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元嘉坐在軟轎上,四個力士穩穩地抬著轎子,前後又各跟著八名宮女,領頭的更是大內總管張禮身邊得用的小太監。原本在大內,除了帝后,都是要步行的,但當今心疼她這個妹妹,特意開恩,讓人用軟轎將她抬進來。


  轎子是往坤寧宮去的,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姚黃早已在宮門口等著,見到元嘉便是福身一禮:「奴婢見過元嘉長公主殿下,娘娘在殿內等著殿下呢。」


  元嘉扶著素衣的手下了轎,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讓皇嫂久待了,是元嘉的過錯。」


  說著,便跟著姚黃進了殿。


  陳皇后看著逆著光走進來的那個女子,竟覺得恍如隔世,她原本以為三年清修,會讓元嘉變得消瘦不堪,心中還暗暗擔心著,誰知走進來的女子靡顏膩理,甚至比三年前還要美貌,或許是因為佛法熏陶,她身上原本的鋒芒都斂去,整個人如同被打磨得溫潤柔和的羊脂玉一般。


  陳皇后原本是坐在主位上的,見她進來了,快步走下來迎她。她這舉動讓一旁的宮女都嚇了一跳,陳皇后性子嚴謹,極重規矩,便是她娘家求見也都是規規矩矩行禮,還從未見她對什麼人這般失態過,縱然她們都知道元嘉長公主身份不一般,但如今卻要更重視幾分。


  元嘉正要行禮,就被陳皇后攔住了。陳皇后拉著她的手,細細地端視她片刻,才輕嘆道:「三年未見,元嘉可是消瘦了許多,苦了你了。」


  元嘉露出慣常的笑意:「讓皇嫂憂心了,我自己倒是覺得還好。」


  「你倒也學著那些人報喜不報憂了,你胖了還是瘦了,我難道還看不出嗎?」陳皇后似乎帶著嗔怪,卻拉著她往旁邊坐去,「我先前以為你還要幾日才回來,還同陛下說要找人去接你的,誰知你自己竟這般默不作聲就回了京……」


  訓練有素的宮女早已將茶水和點心奉上,陳皇后揮了揮手,兩名大宮女便帶著她們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怎麼不帶衍之進宮來?」陳皇后問。


  「衍之似乎有些受涼,我便讓他在家裡待著,日後他好了,再進宮見他皇伯父和皇伯母。」


  陳皇后便道:「可嚴重?怎的不去請太醫來看看?」


  「皇嫂放心,府中大夫給他看了,沒有大礙,許是這幾日天氣變化太快,吃了服藥,已經好多了。」


  兩人從蕭衍之又談到了陳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她們姑嫂原本相處的就不錯,也有話題可聊,只是聊了這麼大半會,卻連皇帝的影子也沒看到。


  陳皇后自是知道蕭湛對這個妹妹的重視,連忙和元嘉解釋道:「你皇兄知道你今日要過來,原本也要在坤寧宮裡等著的,只是他此刻尚且有事在御書房忙著,不過我已經讓人去稟報了,想來他一會就過來了。」


  元嘉忙道:「臣妹不敢打擾皇兄正事。」


  「你怎麼同你皇兄生疏了?在他心中,你回來如今便是第一等的大事情。」


  「皇嫂這般倒是折煞元嘉了,皇兄正事要緊,元嘉多等一會無妨的。」


  陳皇后又勸了幾句,見她是真心這麼想的,心中慨然一嘆。


  元嘉是蕭湛胞妹,蕭湛登基后,她就是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最尊貴的女子。可她並未沉迷眼前的榮華富貴,先帝和太后故去以後,她主動提出要給先帝和太后守孝,在千佛寺苦熬三年,莫說是她這樣的天驕貴女了,便是民間,這般有孝心的人願意做到此的人也不多。不止蕭湛對她敬重,便是這朝野上下,對她這位長公主也是多有讚譽。


  如今元嘉從千佛寺回來,她的身份就更不一般了,她卻依然沒有半分張揚,時刻謹記本分,這才是最難得的。


  陳皇后自知自己不論容色還是才華都比不上後宮那些女子,所依仗的不過是正妻的身份和陛下對她的尊重,她知道陛下重情重義,所以不論是對故去的太后還是元嘉,從來都是抱著十二分的和善。便是元嘉張揚跋扈,她也不會因此而對其改了態度,偏偏元嘉從未依仗身份做些驕橫之事,如今從千佛寺回來,倒是越發謙和了。


  這些年,陳皇后時時刻刻關心她,多少是帶了真心的,如今見她這樣,竟有些心疼起來。


  元嘉見陳皇后神色有異,忍不住問道:「皇嫂,可是有什麼事嗎?」


  陳皇后連忙將腦子裡那些念頭給揮去,同元嘉聊起她在千佛寺的事情來。


  兩人聊了大半個時辰,蕭湛才姍姍來遲,他大步走了進來,免了她們的禮,才道:「元嘉等久了吧?」


  元嘉搖搖頭:「同皇嫂聊著天,只覺得時間還過得太快了些。」


  蕭湛哈哈一笑,陳皇后才道:「元嘉是脾性好,倒是你這做哥哥的,說好了要等著妹妹回來的,怎的還耽擱了這麼久?」


  陳皇后替元嘉打抱不平,蕭湛卻一點都不生氣,只是道:「是西北的消息,處理地久了些。」


  他這麼說,陳皇后便也不再多問了,起身道:「也快到午膳的時辰了,臣妾去讓人準備幾道元嘉愛吃的菜,咱們一家人中午一起吃個團圓飯。」


  蕭湛似乎很喜歡這個形容,朝著陳皇後點點頭:「你費心了。」


  待到陳皇后離開,蕭湛看著妹妹,感慨道:「沒想到一晃三年就過去了,三年前父皇母后驟然離世,你又執意要去千佛寺守孝,我本以為這三年十分難熬,倒也這麼過來了。」


  元嘉輕聲道:「當初是臣妹任性了。」


  「你一片孝心,哪裡任性了。」蕭湛溫和地笑笑,「這幾日我時常想起幼年的時候,母后不喜鋪張,咱們一家人便也只坐一個圓桌,咱們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父皇還給你我夾菜,母后細細過問我讀書的事情,哦,你還挑食,每次父皇給你夾了不愛吃的菜,你都偷偷夾回我碗里……」


  元嘉那清冷的表情撐不住了:「皇兄,你說這些做什麼?」


  「其實,父皇和母后都是知道的,母后常說,便是身份尊貴,終究只是給外人看的,咱們終歸是一家人,與那些平民家的也差別不到哪裡去。」蕭湛頓了頓,「只是,元嘉你是什麼時候同我這般生分了呢?」


  元嘉默然無語。


  她與皇兄終究是不同的,他眷念這種平凡的溫情,可她卻早就看清楚,皇族的親情中,始終阻隔著至高無上的皇權。當初奉展殞命,奉家頻頻出事,當初煊赫的奉家一夕之間敗落,她當時就躺在坤寧宮的隔間,聽著母后聲嘶力竭地同父皇控訴,卻沒有得來父皇的一句解釋。


  那時候她就知道,縱然父皇對母後有情有愛,但比起權力來說,終究是不值一提的。這幾年在宮外她便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卻沒想到被皇兄一眼就看出來了。


  蕭湛見元嘉不說話,誤解了她的意思,無奈道:「我知道,在你心裡,或許也覺得我這樣太過懦弱了些……」


  「皇兄這是說的什麼話!」


  蕭湛擺了擺手:「當初我曾偷聽到父皇和母后說過,我這性子其實並不適合做皇帝,只是因著母后的緣故,才一直保留我的太子之位。」


  元嘉震驚地差點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蕭湛卻不以為意:「這些事早就過去了,日後除了你我,恐怕也不會有人知道了。」說著他又自嘲一笑,「這些年,除了母后託夢過一回,父皇卻一直未曾回來看過我,想來還是我不夠優秀,不如父皇的意吧。」


  「皇兄!」


  蕭湛看向元嘉,卻見她一臉正色:「臣妹雖然一直居住在外,但關於京城的事情卻還是有所耳聞的,皇兄登基三年來,勤於理政,選賢任能,朝廷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若這樣還算不上一個好帝王,卻不知怎麼才能讓父皇滿意了。」


  「你是我妹妹,故而才這般向著我。」蕭湛雖然這般說著,但神色還是輕鬆了些,「不過這幾年我也想明白了,父皇若不滿意,我便做到他滿意就是,他當年未曾做到的事情,我都會替他完成。」


  元嘉看著皇兄,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將這些話給咽了下去。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得到父皇和母后的中肯,對蕭湛來說有多重要。


  當年皇兄的字寫得不夠好,他怕父皇不喜,每日除了課業之外,還要額外練習寫字。他知道父皇喜歡昌劼的字,便一直臨摹,直到寫出來連昌劼後人都看不出差別為止。


  元嘉很了解自己的皇兄,他是個溫柔和善的人,對什麼事都不甚苛求,但唯有在這件事上,他卻有著從未有過的執拗。從前的元嘉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到了今日皇兄自己說出來,她才知道。


  可元嘉卻沒法相勸,她太清楚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這已經成為了皇兄的執念,她是沒法勸的。


  最後她也只能徒勞無功道:「皇兄如今已經很好了,真的不必再苛求自己了。」


  蕭湛只是笑了笑,便將話題給揭過去:「你回來之後可有什麼打算?」


  元嘉還未反應過來:「就養養花看看書,再教導衍之長大,還能有什麼打算?」


  蕭湛怕她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直接道:「你畢竟還年輕,可有再嫁的意思?」


  元嘉有些無奈:「皇兄,我當初就和父皇說過,我有衍之就夠了,並不想再嫁。」


  蕭湛急了:「當初是謝浙對不住你,但這世上的好男子千千萬,你可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說,你是大周最尊貴的長公主,皇兄替你撐著腰呢,再沒人敢這麼對你的!」


  元嘉被蕭湛那著急的樣子給逗笑了,原本因為君臣之別而有的那一點隔閡也消失無蹤,這還是那個疼愛她寵溺她的皇兄。


  「皇兄,我不嫁,難道就不是大周最尊貴的長公主,皇兄難道就不給我撐腰了嗎?」


  「話不是這麼說……」蕭湛見她主意已定,也只得嘆口氣,「我知道了,隨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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