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 57 章

  王勇的家比之於向朝陽的家, 要更加的狹窄。


  大約十平米的地方放了一張大床,床邊過道放了一張破舊殘缺的木桌,木桌旁邊一把破舊的椅子缺了一角,用一塊平整的石頭墊著, 保持著四角的平衡。桌上放了不少腐爛的水果, 發黑的水杯,以及吃了一半的麵包, 幾個塑料袋裝滿了不知名的雜物隨意堆放在桌上, 不少蒼蠅停留在那上空飛舞。


  坑坑窪窪的地面雜物亂堆亂放, 其中不少空了的塑料瓶, 狹窄而封閉的房間里透著一股讓人喘不過氣的腐爛氣息, 不由得讓人反胃上涌。


  饒是在向朝陽家也能面不改色的蔣妤此刻卻不由自主的、下意識的用手捂住了鼻子。


  而那房間里唯一一張大床上, 一個大約是一百七八十斤的男人,佔據了床大部分的面積, 赤著上身,無所事事半倚半靠在床頭,發獃。


  蔣妤來採訪的消息陳軻提前有和王勇的家人溝通過,王勇的父親是個老實忠厚的人,不習慣拒絕,陳軻說明了來意與請求,這個拘謹的老人家便訕訕答應了下來。


  「蔣、蔣主播, 你們來了, 快快坐……」老人家從一側狹窄的廁所里出來, 手上還拎著抹布, 顯然是沒想到蔣妤這麼快就來了,不知所措的引導著人往房間里來,看了一圈也知道這個家裡沒個正經坐的地方,訕訕笑道:「家裡小,坐不下,蔣主播你們多擔待,等等我去借兩把椅子過來。」


  相比於王勇一百七八十斤的提醒,老人家卻顯得精瘦得多,手背上一層黝黑而布滿皺紋的皮囊緊裹著嶙峋的骨頭,深色的斑點遍布手背與臉頰,高高凸起的顴骨似乎要刺穿薄薄的一層皮肉,渾濁雙眼凹陷,嘴唇也失去了該有的顏色。


  蔣妤從善如流笑道:「老人家,我們不坐,就採訪一下,採訪完了我們就走,您別忙活。」


  老人家拿著抹布來來回回的搓擦,「那怎麼行,怎麼著也得喝點什麼吧,我去給你們買飲料。」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唯恐老人家再麻煩,蔣妤拉著陳軻走進,「大叔,那是王勇對吧?」


  「誒是是是,我兒子,王勇。」老人家又對沉默著的王勇說:「勇啊,這兩位是電視台的記者,要來採訪你,你說兩句話。」


  王勇空洞恍惚的眼神這才從發舊的被單上挪開,虛虛地望向了蔣妤,從鼻子里有氣無力哼出一個音調。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沒禮貌!」老人家上前幾步,坐在他床邊嘮叨。


  也許是聽慣了老人家的嘮叨,王勇沒聽幾句便艱難地撐起身上半身翻了個身,將後背留給了王大爺。


  王大爺嘆了口氣,不太好意思轉身看著蔣妤,「蔣主播,不好意思,我這兒子……就是這脾氣,倔得很。」


  蔣妤能理解王勇的心情,上輩子她在床上躺了三年,情緒受身體病痛的折磨一再低落,一而再再而三的問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更不想開口說話,很長一段時間處於抑鬱階段,對生活喪失一切的希望和勇氣,對周遭一切漠不關心,提不起興趣。


  「沒事,」蔣妤笑道:「大叔,我可以採訪您嗎?」


  「當然可以,蔣主播,你有什麼要問的,就問吧!」


  陳軻自進門就將攝像機打開,將十平米的房子個個細節拍攝了一遍,最後將鏡頭對準了王大爺。


  王大爺坐在床邊,蔣妤便坐在那張缺了腳的椅子上,笑望著王大爺,說:「大叔,您介意和我們講講關於王勇的身體情況嗎?」


  王大爺臉色沉了下來,手心拍著大腿,沉重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當年一場意外,這孩子當場躺地上就沒能起來,去醫院檢查,醫生說他的脊椎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傷害,腰部以下沒有知覺……」


  說到這,王大爺哽咽,話說不出口。


  蔣妤視線瞟到堆滿塑料瓶的角落裡,那裡放著一張破舊不知年歲的輪椅。


  發現蔣妤的目光,王大爺也將目光望了過去,解釋道:「那是之前政府捐贈的一張輪椅,修修補補的,勉勉強強用到現在。」


  「那最近有在北京醫院檢查過嗎?醫生怎麼說?」


  「查了,醫生還是那個意思,沒什麼辦法,他們提出來的康復治療,那價格……太貴了,我一個月也就能攢個一兩千,」王大爺手微微顫抖,眼眶發紅,顫顫巍巍說:「沒辦法呀,我沒用!」


  蔣妤看著床上依然巍然不動的背影,說:「王大叔,有些問題,我想徵求王勇的同意才能問,您看……」


  「沒事沒事,你問吧問吧。」


  蔣妤組織好語言,盡量不讓這個滿是創傷的男人再次受到刺激,「王勇,我能和你談談嗎?」


  背影很是倔強。


  「蔣主播,你走吧。」許久,王勇才沉悶開口說話,「我不想接受採訪。」


  王大爺耐不住,對蔣妤賠禮道歉,「不好意思啊蔣主播,這孩子……這孩子,勞煩你體諒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明白。」


  王勇聽到這話,費力轉過身來,一雙眼睛灼灼望著蔣妤,「你知道什麼?你明白什麼?」


  蔣妤毫不膽怯對上那雙被絕望與憤怒充斥的眼睛,她說:「98年泰國舉辦的亞運會上,你為國爭光,拿下了舉重金牌,你的事迹我都知道。」


  說到這,蔣妤頓了頓,望著斑駁的牆面因為漏水而遺留的發霉的痕迹,繼續說:「因為那場比賽,你用盡全力,打破自己的極限,王勇,你創造的奇迹,至今仍然是一個無法跨越的成績。可是你的身體卻在那場比賽中被壓垮了,你甚至都不能站在領獎台上領取屬於自己的榮耀,一場比賽換來的結果是你在床上躺了十多年,你不甘心,我都明白。」


  王勇咬緊了牙關,雙手攥成拳,太陽穴青筋暴起,望著蔣妤,久久沒有說話。


  「王勇,我可以為你做一期節目,告訴大家你所遭遇的一切,我不是想讓大家同情你,我只是想讓大家看到你,知道你,記住你,我也想為你爭取自己的權益,至少,我不希望你這樣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在沒人知道的地方就這麼一直等死。」


  「那你想我怎麼活?」王勇睜大了眼睛望著蔣妤,情緒激動垂著自己兩條與肥腫的上半身截然不同的廋弱的兩條腿,嘶吼道:「我現在是個不能動的廢物,你要我怎麼活?我除了這樣我還能怎麼辦!」


  「勇啊!」王大爺瘦骨嶙峋的雙手一把抱住王勇,淚水滾燙,「蔣主播……她也是為了你好……」


  「我好?為我好?」王勇瞪著王大爺,「十二年了!我像個老鼠一樣蜷縮生活在這種地方!這麼多年沒一個人記得我,現在又想讓我買鏡頭前賣慘來搏收視率是嗎?取笑我?同情我?還是利用我?」


  王勇一雙眼睛通紅,面容猙獰好似要將蔣妤生吞活剝了,「你們之前也說會幫我們解決問題,可是呢?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你們這些吃乾飯的媒體次次和我承諾,又為我兌現了什麼嗎?讓我一次次像個傻子一樣對著鏡頭舉著金牌,耍猴一樣的好玩嗎!」


  憤怒之餘,王勇不管不顧抓起床上的東西往蔣妤身上砸去,陳軻眼疾手快一把將蔣妤拉了起來,一塊木板蹭著蔣妤的手臂哐當一聲將木桌上的東西帶翻在地。


  「滾!滾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們這些記者!」王勇抓著另一木板砸向陳軻的攝像機,這下子陳軻可沒那麼眼疾手快了。扶住了蔣妤,沒能扶住攝像機,眼睜睜看著他十八萬的攝像機砰一聲倒地上。


  陳軻痛心疾首拿起地上的攝像機,活生生像是剜了他心口上一塊肉。


  「這這這……蔣主播,我這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你們這東西多少錢,我來賠我來賠……」


  陳軻將開了幾條縫隙的攝像頭藏好,保持微笑說:「沒事,沒壞。」


  王大爺這才鬆了口氣,「沒壞就好。」


  轉身去看王勇,只見王勇氣喘吁吁,咬牙切齒,情緒激動過後,狹窄的空氣中倏然傳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


  所有人面上一僵。


  王勇失禁了。


  王勇深色褲子和被褥肉眼可見變得濕漉,這個曾經風光無限,被教練和無數觀眾看好的男人,曾經在比賽台上鬥志昂揚不肯認輸的男人,此刻狼狽得失聲尖叫。


  「滾!你們都滾!!!」尖叫聲刺穿殘破不全的靈魂,發出絕望的哀求與哭泣。


  蔣妤整顆心都在顫抖,她彷彿看到了曾經狼狽不堪的自己在尊嚴與死亡之間,奮力地掙扎。


  生容易,死容易,生不如死不容易。


  王大爺顫抖著說:「蔣主播,你們先出去吧,先出去……」


  這位年邁的大爺要給自己的孩子清理身體與床鋪。


  這根本無法再繼續採訪下去。


  蔣妤沉默著與陳軻離開這間狹窄的房間,走廊老遠,還能聽見房間里王勇如孩子般崩潰的痛哭聲。


  屋外陽光下,蔣妤這才深深呼了口濁氣,彷彿將心底憋著的那股鬱悶全數吐了出來,大約半小時后,王大爺這才出來,對蔣妤連聲道歉,「蔣主播,您別和他計較,這孩子,總是這樣。」


  蔣妤搖頭,「沒事……」


  兩個字一說,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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