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少年眨眨眼,從被窩裡探出腦袋來,好奇問:「你不知道?」
馮三恪搖搖頭。
博觀便講給他聽:「做生意的有個說法,有沒有經商的頭腦得從小看。通竅,意思就是粗通生意道理,半大孩子裡邊能通竅的,才算是可造之材,才值得下功夫教。像我們這樣十幾歲的孩子,腦子活,愛琢磨,早早通竅才好。」
馮三恪聽得入了神,只聽博觀接著道:「普通人呢,很難摸到做生意的門檻,得跟著老師傅學,要是笨一些的,打罵責罰少不了。咱家就不一樣啦,咱家自己有師傅,錦爺就是最好的師傅,她還不打人不罵人,每天笑呵呵的,就把該學的學通了。」
「怎麼學?」馮三恪問。
「等錦爺有空的時候,就會給你出題,平時出門也會把你帶在身邊。通常是帶倆月,倆月通了竅的就算悟性高,可以當學徒,將來興許還能做大掌柜;對生意一竅不通的,就只能當奴僕了。學徒和奴僕月銀差不了多少,將來的造化卻大不相同。」
馮三恪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也帶我?」
「對呀,怎麼了?」
「可我是外人……」
博觀比他還懵:「你不是簽了賣身契了么?」
馮三恪頓了頓,想起來了——自己已經是簽給虞家的人了。
什麼開不開竅的事,前日簽賣身契的時候,管家與他提過。他當時沒聽明白,今晚卻明白了。
他心神震撼,慢騰騰躺回床上,聽著博觀稚嫩的聲音絮絮叨叨:「你年紀大了些,人瞧著也迂,不知道能不能行。不過好好學總歸是道理,就算做了家僕,過個五年八年也就放出去了,在咱家耳濡目染,出去做個小買賣不在話下……」
博觀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馮三恪卻輾轉反側。
爹娘兄嫂都沒了,他身上還背著罪,甚至欠著恩人一百二十兩巨款。以後會怎樣,馮三恪本不敢想。
可聽了博觀這話,心裡竟升起半分微薄的希冀來。
*
虞家人回去的第二日,縣令兒子劉荃來了一趟,帶了份貴禮,拿著個一尺見長的酸枝木匣子仔細裝起來,接到手裡還有些份量。
虞錦打開瞧了瞧,裡頭放著一個挺漂亮的算盤,瑪瑙石磨成的算珠顆顆圓潤透亮,邊框包金,閃閃發光,挺招人待見的。
她手邊正擺著賬本,就把這算盤放到桌上撥了兩下,劉荃只聽一陣噼里啪啦,快得瞧不清她的手指,眼睛只能捉到一片殘影。
劉荃得意道:「錦爺可喜歡?這是從我娘嫁妝裡頭翻出來的,當年是外祖送的。上回你一走,我就想起這東西來了,你們做生意的講究吉利,就跟我娘討來送你了。」
「喜歡喜歡。」虞錦摩挲著算盤邊框上那四個浮凸的小字——財源廣進,點頭贊道:「確實有心了。」
旁邊的竹笙靜立不語,心忖:連一個外人都知道送禮要挑好的,虞家人卻不知道,帶著兩袋零嘴就上門了。兩相一比,任誰都心裡有數。
「那成,我爹還怕你瞧不上這包金的,回去就跟我爹有交待了。」
劉荃這孩子自來熟,卻明顯不如他爹會說話,坐下沒多久便大大咧咧問:「聽聞昨天老太太領著你家人來過了,最後不歡而散?這是怎的?」
聽聞?虞錦奇道:「你聽誰說的?」
「好些人都知道呀,走半道上,老夫人就被抬到醫館去了。」
虞錦倏地瞳孔一縮:「人不行了?」
「沒呀。」
劉荃摸不著頭腦,不過是提了句醫館,她不問老夫人哪兒病哪兒疼,怎麼頭個反應就是人要不行了?
他也沒多想,繼續嘮:「昨晚我爹娘還去探望過,老夫人躺在床上哎哎唷唷直叫喚,說自己頭疼頭暈心口憋,噁心乾嘔沒食慾,腰酸背痛腿抽筋的,全身上下哪兒哪兒都不舒坦。弄得郎中都糊塗了,號脈也號不出來,最後給開了點消食散。」
虞錦扯唇笑了笑,那老太太就是作妖呢。方才她還嚇了一跳,要是昨兒那一番話把老夫人給氣死了,就要惹麻煩了。好在老夫人還是個硬氣的,沒一下子厥過去。
話說回來,她就算是身子真不爽利,請個郎中過府看看就是,怎麼弄得人盡皆知的?難不成是為了給她個難堪,讓縣裡頭的人都瞧瞧她有多不孝?
這一家子稀里糊塗,虞錦想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你們昨天都嘮什麼啦?」
虞錦眉尖蹙了下,心說他怎麼問這個。
劉荃瞧了瞧她的神色,索性攤開來說:「我爹讓我過來問問昨兒是出了什麼事,要是兩邊生了什麼齟齬,他給居中調和調和。」
虞錦無奈,這巴掌大點的地方就是不好,丁點事都能傳得人盡皆知。
偏偏時下重孝道,認定忠義仁孝四個字分不開,便是她爹虞五爺十幾年沒回縣裡,也得收斂著些,從沒提過要分家。
而陳塘縣離京城也就一百四十多里地,要是這邊她不孝的名聲傳出去了,叫上邊的人知道,她家心心念念的仁商牌匾就沒著落了。所以話還得小心說。
想到此處,虞錦笑得眼睛彎彎,眼也不眨地說瞎話:「一家人哪有什麼齟齬?不過是奶奶看我親熱,她又想我爹了,抱著我哭了半個時辰,興許回去的路上又著了風,這才頭暈的。」
「真的?」
這話經不起推敲,劉荃也不是個傻的,狐疑瞧了她幾眼。
虞錦笑得更誠懇了些:「改日我去探望奶奶,給她帶點養身子的好東西。你回去叫縣令放心,我家必不給他添麻煩。」
她把自己的瞎話編攏了,劉荃點點頭,也就不再問。拿上了虞錦送的回禮,便要離開了。
「哎,你且等等。」
劉荃站住,回頭問她怎麼了。
虞錦問他:「你們這兒的市集在什麼地方?昨兒我叫人去買菜,人回來跟我說菜攤上全是白菜蘿蔔,一車一車擺路邊,整條街全是白菜蘿蔔,就沒幾樣別的東西。我家昨晚喝的蘿蔔湯,今早吃的白菜餅,這條街上連個像樣的食肆都找不著,晌午要是再尋不著吃飯的地兒,我家只能去街對面買包子了。」
此時已是冬至,別人家都修有菜窖,方便存放的蔬菜會準備許多,再做幾罐子腌菜,留著過冬用。
虞錦在京城過冬的時候,南郊有個溫泉谷,那谷中四季如春,專門給京城富人和皇家供菜。每日都會送些新鮮蔬果到府上,是以虞錦從沒受過冬天吃不上菜的苦。她回陳塘前卻沒想到這個,此時外頭賣著的只剩白菜蘿蔔土豆這些了。
劉荃吃吃地笑:「難怪我瞧錦爺面有菜色,原來是沒吃上好的。成!今兒我做東,請您去外邊吃好的,不過撐死了兩桌,您這一大家子我可請不起。」
書房裡沒鋪地龍,因為要看賬本而在書房坐了一上午,從而凍得臉色發白的虞錦輕飄飄瞪了他一眼——從小到大,誇她好看的多了去了,卻還是頭回有人說她「面有菜色」,不免噎了一噎。
她擺擺手:「改日我請你。今兒先與我說說你們這兒市集有幾個。」
劉荃從筆架上取了一枝粗毫,硯台中飽蘸一筆,邊說邊畫:「你們去的那是西街,西街臨靠村子,那地界窮,撐死了賣糧油麻布;東邊市集才是富人去的地方,成衣鋪、肉鋪、食肆茶館什麼的;北邊集市雜,花鳥魚市,還有學問人去的棋室、雅舍,二流子去的賭場妓館,什麼都有,那處人最多,也最有意思。」
所謂字如其人,虞錦自己字不好看,卻不妨礙她能看出字的好賴。她還記得縣令說劉荃今年中了舉,倒是不假,這隨手寫的幾個字筆勢活潑,氣象洒脫,一看便知是練字多年的。
「東邊市集在哪兒?」
劉荃好奇:「錦爺做什麼去?」
面有菜色的虞錦淡淡瞥他一眼。
「買菜。」
*
府里缺米缺糧缺菜,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也全缺,這幾日都是糊弄過來的。四十多人住在府里,吃飯是第一要緊的事,剩下日常穿用也都得補齊,是以這一下子幾乎跟去了半個府。
馮三恪自然也去了,把唯一的銀錢揣上,是唱曲兒那日蘭鳶給他的銀錠子,足足三兩重。
當時他還愕然居然給了這麼大的賞,這幾日默默觀察著,卻從不見虞府有賞人的習慣。此時想想,應該是錦爺念及他初來乍到,沒銀錢,才叫人給的。
她管著一個府,竟還能心細至此。
劉荃一路瞅著虞錦笑:「嘖嘖嘖,我爹肯定想不到,錦爺竟是會逛市集買菜的人!錦爺吃的菜竟然也跟我們一樣,是從市集上買的!」
「那你當我吃的是什麼?」
劉荃想也不想:「那肯定吃人蔘喝花釀的,我家供財神爺一向這麼供。等碗里的花釀少了些,這就算是財神爺嘗過了,剩下的才能拿下來自己吃。」
虞錦想著,人蔘花釀供財神爺,你家倒是挺有錢。心裡默默琢磨一縣之令的俸祿是有多少來著。
心知裡邊有古怪,她也不點明,慢慢悠悠走著,跟頭回進城的莊稼漢一樣四下張望,隨口道:「我這人有個毛病,不管到了什麼地方,都先要去市集瞧一瞧。」
「不論街上看到什麼東西,我都要琢磨琢磨這東西打哪兒來的,怎麼做的,成本幾何,該賣多少,利幾分,怎麼賣,賣給誰。再想想這東西能不能做出更好的,更好的貨該往哪兒銷。這麼想一遭,想通透了,心裡就安穩。」
她跟說拗口令似的,劉荃聽得瞠大眼睛,好半天,豎了個大拇指:「錦爺能耐。」
路邊的叫賣聲不絕於耳,與西邊集市不同的是,這邊不是滿地亂擺攤,也不再是滿大街的蘿蔔白菜了。街兩邊都有一家家的鋪子,修得齊齊整整,大敞著門,一眼能望見裡邊櫃面。沿街靠牆擺著兩溜攤位,小販支個攤,賣些雜物,中間留出兩丈寬的道,供人行走。
叫她驚喜的是,這市集上竟有一個像樣的菜商,開了個門店,十幾個大竹筐子整整齊齊擺開,裡邊放著各種蔬菜,還有新鮮的橘橙,竟有模有樣的。
這倒是時下少見的,別說是陳塘縣,便是京城都少見這樣的鋪子。菜農大多是在集市上擺攤,亂鬨哄的,踩爛的菜葉滿地丟,一不小心還會叫人滑個趔趄;府里採買的要麼直接去市集上買菜,好壞貴賤全憑自己挑揀;要麼就是跟老實的菜商長期訂菜,每日直接送到府里去。
而有個這樣的鋪子,又乾淨又省事。
虞錦抬頭瞧了瞧店面——柳家菜鋪。
劉荃彷彿知她所想,道:「柳家是大地主,佃農幾十戶,三百多畝良田。菜農收完秋,品相好的菜就收上來,放到店裡能賣得貴些。他家還有糧店,就在旁邊。」
可見是個有做生意頭腦的,虞錦笑了笑,叫身後綴著的一串人散去,各買各的,自己領著三兩個人繼續往前走。
馮三恪頭回揣這麼多錢上街,一時竟不知該買什麼。以前他在縣上做工,每半月回一次家,總要捎些吃的用的回去。家中遭難以後就剩他一人了,衣裳是府里發的,吃食是府里供的,什麼都不缺,就什麼也沒買,跟在虞錦後邊走。
這麼個大高個子顯眼得很,虞錦一轉臉就瞧見他,心念一動,扯出一個笑,沖他招招手:「來來來,三恪你上前來。」
這笑十分好看,卻愣是叫人覺得有兩分不懷好意的味道,彌堅和竹笙幾人也都望向他。馮三恪心裡一緊,臉噌噌發燙,好在他一向寡言,人又生得黑,沒露怯。
「爺?」
虞錦從荷包里摸出半兩碎銀來,塞他手裡,笑眯眯:「這條街上你看看該買什麼菜,今晚上府里吃什麼就指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