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40章

  防盜比例50%, 時間48小時, 被防住的到時間后刷新本章即可~  大夫人眼尖,心思也細,指著那孩子訓:「狗兒你做什麼呢!快給姐姐賠個不是!哎喲錦兒呀, 這孩子不懂事,要不你把這披風脫下來, 伯娘拿回去給你洗乾淨,改日再送來。」


  「不必。」虞錦擺擺手,也懶得跟一個屁大孩子計較, 站起了身。


  她進門兩刻鐘,這還是頭回冷臉。


  時下盛行彎彎柳葉眉, 她卻眉峰深黑利落,笑容一收,竟比陳塘縣官兒最大的縣老爺瞧著還要懾人。


  滿屋子長輩竟被個丫頭片子的氣勢鎮住了, 只聽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說, 做生意全靠一張嘴,我瞧幾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說會道的人物,怎麼家中鋪子經營成這樣?就說我住的這條街上, 西邊一處點心鋪子、東邊一處茶館都頂著虞家的招牌, 卻全關門大吉, 伯娘怎麼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邊?」


  屋裡滿滿當當擠著的二十幾來長輩, 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緊挨著她的大夫人首當其衝, 磕磕巴巴接不上話。連炕上亂滾的孩子都覺出氣氛不對, 小心翼翼爬了下來。


  眾目睽睽之下,虞錦不緊不慢地彎下|身,拍了拍披風下擺的灰印。


  「都說人活一張臉,家靠明理風。聽我爹說,幾位伯伯都是讀過書的,想來該比我這滿身銅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對。一大家子坐吃山空,靠著我爹一個妾生子奉養,可不是規矩人能做出來的事。旁人艷羨得眼睛都紅了,自個兒可不能飄到天上去。」


  「你!你這數典忘祖的混賬東西!說的這是什麼話!」老夫人跳起來就罵,氣得臉色青白,就差當場厥過去了,幾個兒媳忙擠上前給她揉胸口。


  拍乾淨披風上的灰土,虞錦揚起臉,又是一個明晃晃的笑:「我說話直,怕是要叫老夫人不高興了,可總得把這道理講明白。」


  「行啦,今兒家裡亂糟糟的,便不留晌午飯了。哪日老夫人想明白我這道理了,咱再坐下好聲好氣地說說話。」


  話落,虞錦抬腳便走。剛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彎腰,拿起炕上那倆袋子,笑道:「這零嘴我就帶走啦,我一向貪嘴,正好嘗嘗諸位長輩心意,順道兒瞧瞧裡頭裝著什麼精貴吃食,竟能拿來當見面禮了。」


  她前腳剛邁出門檻,便解開口袋,揚聲招呼院里的人:「來來來,這是老夫人帶來的炒貨,大伙兒分著嘗嘗。」


  滿院子護衛奴僕都上前抓了一把,還有幾個往這頭道了聲「謝謝老夫人啊」,彷彿是專門做給他們看的。


  虞家大爺一口氣沒提上來,手抖得連茶盞都端不住了。瞧著他這侄女走遠的背影,滿腦袋只剩一句話。


  ——唇角薄削,綿里藏針,竟跟她爹一樣是個薄情之人!

  *

  虞五爺「薄情寡義」的說法,是已逝的老太爺臨終前留下的。


  那還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了,老太爺卧病在榻大半年,嫡庶兒孫二十幾個通通圍在膝下噓寒問暖,唯獨老五沒回來。


  寫信一問,答:忙著做生意呢。


  其實他也沒惦記著老五,信也不是老太爺寫的,而是虞家大爺代的筆,信里哀哀戚戚好一番孝義,連自己都被感動到了,圖什麼呢?


  ——老爺子想叫自己的身後事風光大辦,虞家大爺心疼這個錢。


  一去十幾封信,卻始終沒把人叫回來。


  老爺子臨去前心心念念的風光大辦也沒得行,四個房的老爺媳婦因為誰家出多少銀子吵破了天,最後老夫人一拍案,動了自己的嫁妝銀,才叫老頭子下了葬。


  經此一事,一家人紛紛埋怨那個有錢卻沒掏錢的虞五爺。要不是虞五爺人在京城,怕是得被幾個嫡兄抓到墳前用家法,以慰老太爺在天之靈。


  至於虞五爺為什麼與本家這麼疏於往來,虞錦並不清楚,她爹沒跟她提過。左不過那幾個原因,比如幼時遭人白眼,親娘受了大婦磋磨什麼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他爹不愛說,虞錦便沒問。


  府里人吃晚飯時還在聊這事,彌高呵呵冷笑:「這家人也真是,花著咱家的錢買宅子買良田,還想拿捏主子,真是豬八戒擦粉……」


  虞錦輕飄飄睨他一眼,彌高皮子一緊,連忙把溜到嘴邊的髒話咽回去:「真是笑話!」


  虞錦這才滿意,賞了他一塊杏仁酥,就是那兩袋子零嘴裡頭的。這杏仁酥油大,味兒倒還行,正好家裡廚娘切傷了手,這條街上又連個像樣的食肆都沒有,幾個丫頭湊合弄出了一鍋湯,一群人便就著零嘴當晚飯吃了。


  冬天天冷,府里許多孩子都不愛出門,一天三頓飯都是悶在自己屋裡吃的。虞錦瞧不過眼,特意指了客院西面的兩間屋子,叫泥瓦匠從中間打通,擺上長桌條椅,弄了個飯堂出來。


  一家人不分尊卑,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吃飯,這是京城虞府里的習慣,好處頗多。


  見大夥吃得差不多了,虞錦拍了兩下掌,示意大家看過來,她道:「我得叮囑兩句,都記好。咱家老爺家事丑,你們今兒也瞧見了,心裡都有數。但是不管那家人多荒唐,咱們明面上不能對他們冷眼相待,得好聲好氣地跟人說話。」


  旁人問她為何。


  虞錦道:「咱家還要評仁商牌匾的,功績冊子交上去,上頭也不會盡信,興許會派禮官來陳塘問情況,必定會問到他們。那家人腦子不清楚,要是逼急了,說些什麼不合適的,可是不妙。」


  堂中坐的人紛紛點頭。


  她手邊有一對同胞姐妹,這對姊妹花兒出落得十分好看,年紀大的是竹笙,年紀小些的是蘭鳶,小姑娘捂著嘴咯咯直笑:「爺這會兒回過味來了?怎麼上午懟人時候那麼爽快?」


  虞錦默默咽下口中點心,認錯:「是我過錯。我那披風是銀狐毛的,三十兩銀子一條,這東西精貴,還不能漿洗,一洗毛兒就耷拉了。叫那熊孩子印了個鞋印,我一下子就忍不得了。」


  堂中人都哄然大笑,馮三恪聽不明白,在她身邊呆久了的卻都清楚——她是心疼錢了。


  虞錦一向節儉,只在兩件事上捨得花錢禍禍,一是吃,二是住。旁的用度都遠遠及不上虞家該有的奢華。


  在手下人前丟了面子,錦爺得自己找回來,於是她放下手裡湯碗,義正辭嚴道:「我生平最煩兩種人,一是懶人,二是蠢人。至於這種又懶又蠢又窮還覥著臉上門跟我打秋風的,我見一個就想掐死一個。」


  眾人逗趣似的捧場:「錦爺說得好!」


  彌堅立馬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拿了根炭筆把虞錦信口胡謅的名言記在上頭。


  「這是什麼?」


  馮三恪初來乍到,只與他一人相熟,此時就坐在旁邊,徵詢之後拿過彌堅這小冊子翻了一翻。他這冊子已經用了大半本了,每頁上的字跡有的潦草,有的工整,寫得並不密,有的以小尖毛筆寫的,有的是炭筆寫的,明顯不是一天寫就的。


  封皮上四個方方正正的楷字。彌堅讀給他聽:「這四個字是『錦爺語錄』。府里好些人都備著這麼個冊子,爺說了什麼有意思的話,就通通記下來,閑來無事翻一翻,每回都有新體悟。」


  他記完,又十分仔細地把冊子揣回了懷裡,外衫里側縫著個內兜,裝些貴重東西絕不會丟。


  馮三恪又一次遺憾地想,可惜自己不識字。


  *

  是夜,馮三恪沒有早早回屋,廊下掛了兩盞燈籠,他與府里護衛趁著光將池子中的髒水舀乾淨了。


  這本不是他的活計,至今也沒人給他派活。馮三恪是為了認人去的,他初來乍到誰也不識得,對這虞府也知之甚少,滿眼陌生,便總覺得心裡沒底。


  與護衛們一起做做活,不光混了個臉熟,還聽著了一些消息。


  比如府里奴僕每月月銀二兩半,立功另有厚賞;比如京城的虞府很大,這間五進的宅子都算不了什麼;比如門房常會收到許多信,有的是東魯那邊來的,生意上的事,有的是家書——府里許多孩子都是有爹娘的,得人記掛,常會收到信。


  都是些瑣碎小事,護衛們隨口嘮嗑,馮三恪在旁邊仔細聽著,聽得越多,心裡便能安穩些。


  他做完活才像往常一樣回了客院。剛走到屋前,察覺四下寂靜,沒一個屋亮著燈。馮三恪呆站了一會兒,回過味來了——今日搬了院子,換了新屋,他已經不在這兒住了,又沿著牆下迴廊走去了最後一進院子。


  他那屋還沒熄燈,馮三恪在門前刮掉鞋上的積雪才進去。


  與他同房的是個少年,已是深夜,他卻還沒睡,縮在被子里,撐著眼皮等著自己的新同伴。瞧見馮三恪推門進來,少年臉一垮,聲音降了個調,喪氣道:「啊,是你啊。我還想跟彌堅哥哥或者靜思、篤行哥哥一屋呢。」


  這府里統共四十多人,住的這幾日,馮三恪每天用心記人,大多都已臉熟。知道面前的小少年叫博觀,十二歲的年紀,他那名字出自一個大文豪,好像是什麼「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也是錦爺從古籍裡邊翻出來的。


  彌堅給他仔細講過,馮三恪勉強背下了這兩句,什麼意思卻忘了個乾淨。


  這會兒剛進門就被人嫌棄了,馮三恪也不窘迫,拿涼水抹了把臉,又坐到床頭,將疊成塊的床被鋪開,問他:「為何想與彌堅他們一屋?」


  博觀撓撓頭,苦惱這個問題該怎麼答:「因為、因為,跟著他們能出息呀。他們是府里最快通竅的人,可聰明啦。」


  「通竅?」


  一大清早,街兩邊的鋪子都有了夥計,然風大,客人不會趕這麼早上門,是以各家鋪子大多隻開著一條小縫。連路邊菜販的吆喝聲都稀稀拉拉的,彷彿被凌冽的寒風凍住了。


  虞家兩家關門的鋪子一在東一在西,離得不遠。點心鋪子在西面,靠近街口的位置,再前頭就是泉安街了,來來往往的人多,吵,卻也熱鬧;茶館在石青街的中間位置,兩頭不著,勉強算是鬧中取靜。


  兩頭鋪子招牌都大,老遠就能望得著。四個人站在巷子口,跟四根石柱似的杵了一會兒,彌高推推馮三恪肩膀,沒好氣道:「掌柜的!帶著走啊!」


  他語氣中的厭嫌丁點不收斂,馮三恪知他還因為誰做掌柜的事耿耿於懷,也不在意,領著三個半大孩子,抬腳往離得最近的茶館去了。


  茶館上下兩層,店面不小,離巷子口就百來步。左邊是一家賣文房四寶的,右邊是一家木匠店,大清早已經有客上門了。這兩家門前積雪掃得乾乾淨淨,唯獨茶館前頭的積雪堆了腳踝高,將「各掃門前雪」這話詮釋得分明。


  風一吹,攪得碎雪漫天,馮三恪抹了把臉。再抬頭,只見招牌上寫著「虞氏茗香」四個金粉字,單看門面修得確實不錯。


  可惜頂著虞家的招牌,卻沒折騰出虞家該有的風光。這家茶館關門已有半年了,大門上厚厚一層灰,落了道鎖,進不得,只能從一指寬的門縫裡窺得裡邊物件的影兒。


  幾人面面相覷,沒轍了。


  「我回府跟爺要鑰匙去。」謹言手腳最勤快,立馬折身往回跑。


  馮三恪忙把他喊住:「別回去了,天才剛亮,爺還沒醒呢。咱們先在街上逛逛罷。」


  謹言想想也是這個理,又跟著幾人去西邊那點心鋪子逛了一圈,這家鋪子叫「虞氏香糕」。左邊挨著一家生肉鋪,豬頭豬耳的全都掛在外邊,走近便一股子難聞的腥氣,瞧著遠沒那茶館乾淨。


  屠夫膀大腰圓,拿著把厚背刀「砰砰砰」地剁肉,一下下的,震得案板都抖三抖。瞧他們四人站旁邊,吆喝一聲:「買啥?」


  蘭鳶一哆嗦:「不買不買。」


  扭頭小聲絮叨:「還是用茶館罷,這人瞧著就不像個善茬。」


  馮三恪私心裡也看好茶館所在的那個鋪子,可惜兩邊鋪子都沒鑰匙,沒法進去瞧。幾人又在整條街上晃蕩了一圈,路過的鋪子都數出來。


  半里長的大街,食肆一十三家,大酒樓三家,布莊兩家,綉坊一家,成衣鋪子五家,點心鋪子四家,糧油店三家,牙行三家,還有什麼熱鍋子、古玩店、胭脂水粉、打鐵鋪、木匠、賣鸚鵡的賣魚的,零零碎碎開著。


  還有十幾家都落著鎖,有的興許是早早回了家準備過年去了,有的卻起得晚,這會兒還沒開張。


  蘭鳶嘟囔:「爺還說處處商機,怎麼我就瞧不著?人家賣吃喝穿用的都有了,咱們還能翻出花兒來不成?再說新開的店沒半來月怎麼打出名聲,等開張的時候就要過年了,怎麼把本錢翻兩番?」


  「你怎麼總說喪氣話?」彌高嗤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趕緊回府里坐著去吧。」


  小姑娘臉皮薄,被他刺一句就惱了:「我自己絮叨絮叨礙你什麼事了?我這怎麼就是喪氣話?我這是把問題擺在前邊,解決了問題店才能開起來呀!有本事你自己想個好主意出來啊。」


  她和彌高年紀差不了兩歲,又脾性不和,虞錦一不在的時候就要吵上兩句,漸漸落在後邊。馮三恪聽得鬧心,也不管他倆,和謹言走在前。


  一個上午繞著石青大街來來回回逛了兩趟,幾人又空著手回去了。蘭鳶怕錦爺不高興,回府前還十分討巧地買了一大包糖炒栗子,心裡小九九算得挺精,俗話說吃人嘴軟,錦爺吃了她的糖炒栗子,訓她的話就能說得輕一點了。


  用過晌午飯,馮三恪去了正院,路有些生。他恍然記起,這還是他第二回踏進虞錦的院子,頭回便是唱曲兒那回。院中景緻跟上回已經不一樣了,栽了十幾盆草葉子,不知道明年能開出什麼精貴花兒。


  「馮三哥!」竹笙小聲喊住他,問了幾句妹妹上午的表現。馮三恪一五一十說了,竹笙微微笑道:「她年紀小不懂事,勞你照拂些。」


  馮三恪依言應下。竹笙給他掀了帘子,自己卻沒跟進去。


  虞錦正在外屋坐著,窗下擺著一張八仙桌,她斜倚著桌沿,手肘撐著頭,面容溫和。馮三恪凝神瞧了一眼,只見錦爺在看一封信,看得專註極了,竟連他進門的動靜都沒聽到。


  馮三恪沒出聲擾她,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等著她看完。卻見虞錦看完信之後,輕輕笑了一聲,隨即抬手,慢騰騰地,將那幾張紙給扯了,側面瞧去神色陰晴不定,方才那聲笑彷彿是馮三恪的幻覺。


  「爺?」


  虞錦倏地轉過頭來,不動聲色地將手裡碎紙片扔至桌角,詫異:「你怎麼來了,挑好鋪子了?」


  馮三恪心裡好奇,卻也不多問,將上午逛街的所思所想說了一遍,最後道:「兩間鋪子都落著鎖,進不去,等從爺這兒拿了鑰匙,下午還得再去看看。」


  「我哪有?」


  「啊……」


  「這是本家的鋪子,鑰匙自然不在我手上,我也懶得上門去跟老太太要鑰匙。鎖是什麼鎖?」虞錦問他。


  馮三恪愣愣道:「木鎖。」


  「那容易,下午去撬了鎖,生意先做起來,明年回京的時候再把鋪子還給他們就是了。正好門上牌匾還掛著咱虞家的名,連招牌錢都省了。」


  挖門撬鎖的事被她說得這麼輕巧,馮三恪瞠大了眼睛,氣兒都喘不勻:「這、這不是私闖民宅么……」


  「這話說的,怎麼就是私闖民宅呢?」


  虞錦嘖了聲,笑得不太正派,突地回過味來:「你有案底兒你別做,下午帶倆護衛去撬門。我那大伯先頭不是親親熱熱說我們是一家人么,兩邊又沒分家,我這好侄女想做個生意,難不成還得上門去求他?」


  「要不?還是上門去問一下……」馮三恪局促不安。


  「呵,別看我!」虞錦剛撕完信,心氣不順,嘴上的話也不如往日圓融:「我偏不去,撬了就是撬了,我看她敢不敢來告我私闖民宅。」


  她今日脾氣古怪得厲害,馮三恪盯著人看了半晌,嗯了一聲,走出去,帶上門,去外院找會撬鎖的護衛。


  他大步走著,心裡倒是有些好笑。


  原來能撐起一個府的錦爺,也像個普通姑娘一樣。


  是會發脾氣的。


  *

  「妥了!」


  這木鎖果然好開得很,甚至連撬鎖的細鐵棍都用不著,手勁大的護衛用勁兒一掰,上頭的栓子就斷了。一番動作悄無聲息,周圍甚至沒人聽到異常。


  馮三恪放下心來,謝過兩個護衛,目送他們走了。再回頭,蘭鳶他們幾個已經高高興興進了鋪子。


  茶館一進門便見賬櫃,靠牆立著一面博古架,十幾個格子,裡頭原是該放茶的,此時都已騰空了。左手邊三間茶室,後頭的樓梯是通向二樓的,樓上地方大些,有茶室五間。


  馮三恪腦子已經轉了起來,賬櫃、桌椅都是現成的,能省不少功夫,只是這茶館他們開不起來,因為沒人精通此道,再說寒冬臘月的,跑來喝茶的雅人也不會多到哪兒去。


  「啊——」


  蘭鳶冷不丁地一聲慘叫,驚叫馮三恪心差點蹦出來,忙問:「怎麼了?」


  「耗子耗子!那兒呢那兒呢!」


  她又像頭回見面一樣擺起了長輩譜兒,劉荃卻傻獃獃點了點頭,一路腳步輕飄地走了。


  身後的馮三恪幾乎和他一個樣子,腳下都是虛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彌堅那本名為「錦爺語錄」的小冊子記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記一條。


  可錦爺何止是一天一條語錄,要是他會寫字,一天就能記一本!

  *

  已是子時,屋裡的兩人還沒有睡著。博觀在聽馮三恪講故事,他頭偏在右側,脖子壓都酸了,仍捨不得換個姿勢。


  「……然後錦爺就問他,要是買十萬石糧的話,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別又是多少?爺還說位高則責大,哪一行都是一樣的道理。那縣令公子叫她給說懵了,灰溜溜走了。」


  「啊。」博觀深深吐出一口氣,又咯咯笑了半天:「爺好厲害啊!可惜我今兒沒跟著去,你講的故事也不好聽,聲調平板,跟在念經似的。」


  馮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個小子從晚上回來就賴著他要聽今天發生了什麼事,他口乾舌燥講了兩遍,人家反倒嫌講得不好。


  「不早了,睡吧。」


  兩張炕中間立著個小櫃,馮三恪吹滅燭燈,闔上眼。


  虞錦今日的話又出現在他腦海里,他不會寫字,想要把爺的話記下來,就得多背兩遍,心裡頭卻暗暗想著有什麼讀書識字的門路。


  府里相熟的已有好幾個,其中認字的也不少,可踏踏實實念過書的他只認識彌堅,還有外院一個護衛,叫葛牧,性子直,也好說話,京城來了什麼信,都是他揀出來分去各院的。


  要是不想求人,旁邊那條街上有個私塾,就是束脩實在是貴。不過府里每月月銀二兩半,攢兩個月倒也夠了。


  馮三恪想了一通,回過神,又是自嘲:他是來做工的,不是來當主子的,還想學讀書識字?先好好乾活,還上那一百二十兩才是正理。


  月錢二兩半,他沒花向,能全攢下,兩個月就是五兩,一年三十兩,這麼算算四年才能還上……


  「馮哥。」


  「嗯?」


  博觀小聲喊了他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馮三恪像往常一樣翻身坐了起來。他在這屋僅僅住了三個晚上,夜裡被博觀喊起來的次數就不下五回了。這孩子膽兒小,夜裡起夜不敢去,就小聲喊他。


  天知道馮三恪頭回被他這麼喊醒的時候,一睜眼看見眼前一張白森森的臉,驚得差點抬腳踹上去。


  博觀忙道:「別起來,你躺著,躺著,我不是要起夜。」


  「什麼事?」馮三恪又掀被躺下。


  博觀躊躇好半天,細聲細氣開了口:「馮哥我問你個事兒,你別不高興啊。」


  馮三恪嗯一聲。


  「今兒早上,就你們跟著爺出去採買那陣,府裡邊來了兩個人,穿著衙役衣裳,腰間佩著大刀,是縣衙里的官差大哥。他隨便點了幾個人,問我們最近幾天你表現如何。」


  「問我?」


  馮三恪怔了一瞬,明白了,他還是個背著人命官司的嫌犯,衙門怕他傷害保人,所以會隔三差五地過來問問情況,也是按律行事。


  「他們一走,府里就傳開了。因為那兩個差大哥說、說……說你殺過人。」


  說到此處,博觀聲音越發得小,連吐息聲都輕得聽不著了:「晌午時候有人叫我出去,是以前同屋的兩個哥哥,他倆叫我別跟你走得太近,最好趕緊換個屋子,去跟他們擠擠,也比呆在你身邊好。」


  半大孩子心裡藏不住事,腦子也呆,別人提點他的,他扭頭就告訴馮三恪了。卻還留了個心眼,沒把那倆孩子供出來。


  馮三恪抿唇沉默半晌,「那你就換個屋吧,我一人住也沒什麼的,寬敞。」


  他這麼輕描淡寫的,博觀反倒嚇了一跳:「馮哥你別生氣,我沒說要走,我幹嘛要走呀,你身上又沒刀沒劍沒匕首的,能把我怎麼著呀?總不能半夜掐死我吧?」


  馮三恪笑聲低沉,故意嚇他:「那可說不準。」


  博觀倒抽一口涼氣。雖熄了燭,黑暗之中卻隱約能看到虛影,他身上蓋著的棉被一陣哆嗦,都被馮三恪瞧進了眼裡。


  以為他被嚇住了,馮三恪翻了個身準備睡。誰知博觀咬咬牙,堅定道:「沒事!殺過人就殺過人吧,我爹以前跟我說,男子漢要多練練膽,不能老往大人身後鑽。我就賴上你了!我跟你睡半年,看看殺人犯是什麼樣,將來見到別的壞人就不怕了。」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道理,馮三恪笑得不行。


  他生來寡言,這半年所有的冤屈與苦楚無人能訴,只在每回過堂時說給縣老爺聽,痛哭流涕,顏面盡失,卻也沒人信他。出獄后再沒與別人說過。


  可此時,竟又有了為自己辯兩句的衝動。


  「我今年十七。六歲殺魚,七歲打鳥,八歲獵兔。」


  「十二歲的時候我娘大病一場,算命的說是中了邪祟,叫拿一碗新鮮的豬血潑臉,我親手餵了三月的小豬崽子都是自己含淚動的手;十四五的時候跟著父親進山,打死過狼,同年山上跑下一頭野豬,糟蹋了不少莊稼,也是我與幾個弟兄一起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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