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69章
防盜比例30%, 時間48小時, 被防住的到時間后刷新本章即可~ 後來遇上戰亂, 舉家遷到陳塘縣。這短短十幾年, 眼看著商人越來越多了, 馮三恪也從沒眼熱過。
全是在這半年裡改變的。
他背著冤屈,在牢里熬了半年, 曾許多回卑躬屈膝求過縣老爺, 卻無人肯信他。窮途末路之時遇上了貴人, 錦爺花一百二十兩銀子救了他,馮三恪心裡是感激的,可總歸覺得世道艱難, 叫人心寒。
他一條性命, 竟抵不過錦爺一句話;在他面前趾高氣昂的縣老爺, 原來也會有那樣諂媚的姿態。
這才慢慢想明白:站得高的人, 是能翻雲覆雨的。
風雪大了些, 他在廊下站著,肩上鋪了一層碎雪,彷彿不知冷似的, 眸中有星星點點的火。
——有錢,便不受欺負。
虞錦盯著他肩上碎雪, 琢磨著他這話。其實她想說,有錢也受欺負, 時下商人地位不高, 受的欺負多了去了。錢沒什麼用處, 有勢才不假。
轉念她又想,有勢者也受欺負,這世道亂,任誰都是多方掣肘,舉步維艱,天王老子也一樣——內憂外患,官員昏聵,兒子不孝,活在萬人之上的雲端照樣憋屈得很。
不過眨兩下眼的功夫,虞錦腦子裡轉過許多念頭。看著眼前人神色堅定,想笑他天真,卻沒忍心。
全家遭難,只剩他一人,要是心裡再沒個念想,活在世上還圖什麼?
於是她神情溫和,抬手拂去他肩上碎雪,道了句:「想從商,那就好好學。」
*
吃過朝飯,虞錦便出門了。
她回陳塘時帶了整整一車的禮,全是為了送人,今兒揀出來最好的兩樣,是為拜訪她爹的一位恩人——姚大善人。
當年虞五爺承過他的大恩。姚大善人和虞五爺的親娘是一個鄉的,那時他人還年輕,在虞家對面開了個小食肆。虞家沒錢供庶子念書,甚至沒錢養活,虞五就去了對面做工,姚大善人雇他跑堂,閑時便教他讀書識字,還有算賬一類的,也算是啟蒙先生了。
姚家生意做得紅火,家裡兒子也一個比一個出息,短短十年,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富戶。
姚大善人在這陳塘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了,是靠著幾十年行善積德博出來的名聲。
有一年陳塘大旱,佃農無餘糧,更租不起田地,姚大善人照舊把家裡那百餘畝地租給了他們,還約定三年不收租子;後來他又為陳家村的疫病散盡家財,打那以後,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稱一聲「大善人」。
前些年從京城到海津府的官道新修了一回,不再過陳塘縣,而是改道武清縣了。一下子天南海北的人都不見了,陳塘縣逐漸冷清了下來。
外來客商的錢財賺不到了,想要重新富貴,就得把路接在官道上。而修直道恰好要過南揚村,想要把路修起來,就得將南揚村一劈為二,人家哪裡肯干?村裡人家都是祖祖輩輩生在這裡的,同宗族的能有五六百人,扛著鋤頭守在村口,死活不讓拆。
縣老爺說話不頂用,都得從姚大善人這兒借個面子。老人家講幾句道理,比給多少銀子都好使。
不過陳塘確實是窮,路修了一半,停了。這一半還不是路沒通上官道的意思,而是左右劈的一半——左邊是平平整整的官道,右邊坑坑窪窪石子路。
縣老爺不敢再問上頭要錢,於是這「半面路」一用就是十幾年。
馬車行了半個時辰,停在了姚大善人府前。
虞錦下了馬車,抬眼望去,只見姚家門楣清貧,瞧著倒不像是地主老爺。她上前去敲了敲門,輕聲吩咐身後幾人:「進門別亂說話,老人家以前當過幾年的教書匠,想來規矩多。」
一連敲了好幾遍門,大門才吱呀一聲打開,裡邊探出個腦袋來,是位頭髮花白的老伯。
「誰呀?」
虞錦笑道:「虞五爺獨女,離京前受我爹所託,來探望姚老爺。」
那僕從忙把大門打開,請幾人進去。
今天虞錦出門統共帶了五個人,彌堅彌高、竹笙蘭鳶,年紀最大的竹笙也不過十五歲,馮三恪高高大大杵在幾人後邊,跟護法似的。
那日不知是他哪句話觸動了錦爺,今兒出門就帶著他一起來了,笑說是缺個提重物的,叫他跟著做力氣活兒。話雖這麼說,馮三恪卻知道這是要帶他出來見些世面的意思,手裡兩樣禮輕飄飄的,哪裡用得著專門叫他來提?
姚家前後三進院子,幾十年的老院子了,也沒翻新過,牆皮斑駁,上頭還有小孩子的信手塗鴉。院里卻瞧不著什麼人,彷彿除了引路的老僕,整座宅子空空蕩蕩再無一人。
到了書房,那老僕推開了門,放虞錦進去了。
屋裡還有位老婦人,瞧見有外人來了,朝虞錦溫和一笑,走去了書房的隔間。
姚大善人約莫花甲之年,老人家個子不高,人精瘦,卻生著一雙慧眼,瞧了瞧虞錦和她手裡提著的東西,便笑問:「虞家的妮子?」
「果然瞞不過您。」
姚老爺面前擺著本話本兒,剛翻開兩頁;懷裡抱著個小石臼,拿著舂子悠哉悠哉地搗磨,石臼里一陣窸窣作響。
虞錦探頭瞧了一眼,竟是在磨茶粉。烘乾的茶葉發脆,舂子細細研磨就能磨成粉,於是滿屋都是淡淡茶香。
老人家碾舂子的動作慢到了極致,一下,一下的,舂子彷彿生出了韻律。要是換個人來做這事,必會悶得發慌,老人家卻當是享受,客人來了也不亂半分。
「姚老爺好興緻。」
老人家指了指對面椅子,叫她坐下,才道:「這是去年的陳茶嘍,當時好幾兩銀子買的,嘗過兩回,放著放著就忘了。又捨不得丟,就磨成粉,添點棗子橘皮,熬出來,味兒也還不錯。」
說話間,他拿了柄瓷匙倒出來一小撮,遞與她。
虞錦舔了一點,舌尖發苦。
陳茶香沉味晦,滋味兒不太好,她平時沒喝茶的習慣,是什麼茶自然品不出來。
「那是給我帶的禮?」
姚老爺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物什,樂顛顛一笑,也不磨茶粉了,老頑童似的自己拆開禮來瞧。黃花梨長盒裡裝著一幅畫,拿金布繩束著,畫褙上雲錦滑膩,以同色細線綉著一隻只小小的雀鳥,觸手溫文柔和。
「嘖,這褙確實漂亮。」
姚老爺笑出一臉褶,仔細凈了手,取下畫上金布繩,小心翻開,裡邊是一副寫意山水。
只見江上微波裊裊,兩岸青山對峙,沿著山勢往上看,及至山腰便看不清畫中意象了,都攏在厚厚雲霧中。
唯有東邊紅日燦燦,映著山頂唯一一棵韌松,叫人豁然開朗,生出通透之意。
旁有一行小字。
——人生看得幾清明。
姚老爺沿著山勢紋路小心摩挲,愛不釋手,嘴上卻溫和訓著:「你爹凈瞎花錢。我都這個歲數了,這幾年沒興緻搗鼓字畫了,家中小輩誰也不愛這些個玩意,將來各房搶來搶去,反倒沾了俗氣,不美,不美。」
虞錦笑著討饒:「就給您備了這一份,剩下的幾樣禮是送孩子的,這個我得親自發,落個臉熟。」
「嘿,哪有孩子呀。」姚老爺擺擺手:「都嫌我這老屋破,另闢了宅子,倒也不遠,離得最近的老大家就在對街住著,想孫子了就走兩步過去瞧瞧。」
話里的意思,竟真是老兩口獨居在此。
虞錦便避過這茬,從袖裡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遞上前:「這是我爹托我帶來的,信里寫了什麼我也不知曉,您瞧瞧?」
這封信厚實,裡頭好幾頁紙,姚老爺慢騰騰看完了,告訴她:「信里說的是這仁商牌匾的事,你爹讓你回來修橋修路,卻又怕你年紀輕,不懂裡頭的門道,叫我看顧著些。」
虞錦仔細聽他說。
「有的村富得流油,卻愛裝窮,不需給他們掏銀子;有的村上下一族,自恃清貴,你給他們修橋修路,人家反倒覺得辱沒了人家門風。只有真正的貧村,給他們辦事才能落下好。」
姚老爺說著,提了筆,懶得研墨,便潤了筆往墨條上蹭了兩下,在紙上寫了幾個村的名,又叮囑她:「鄉戶人家規矩多,你動人家的地土得事先問過,里正、鄉書、村裡的族老請到一塊兒,都得點了頭,這橋和路才能修起來。」
虞錦確實不知這規矩,認真道了謝,將這張記了村名的紙仔細疊好收了起來。
說完正事,姚老爺嘆了口氣:「你們做生意的也不容易,總得為這些個名聲忙活。掏乾淨家底,才能換一個匾額回來,圖什麼呀?」
「掏乾淨家底」這話說得過了,虞錦心裡有數,她家這幾年在行善一事上花的錢財越來越多了,每年進項的五分之一都散了出去,就為了這個仁商之名。
外人都說虞家攢下潑天的富貴,說她家牆皮裡頭埋的都是金子,其實哪有那麼闊綽?內里苦楚多了去。除了在東魯這塊攢下些好名聲,換到別的地方,譬如南邊西邊,都把鹽商當奸商,恨不得鹽價砍一半。
這些年朝廷課稅越來越重,鹽之一道利愈薄,再加上每年哪兒有天災,哪兒有人禍,朝廷逼捐,都要刮一層皮下來。販鹽幾乎成了賠本買賣,不是長久之計,可要想轉行做別的哪有那麼容易?
這也是虞五爺圖這塊「仁商」牌匾的原因,有了官家說話,將來轉行就要容易多了。
這些家事虞錦沒提,她爹信里提了沒有,她也不清楚。姚老爺卻彷彿看透了一般,含糊點了兩句。
「回頭告訴你爹,賺夠銀子了就收收心罷,上了歲數的人了,多修身養性,別跟小年輕似的拼。都說樹大招風,牛鬼蛇神都盯著呢。」
虞錦隱約聽懂了他的意思,可背後深意卻沒想通透,她也想不到那麼長遠的事,只好道:「我必把這話一字不漏地說給爹聽。」
姚老爺點點頭,又問她:「你後日可要去大悲寺拜拜?」
「什麼?」
虞錦沒聽明白。
「你不知道?那家人居然沒與你說?」姚老爺奇道。
虞錦確實是不知道的,什麼大悲寺,茫然得很。
姚老爺笑笑:「你爹出息了以後,虞家往大悲寺供了塊長生牌位,每月底都要上山去拜拜,弄得聲勢浩大,十分招眼,連陳塘好些商人都要跟著去。」
長生牌位的事,虞錦上回聽她那大伯娘提了一嘴,本以為是個託詞,誰知竟是真的。
可瞧著面前老人家眼裡透出的揶揄,她無端有了幾分不好的預感。
剛入冬那會兒,滿大街處處都是賣烤紅薯、炒栗子的,還有臭豆腐、浮圓子一類。如今街上的客人出門都是為了置辦年貨的,買小食的沒幾個,攤販也不幹耗著,大多回家過年去了。
趙小六卻是個例外。他家就住在這旁邊的落花巷上,百來步遠,左右年前沒事,照舊出來賣糖炒栗子。
提前劃開背的栗子丟鍋里,揮個大鐵勺嘩嘩得翻炒,甜香能飄出好遠。炒到半熟的時候就得停手,把底下燒得正熱的柴火揀出大半來,剩個小火溫著,等到客人來的時候再翻一會兒就熟了。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了啊!左手右手都會炒!五文一包啊!」
趙小六吆喝了一聲,滿大街置辦年貨的,卻沒幾個瞥眼過來。
他一上午只賣出四份去,旁邊烤紅薯的老張頭也沒比他強到哪兒去,聞言嘿嘿直笑:「喊也沒用,你那麼大口鍋在那兒立著呢,誰都能看著,人家要買早過來了。」
「總得喊兩聲。」
他倆這挨著火,還有些熱乎氣,再遠些還站著個賣冰糖葫蘆的半大孩子,本來個子就不高,縮著脖子跟鵪鶉似的,快凍成棍了。他雙手攏在袖子里,兩根胳膊里圈著根比他還高的草垛子,上頭插滿了冰糖葫蘆,紅艷艷的瞧著挺好看,生意卻比他倆還慘淡。
「冰糖葫蘆!三文一串了誒!」
寒風凜冽,少年聲音出口都是哆嗦的。
趙小六喊他過來取火,那少年有些呆,沒吭聲,也沒往這邊走。趙小六也不管他,來來往往的都瞄一眼,看看別人都辦了些什麼年貨。
就這時候,他瞧見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站在對街往這頭探看。小姑娘旁邊還杵著三個大小夥子,四人嘀嘀咕咕,視線定在他身上。
趙小六糊塗了,看著那小姑娘走過街,站到了他攤位前。
「姑娘來一包?五個銅板!」
也不等人家應聲,他直接拿了油紙袋給裝。知道這個年紀的姑娘嗜甜,專門翻了一鏟子,把底下挨糖砂最近的板栗翻出來,結結實實裝了一包。
小姑娘卻沒接他的袋子,只拈了一顆剝了殼,嘗了嘗味道。似乎是覺得味兒不錯,笑眯眯問他:「小哥哪天回家過年呀?」
這話問得稀奇,趙小六呆了下,照舊笑臉迎人:「家離得近,除夕當天都出攤的,您要嘗著好吃,每天來買都成,我就在這塊兒。」
「那敢情好。」
姑娘取下荷包,從裡邊摸出來的不是銅板,而是一塊指肚大的碎銀。她笑眯眯遞過來,口中道:「我不買你的栗子。」
「那您是?」
姑娘指著他:「我買你一個月。」
……
一刻鐘后,幾人才聽明白。
「請我們幾個去做師傅?每天只管做,一人一百個大錢,賣不出去也不用我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