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37章

  防盜比例50%, 時間48小時,被防住的到時間后刷新本章即可~  元光九年, 冬。


  陳塘縣一場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三日,待河上冰層結了兩寸厚, 雪總算停了。


  今兒趕上化凍, 冷得厲害,縣衙里卻來了位貴人。


  奴僕推門進來, 換了個燒得正旺的炭盆, 往上首偷偷瞄了一眼,沒聽到主子吩咐,又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不敢擾了主人談話。


  這炭不是什麼好炭,煙氣重,只能放在窗下燒, 燒出的丁點熱氣不等散開, 就全被門廊縫隙的冷風帶走了。


  正廳上首並排坐著兩人,一位年輕姑娘,是客;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這便是陳塘縣縣令劉安德了。


  冬日比不得春夏, 沒什麼時令蔬果,桌上就擺著一碟新鮮的橘, 再沒別的, 單放那兒委實不太好看。劉安德喝口茶潤了潤嗓, 滿臉老褶透著寬和:「咱這陳塘縣三面環水, 過冬也比別地兒冷,還沒什麼好吃食,姑娘初來乍到,怕是不習慣。」


  那年輕姑娘雙手攏在袖中,一旁擱著的手爐已經沒了溫度,聞言微微一笑:「我不怕粗茶淡飯,唯獨怕冷而已,昨晚上凍得一宿沒睡好。倒也想出了法子,平時家中用的銀骨炭便是奴僕自己燒出來的,趕明兒燒些新炭出來,拿來給您瞧瞧。」


  銀骨炭是煙少且耐燒的好炭,京城貴人用的都是這種。縣令心思轉到這處,忙接過話茬:「咱陳塘縣樹多,就是沒好炭,窯口關得只剩倆,每年凍死的人怕是有三五十。若是此法能行,又是一大進項,此舉大善。」


  下首坐著的劉荃聽著兩人談話,偷悄悄打了個呵欠。


  他天亮時分才從溫柔鄉爬起來,半碗粥沒喝完,就被他爹喊來待客。還當是什麼貴客,來了一瞧,好嘛,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姑娘。


  姑娘倒是好顏色,劉荃脂粉堆里這麼些年,見過不少美人。單論容貌,這姑娘稱得上是十里八鄉難得一見的漂亮,通身沒一件首飾,卻學男兒玉冠束髮,穿著身半男不女的直裰,眉宇間藏著兩分英氣。


  乍一瞧,不似別的姑娘那般嬌俏可人,可細細一品,倒別有兩分味道。


  就是說話古怪。


  劉荃坐這兒半天,愣是沒聽明白幾句話,他百無聊賴,悶得發慌,旁邊一盤子點心已經吃空了,又偷悄悄瞧人姑娘。


  她在那兒安安靜靜坐著,捧著盞上好的祁紅香螺。這茶劉荃他爹一般捨不得喝,只有貴客臨門的時候才忍痛拿出來,人姑娘卻只沾了沾唇,便不動了,只捧在手中暖手,竟把他爹都襯成了俗人。


  也不知是個什麼來頭。


  劉荃腹誹得困了,垂著腦袋打了個盹兒。


  等啊等,從清早坐到半上午,這客總算是要走了。


  劉安德這才顧得上提起兒子,不著痕迹地把兒子往前一推,笑道:「這是家中獨子,今年中了舉,對這陳塘縣也算是熟悉。我平時事兒忙,姑娘要是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只管知會一聲。」


  劉荃迷迷糊糊被推了上前,沒回過勁來,又被他爹往後背的肉上擰了一把,疼得直嘶氣,忙拱了拱手:「姑娘儘管吱聲。」


  縣令杵他一肘子:「叫什麼姑娘!叫錦爺!」


  錦爺?好好一個姑娘,為嘛要喊爺?

  劉荃無暇細想,結結巴巴又喊了一遍:「錦爺您有事只管吩咐,隨叫隨到的。」


  虞錦略點了點頭,輕飄飄贊了句:「虎父無犬子。」


  她夸人誇得不太走心,縣令卻挺高興,引著人往外邊走,是要送客了。


  二十齣頭的劉荃綴在倆人屁股後邊,聽得憋氣,一個瞧著比他還年輕的姑娘,愣是擺起了長輩譜兒,還虎父無犬子?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正廳門一開,撲面颼颼的冷風颳得人面頰生疼,虞錦打了個寒噤,把袖口攏緊了些。


  廊下嘰嘰喳喳一陣叫喚,原是籠里拴著兩隻綠毛鸚鵡,縮成毛絨一團,冰天雪地之中凍得瑟瑟發抖,倒顯出幾分可愛。


  她不過是多看了兩眼,縣令便一把將鳥籠扯下來,塞到了她身旁婢女手裡頭,笑道:「你們年輕孩子喜歡這些,冬日清冷,也沒個玩意,正好姑娘拿回去逗趣。」


  虞錦扯唇笑了笑:「晚輩不敢奪您所愛。」


  縣令更樂:「不過是倆鳥兒,你要是喜歡,我再給你淘弄幾隻來,明年能生一窩。」


  話落他又覺得不妥不妥,身為長輩,這話說得有些諂媚,沒得掉價。便又慈眉善目描補道:「我跟你爹當年也算是同窗,瞧你就跟瞧自家閨女似的,你這回鄉一趟不容易,兩隻鳥兒算得了什麼?」


  虞錦也就不說什麼了。


  劉荃疼得心尖直滴血,他花了倆月月錢才買來這兩隻精貴鳥兒,今早剛提溜回來的,自己還沒逗過一下,轉瞬成了他人玩物,隔著半步跟他爹無聲地齜牙咧嘴。


  縣令瞪他一眼,劉荃就不敢吭聲了,把憋屈咽回了肚子里。父子倆一路送著虞錦到了正門。


  縣衙為送客,敞著大門,門外是一條寬敞大街。不等虞錦近前,隔著遠遠地便聽到街上嘈嘈鬧鬧,彷彿圍了許多人,其中污言穢語不斷,陣仗極大。


  縣令變了臉色,快步走到正門前,嚎了一嗓子:「囚車往西走!往西走!別堵在衙門門口!」


  門口衙役領命而去,他這一嗓子倒是把虞錦驚了一下,凝目往那頭看去。


  從街口遠遠行來一輛囚車,裡邊坐著個犯人,數百百姓跟著囚車一路唾罵,污言穢語止也止不住,連騎在馬上的獄卒都被弄得沒了落腳之地,幾乎是挪騰著往前走。


  虞錦目力好,隔得遠也能看清,囚車上那犯人瘦得快要脫了相,兩指寬的鐐銬鎖死手腳,冰天雪地中一襲麻衣裹身,又是披頭散髮,形容落魄,瞧不出年紀。


  虞錦只略略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她是從京城來的,這般陣仗見過好幾回了,大多是犯了大案的,囚車繞著全城走一圈,這叫遊街示眾,隨後就要送到菜市口砍頭了。


  「姑娘回去坐會兒再走,別被百姓衝撞了。」


  縣令表情不太好看,小心瞧了瞧虞錦面上神色,怕她誤會自己治下多刁民,窘迫解釋道:「這是陳塘縣三年來唯一一樁人命官司,還是屠了滿門的大案,百姓激憤,也在情理之中。」


  虞錦彷彿沒聽到他說什麼似的,忽的眼皮一跳,循著聲望過去。仔細聽了一會兒,眯眼問:「他口中唱的是什麼?」


  唱的是什麼?

  縣令沒聽明白,豎起耳朵聽了半天,總算聽著了。那犯人不知是糊塗了還是怎的,臨到頭了竟低聲唱著歌,大抵是餓得狠了,沒什麼力氣,聲兒幾乎是在哼哼。旁人懶得在意,偏偏落入了虞錦的耳中。


  「這是你們陳塘縣的曲兒?」


  「啊?」


  縣令呆了呆,又聽了幾耳朵,調子倒是聽著熟,卻半天沒回過味來。問了問旁邊的師爺和兒子,也都說不知道。


  貴人問話,不敢怠慢,守門的八個衙役都跑上前聽了幾耳朵,總算聽出來了:「回您的話,這是涇陽那邊的曲兒。前些年涇陽被鐵勒佔了,關中百姓便拖家帶口往咱東邊跑,在咱陳塘縣安家立戶的不少。」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記起曲兒名的衙役學著唱了幾句,年輕漢子聲兒嘹亮,聽著卻刺耳朵,縣令自個兒都聽不下去了,揮揮手,示意他停下。


  囚車越行越近了,裡頭的犯人還在唱,虞錦聽得入了神。


  離得近了,裡頭的犯人看得更清楚了,一身破布麻衣,遍體是傷,裸在外邊的手足凍得青黑,進氣多出氣少。要不是還在唱著曲兒,怕是早被當成個死人了。


  怕虞錦多心,縣令一聲厲喝:「肅靜!胡亂唱什麼!」


  聽到縣令這一聲喊,那犯人猛地循聲望來,霎時眼裡就帶了淚。他騰得坐直身子,朝縣令這邊重重磕了個頭,囚車狹小,這一頭撞在木柱上,咚得一聲響,聽得旁人都嘶冷氣。


  再抬頭時,額上已見血色。


  「——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亂嚷什麼!」


  隨車的獄卒大怒,手執劍柄在他扒著籠門的手指上狠狠砸了幾下,疼得那犯人十指痙攣,卻死死抓著籠柱不放,彷彿抓著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草民有冤!我沒有殺爹娘兄嫂!求縣老爺明察!」


  縣衙門口站著的不止縣令一人,師爺、文書、衙役、隨從十幾人,都無動於衷地瞧著他,沒人吭聲。


  那犯人愣愣醒過神來,也不再喊,眼中剛浮起的半分光亮就這樣一點點熄了下去。


  寒風正烈,旁人穿著棉衣都擋不住風。他又哭又笑縮成一團,沒半點體面,繼續哼方才那歌。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沒有縣令發話,囚車未行,停在衙門門口。一時間四下死寂,只有他這嘶啞歌聲。


  一旁的婢女聽清這調子,神情微變,不安地喊了聲:「主子?」


  虞錦揮手示意她別說話,靜靜聽著這曲兒,一時有些恍然,彷彿陷入了什麼回憶里去。


  直到地上一寸高的積雪泅濕了鞋,她才挪了挪腳。


  一行人除了縣令站在她身側,旁人都在後邊,沒人敢越她一步。這會兒面面相覷,不知道這貴人是怎麼個意思。


  衙門師爺賠笑道:「姑娘要是想聽,我給您尋個會唱曲兒的送到您府里去,別聽這腌臢之人唱的,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這人犯了何事?」


  陳塘縣轄下七個鎮四十五村,牢里關著的人少說也有百八十,而獨獨這份案宗是師爺親手謄過三五遍的,早爛熟於心,此時張嘴就來:「這人是個心狠的,家中父母兄嫂四人,全被他拿鋤頭砸死了,自己躲到了鎮上去。那會兒天還熱,屍身沒幾天就臭了,旁邊住的人家聞著味,心說不對,爬過院牆偷偷去瞧了瞧,瞧見他家四具屍身,這才來報了案。」


  虞錦神色寡淡:「既是有冤,怎麼不再審審?」


  縣令擺擺手:「審不得了,這案子已經半年嘍。仵作驗過屍,揣測兇手身形與他一般無二,鄰里說他殺人前先是姦汙家中嫂嫂,又與兄長爹娘有過爭執,這便是殺人動機。再者說,這人還是個鐵匠,那兇器是他親手打的,殺完人驚惶之下逃到了鎮上,五日不敢歸家,是故兇手定是他!」


  「況此人也不是什麼心善人,在柳家村住了十幾年,左鄰右舍卻無一人為他說句好話。」


  虞錦還等著下文,等半天沒等著,才知這是說完了。轉頭涼涼睇他一眼:「就憑鄰里隻言片語斷人的罪?」


  縣令一噎,不吭聲了。


  其實,這是一樁疑案,人證物證俱全,通通指向囚車裡那人。可事中蹊蹺也在此處,這犯人經了好一番嚴刑拷打,皮都脫了一層,卻死不認罪,骨頭硬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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