡勤學好問,但得到幫助后,也要給出思考反饋。最好互促進步。
陶清風很慚愧,自己並未專門研究過『古代』。當年科舉的應制經書,也多半是先賢大儒們教化所用,自己的所見所感,也只是個例,也不知對這位先生是否能有啟發。
所以陶清風並沒有聊起時景風貌,而是盡量交流有據可依的經籍。
「說到柯子的『鬱陶思君爾』,記得它在廉學派里的解釋是『喜憂不能舒也,結而為思』,故『陶』也未必指『喜樂』,古來爭議有之。為『陶館』取名的燕澹生有它意,也未可知。」
陶清風看到對面男人的眼神變了,除了那種從蘇尋、從沈阿姨、從麗莎眼裡見過的意外,更有一絲……驚喜。
陶清風的話給了他兩重驚喜:第一是廉學派。
儒學在各朝各代都有重構,其中影響最大的一個重構流派,因其走上為封建皇室服務太極端之路,而在現代頗受輕看。然而這個流派的起源,實則高揚心性之方向。把儒學的學術水平,結合釋道二家,推上了一座古來未有的高峰,價值很高。
只因後來其門人為封建帝王背書過多,致使它的理論體系走向扭曲,被冠以『厲儒』之名。即便是後來的封建君王,也拋棄了這套太過於滅絕人慾的儒學統論。
如今史學界有一部分學者,就在做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工作。提煉出的清源伊始,按照歷史上這一流派的創始人名字李廉,叫做『廉學派』。只是過於冷僻,推進困難重重,在民間也很難被理解。
縱然史學界的學者勘證出,早在千年前,為廉學派正名的文論便已被寫入諸家經疏。
可惜的是,有一篇關鍵文獻、遺失了。
陶清風卻不知道典籍沒有流傳下來之事。在他的時代,他看過廉學派的很多註疏,也頗為認可它們的治學。
對面的人道:「廉學派的文論是孤證,在學界地位不高。」他頓了頓,道:「不過,我很關注。其實中間就缺一塊,只要找到李廉的……」
「現在沒有了嗎?」陶清風話一出口才反應過來,趕緊閉嘴,但是對方已經投來一絲懷疑的神色,陶清風暗道好險,他差點要把「沒關係,我會背」脫口而出,以為那樣就可以幫到對方?且不論人家信不信,既然是孤篇,自己背出來也沒有佐證啊。
想到這相關的幾篇都沒能傳世,陶清風還是有些遺憾,惋惜一番:「要是,傳下來多好,就可以印證互為上下文了。」
對面的兄弟一下子眼睛瞪大,「你說和是的上下文?它們傳下來了。但並無文獻說它們是相連的啊?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