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小寒當日下了一場大雪,後院一群孩子歡喜得不得了,京城少見這麼大的雪,府里人又勤快,雪剛沾個地皮就都被掃走了。
來了縣裡就跟放了羊似的,都去園子里撒歡玩去了。
馮三恪照舊床上趴著,腰背還有些疼,他並非不能翻身下地,只是府醫宋老伯那天臨走前意味深長地說「男人這腰必須好好養,馬虎不得」,馮三恪也分不出他是專門揶揄的,還是說得真的,為圖個安心,這兩天全在床上趴著。
一群少年在園裡打雪仗的聲音一直傳到後院來,博觀坐不住了,去園子溜達了一圈,又回來了,馮三恪問他為何,博冠搖搖頭:「留你一人太悶了,一會兒又該換藥了。」
於是兩人坐在屋裡一起悶,博觀索性翻箱倒櫃,找出本賬本來。
這賬本上記著的是虞錦帶著人回縣裡這一路上的花銷,從京城出發,總共走了五日,將路上花向全都寫明了,大到食宿,小到路邊買的瓜果糖人,甚至幾文錢一塊的香胰子都一五一十寫在裡頭。
賬本記得這麼細,倒不是因為虞錦摳門,而是專門難為府里這群孩子的。學算盤得有賬,虞家生意的賬卻不能隨隨便便叫他們拿去,所以專挑些瑣碎記下,一本賬記完以後謄錄十幾份,發給後院這些個,叫他們得閑了就拿算盤核個總。
博觀翻開一頁,只見滿紙整整齊齊,花向寫在左邊,錢記在右邊,看得人挺舒坦。
「這是前天剛發下來的,管家叫咱們抽空算,最先算完的人這月月銀加一兩,還能去賬房先生那兒打打下手。有他們在旁邊提點,學算盤也就是一倆月的事。」
為了叫馮三恪認識到算盤的重要,博觀說個不停:「爺以前說生意四樣,錢、貨、客、賬,缺一樣都做不了買賣。」
「錢、貨、客、賬?」
馮三恪思索著,重複了一遍。
「錢說的是本錢,做買賣得先攢本錢,無本的買賣難做;貨是貨源,小販子自己制貨,大商人物色貨源,咱家貨源就多得數不清;客是客人,怎麼吸客,怎麼留客,怎麼籠絡回頭客,這是商人能不能做大的關鍵。」
「賬自然就是算賬啦。你看,這一個珠子就是一,再撥一個是二,然後三、四;五呢,就是把下邊四個算珠撥下去,上邊珠子撥下來;六七八|九在下面加。」
馮三恪聽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卻緊盯著博觀手下的算盤看,一到九都學會撥了,心說倒也不難。
他沒用過算盤。以前一家子,父親和兄長農忙時耕地,閑時去鎮上接活兒,他娘和嫂嫂留在家裡養雞養兔種菜,綉些物件拿去賣,一家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進項,都放到個大瓦罐里,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得數,算盤卻是用不到的。
瞧他學會了,博觀起了興緻,叫馮三恪往旁邊挪了挪,他也擠到了同張床上,管家發下的那本賬放中間,興緻勃勃要教他識字算數。
博觀把賬上名目逐字念了一遍:「十一月廿十離京,巳時行至城東,路旁有茶、茶、茶什麼,要了茶水八壺,一壺二十文。」
他眯著眼,幾乎要從賬本上盯處一個洞來:「晌午於……什麼什麼食肆用飯,四桌酒菜,一桌一百一十三文;小二喂馬草,給了二錢銀。」
馮三恪瞥他一眼。
「馮哥你別這麼看我呀。」博觀臉一熱:「我就這仨字不認識,來來來咱們算,茶水八壺是一百六十文,那四桌酒菜應該是多少錢?」
馮三恪琢磨了一會兒,便道:「四百文,再加兩個二十六,四百五十二文。」
他想的工夫不長,博觀拿著算盤還沒搗鼓出來,見狀一呆,忙說:「不是不是,你得拿算盤撥出來呀。」
細嫩的手指連比帶划:「一上一,一上一,三下五去二,兩桌二百二十六文;一上一,一上一,三上三,三桌三百三十九文;一上一,一上一,三去七進一,一下五去四,這就是四百五十二文。」
馮三恪:「……」
啥?
博觀看他沒明白,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遍,嘴上跟念拗口令似的。算完以後努努嘴:「喏,簡單吧?」
馮三恪沉默,又看他一眼。
「嘿嘿嘿。」小少年知道他沒跟上,總算成功賣弄了一回,尾巴都快飛天上去了,嘴上討了個乖:「沒事,多看半月就會啦。」
說完他把那什麼三下五除二的口訣默了兩遍,叫馮三恪自己背,噼里啪啦算後邊的賬目去了。
這師傅委實糟心。馮三恪心不在此,手肘撐著腦袋,看自己那算盤。
這是昨天虞錦帶過來的,掂著比博觀那個要沉些,顏色也厚重,看著就不是便宜物件。算珠顆顆圓潤透亮,被摩挲了很久,故而其上有光,還有幾顆珠子裂了紋,約莫是用了一兩年的。
側沿上頭寫著四個字,馮三恪跟博觀問了問,是「勤能補拙」。
博觀給他解釋得深入淺出:「就是說一個笨人和一個聰明人,兩人同做生意。笨的那人呢每天起早貪黑,集市一開就拉著牛車去佔地了,無論雨雪從不歇息,慢慢地就富貴起來了;聰明的那個商人呢,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偶爾心情好了才出一下攤,久而久之,連自己都養不起。所以爺的意思是,馮哥你雖然看著呆,勤奮一點也會有大出息的。」
要不是同屋住了十來天,馮三恪定要懷疑博觀是不是專門拿這話埋汰自己的。
他摩挲著算盤上頭的小字,只覺心口熾熱,這是錦爺對他的殷切期盼。四個字其中深意更是一輩子不會忘。
——他卻不知前幾日縣令兒子劉荃送了把包金的新算盤,虞錦待見上頭那「財源廣進」四個字,就把這舊的拿來送人了。
心有所思,虞錦竟還真的來走了一趟,帶著竹笙一起來的,一人提著幾袋子果脯,一房一袋發了,最後才進他們這屋。
知道馮三恪心心念念的是什麼事,虞錦進了門也不賣關子,開門見山:「海津府衙離得不遠,昨兒叫人把信送出去了,方才收到了回信。孫捕頭說臘八連著休沐,會放兩日假,他再請上兩日,來縣裡看看。」
說完,半天沒聽著回聲,馮三恪愣愣看著她,唇囁嚅了幾下。
虞錦差點以為他又打算給自己磕頭了,要攔的動作都準備好了,等了半天,馮三恪才憋出一句:「爺費心了。」
總算沒磕頭,虞錦鬆口氣。
「沒事。孫捕頭還叫你列幾個人名,就是公堂上的供詞證人,鄉里鄉親的不提,供詞緊要的人有哪些,得一一列出來。」
他二人說話聲音不小,博觀還沒算完賬,又不能分心,急得直撓頭:「爺別說話!等我把這半頁算完!最後半頁了!」
馮三恪忙拍了他肩膀兩下,想訓他沒大沒小,當著虞錦的面卻沒好意思說。仔細瞧了瞧虞錦的神色,似是一點沒惱,竟真的不說話了,安安靜靜等著博觀算完。
博觀又噼里啪啦敲了一會兒,對算盤跟仇人似的,倏地動作一停,拍掌笑道:「妥了!算完啦算完啦,爺你瞅瞅,是不是這個數,十二兩又七十文!」
虞錦探頭瞄一眼,淡定微笑:「錯了,差半兩。」
少年一下子垮了臉,苦逼呵呵把賬本丟一邊去了。方才他全神貫注,兩人說了什麼一概沒聽著,這會兒屁顛顛跑去倒茶,問:「爺怎麼過來啦?」
虞錦笑得很好看:「彌堅蘭鳶他們湊了一桌,在我屋裡打牌九,我坐了五輪庄,就沒人跟我玩了。」言下之意就是悶得慌,到後院找樂子來了。
博觀驚訝道:「爺還會打牌九?」
「會呀,都說商賭不分家,生意場上腦子活的,賭場上也差不到哪兒去。」
馮三恪幾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他自小家教嚴,爹娘說嫖賭這兩樣是癟三才去的地方,馮三恪從沒動過心思。每回主家給發了多少工錢,幾乎能全須全尾地帶回家裡去。
這什麼牌九馬吊的,鄉下人不敢沾,動輒是要傾家蕩產的。
而打牌九的姑娘……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了。
可馮三恪捫心自問,面前的錦爺常穿著男子衣衫,聰慧伶俐的勁兒比他生平見過的所有男人都要強。她明事理,擔大義,還有更多更多沒有表露出來的東西,等著人去挖掘。
這樣的女子。
要不是此時細想,他甚至意識不到錦爺是個女子。
虞錦說完,頓覺跟博觀說這個不好,忙話鋒一轉:「年輕孩子別學這些,進場容易,出不來就要遭。」
馮三恪靜靜聽著,翹了下唇角。其實錦爺只比他大兩歲,比博觀這些個少年也只大五六歲,說話卻跟三四十歲的人似的。別的姑娘忙著挑夫婿的年紀,她卻已經能從容不迫地撐起半個虞家了。
什麼賭場得意,進場出場的,博觀聽懂了前半句,沒聽懂后一句,撓頭問:「那彌堅哥哥他們為什麼不跟爺玩了?」
虞錦輕哂,挑了一顆最大的果脯塞嘴裡,「他們腦子太鈍,三人加一塊兒也算不過我,我嫌沒意思,就出來走走。」
「才不是呢!」竹笙在旁邊揭她老底兒:「明明是爺太精明,把他們仨這月的月銀都贏光了,再跟您玩就要喝西北風去了。」
「這麼厲害的么!」
虞錦嘴邊浮起一朵高深莫測的笑:「因為我會算呀。打牌九三分運氣,三分記性,四分靠算。正好三樣我都不差。」
博觀瞪圓了眼睛,慢慢地,張圓的嘴又一點點合上,心頭泛起了絲同情:「明天就是臘月初一,又要發月銀了,可彌堅哥哥他們這個月攢下的錢一下子就沒了……」
竹笙方要開口,想說錦爺怎麼可能真貪他們那點月錢,都換個說辭給回去了。
不待她開口,虞錦就笑了,臉上一點都不慚愧,挑眉逗博觀:「要不咱倆來投骰子?你要贏了,我把自己的月錢給你,輸了則反之。」
「別別別!」博觀悚然一驚,留下句「去廚房尋摸點吃食」,慌裡慌張跑走了。
虞錦似模似樣嘆口氣,慨然:「到底是年紀小了些,骰子這種全看運氣的,又有厚利在前,他都不敢賭一把。」
屋裡竹笙不說話,神色卻平靜,似乎與她心有靈犀。
馮三恪便知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爺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