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等把這尊大佛送走,縣令與師爺對視一眼,俱是一臉複雜。


  劉荃悶了一上午,總算能好好說話,嘴皮子敞了開:「哎喲我的爹喂!我今兒早上才剛把那倆鳥兒提溜回來,三兩銀子一隻。自己還沒耍上,您倒好,一聲招呼不打,直接就給我送人了!」


  縣令煩躁地一揮手,繞過他回了書房。判了死罪的犯人能不能放,他一人說了不算,得把陳事函遞上去,等著海津府批複。


  剛提筆寫了兩行,劉荃跟進來了,端著碗飯絮絮叨叨:「不過是個丫頭片子,這人是什麼來頭,爹為何待她恭恭敬敬?」


  不等他爹吱聲,劉荃眼睛一眯,作警惕狀:「難不成您想把她收了房?都多大歲數了,還賊心不死的,您也不怕扭著腰。」


  「休得胡言!」


  縣令眉頭一豎,一杯半溫不涼的茶差點潑他頭上,一拍桌子就罵:「花錢送你拜師讀書學道理,學的道理都被狗吃了嗎!張口就是腌臢話!什麼叫收了房!你瞧瞧人家,不滿二十的丫頭片子,甫一回鄉就敢掏銀子買一座五進的宅子!你呢,老大不小的人了,成日不學無術!至今還跟爹要銀子使!」


  劉荃默默閉上嘴,心說老頭子每個月總有這麼兩天,火氣上頭了,逮誰罵誰。


  縣令絮絮叨叨說了一通,脾氣漸消,沉沉嘆了口氣:「你當爹想?枉我一把年紀了,還得對個丫頭片子恭恭敬敬,就差跪下給她磕個頭了。」


  見兒子表情不解,縣令含了一口茶,潤了潤嗓,接道:「西青鎮的虞家你可知道?」


  劉荃點頭,虞家他自然是知道的。陳塘縣七個鎮四十五村三千戶人家,虞家是最富的,富到什麼程度呢?


  這已是年底了,今年整個縣課稅款已經交上去了,虞家一家——佔了十分之六。


  陳塘地處平原,三面環水,且算是靈山沃土,以前也富過兩代人。後來從析津府到武清縣的馳道修起來,恰好不過陳塘,離此處五十里遠。


  官道避開了,東西南北來往的人便都不往這邊走,陳塘縣也就一日日冷清了。鴻嘉末年那會兒,陳塘縣連著三年冬旱夏澇秋又吊,更是雪上加霜。


  一言蔽之,就是窮。


  方圓萬畝荒涼地,養出一家富貴人。這句童謠說的便是這虞家。


  虞家早年出過秀才,子孫便通通去讀書做學問,掏空了家底,都沒能打出個水花來。落魄以後,卻還死撐著書香門第的臉面,要不是後來出了個虞五爺,日子過得怕是還不如普通百姓家。


  虞五爺是虞家的傳奇,亦是整個陳塘縣的傳奇。


  他是虞家的妾生子,生母早早沒了,打小受大婦磋磨長大。及至十五,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了,嫡子都養不起,遑論他這個妾生子。虞五也不在家坐著,擔條扁擔出門,當起了賣貨郎,十里八鄉都走過。


  時年正逢東魯商幫取道陳塘,這一夥商人從濰縣出發,到東胡邊上做生意去。他們帶著貨物去了東胡,卻正趕上關中戰亂,幫里死了半數有餘,倉皇逃得性命,回程路上人手便不夠用了,便一路走,一路招年輕孩子入商幫。


  虞五帶著僅有的幾兩銀子,跟著人家走了。此後十年杳無音信,連虞家都當他沒了。


  十年之後,衣錦還鄉。回來不為光耀門楣,只為遷走他親娘的墳。


  這本是悖逆孝道不合規矩的,虞家上下卻沒人吭聲——十箱白花花的銀子一字擺開,堵上了他們的嘴。


  陳塘縣的人這才知道,這個當初不起眼的小子闖出了什麼名堂。行商發家,轉行藥商,阿膠生意一路做到京城,后又壟住東魯三條鹽運道,虞家票號開遍半個大晉朝。


  至於「京城十幾座宅子」「娶了官家小姐」這些,反倒成了傳奇的點綴,遠不如擺在虞家的那十箱雪花銀晃眼。


  離鄉十年,攢下潑天富貴。發家之快,讓人連嫉妒都來不及升起來,就全轉成了艷羨。


  而今,又十多年過去了。


  「咱陳塘窮得叮噹響,我這官帽兒能不能戴穩,全指著虞五爺。就說縣裡瓷窯產的物件,都是靠虞家商路賣出去的。」


  縣令舔墨,又寫了一行字,頭也不抬:「他家祖宗在咱陳塘縣一天,我就得當自己祖宗一樣伺候著。」


  劉荃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沒回過味來,直到他爹那封陳事函寫完了,這才獃獃問:「那方才那丫頭片子又是誰?」


  縣令道:「那是虞五爺的獨女,聽說是打小當兒子養,將來要做虞家家主的。她爹忙著賺大錢,騰不出空,就叫她回縣裡看看。」


  劉荃傻愣愣「噢」一聲,又問:「看啥?京城那好地方不住,回咱縣裡做什麼?」


  縣令瞥他一眼,哂笑:「每十年,皇帝會在天下富賈中選三家,發三塊『仁商』匾額。有這塊匾額,商賈後人便可考科舉,做朝官,反正數不盡的利。仁商之名怎麼來?靠錢砸出來!」


  「虞家回縣裡就是為這個,帶著錢回來,這兒修修橋,那兒鋪鋪路,再掏錢建倆私塾,這叫扶危救困,蔭及鄉里,將來都能記作功德往上邊報。他家拿名兒,咱拿利,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瞧見兒子這傻樣,再想想方才虞錦一個年輕丫頭卻能獨當一面的利落樣,縣令又是一陣唏噓。當年他和虞五爺確確實實是同過窗的,二十多年過去,已經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再瞅瞅各家子女……


  算了,不提也罷。


  縣令又道:「這裡邊的道道兒多著呢。你別瞧不上人家丫頭片子,將來指不定還要靠人家提攜。這些時別三天兩頭往窯子跑了,勤快點跑跑虞府,瞧瞧人家京城貴人怎麼為人處世。」


  劉荃無奈點頭,遛出了書房,心裡想的卻是——


  今兒那倆鸚鵡送得不冤。


  *

  縣令將寫好的陳事函送去了海津府,因是虞錦吩咐的,不敢耽擱,故走的是軍驛。一來一回,又過去了五日功夫。


  馮三恪從牢里放出來的那日是個晴天。


  牢房一丈見方,這般寬敞的待遇是他這個死囚犯獨有的,整間牢房黑沉沉,唯在北面有一扇小窗,光灑下來,地上照亮方方正正一小塊。


  馮三恪就坐在裡邊,怔怔望著那扇窗。


  這幾日|他簽了好幾份契書,自己不認字,文書也懶得把上頭寫著的字念給他,只要他往上蓋手印。臨走前含糊提了句,說是要他安分些,等著人來領他。


  就是今日了。


  聽到牢房外有人行來,馮三恪眨了眨乾澀的眼睛,回頭望去。


  外邊行來兩個灰衣獄卒,其中一人開了牢門上的鐵鎖,跟旁邊的獄卒哂笑:「你說這喪門星竟還是有造化的,臨到頭了,菜市口的鍘刀都推出來了,偏生叫他碰上了貴人!上頭噌噌蓋倆印兒,這就把罪案給除了?」


  「比不得比不得。誰知道人家買他去做什麼,指不定是瞧他大凶大惡,買了用他去殺人放火的。」


  「嘿,也是能耐!」


  衙役紆尊降貴地蹲下|身,給他解了腳鐐,等了半天,馮三恪仍未動。


  「起來吧,還得爺背你出去不成?接你的人到了。」


  馮三恪愣愣聽著,待獄卒等煩了,拿刀背呼了他一巴掌,他才趔趄著爬起來。


  他在牢里關了半年,冷不丁脫去腳鐐,一時竟連怎麼走道都不會了,同手同腳地走了兩步,在左右幾十獄友的吆喝聲、辱罵聲中,抬腳跨出了牢房。


  從關他的那間牢房到大牢正門,統共七十三步路。他一條腿凍傷了,這幾十步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蹌蹌,也沒人扶他一把。兩個獄卒面無表情跟在後邊,彷彿送他上路的黑白無常。


  牢房鐵門一開,明晃晃的日光隨著冬日冷風一齊灌入,地上積雪灼得人雙眼刺痛。馮三恪閉了閉眼,又被身後獄卒搡了一把,只得邁步往前。


  外頭停著輛馬車,另有兩個護衛騎在高頭大馬上。瞧見人出來了,從車裡跳下個十四五歲的小少年,穿著件鍛面棉衣,模樣俊俏,笑眯眯迎了上來:「勞煩兩位差大哥了,那這人我就帶走了,還需簽字畫押不?」


  獄卒擺擺手,說不必。


  「那成。」少年從懷中摸出兩塊碎銀,掌心向下遞過來,又笑:「哥哥們拿著買酒喝。」


  銀子送到了手邊,帶馮三恪出來的兩位獄卒忙攏入袖中,面上的冷淡立馬不見了,還好聲好氣道:「這人最近半月沒用刑,回去找個大夫給抹點傷葯,養幾天就好了。」


  兩邊笑著說話,唯獨馮三恪杵在中間,僵成一塊石頭,彷彿兩邊討論的不是他的性命。


  他在牢里受了不少磋磨,肩背有些挺不直了,七尺高的漢子縮著肩膀站著,瞧著倒挺可憐。


  少年多瞧了他幾眼,有點愁,開口便不如方才玲瓏了:「我叫彌堅,是錦爺手邊的人,我就喊你……馮大哥?錦爺說讓我把你帶回府里去,什麼緣由我也不知道,稀里糊塗就讓我來接人了。」


  他不知道緣由,馮三恪卻知道——恩人心善,不忍他含冤而死,掏了一百二十兩銀,買他一條命。


  「那咱走吧?」


  彌堅走回馬車邊上,一掀帘子,竟是讓他上馬車的意思。


  馮三恪呆立半晌,怔怔回頭,往高處看。


  偌大的「縣牢」兩字紅艷,彷彿剛潑上去的血。


  他背著這冤屈在牢里關了半年,九次過堂,一十六次受刑,熬過一百六十三天,從盛夏到冬至。


  幾番掙扎,幾番絕望,如今,終於能活著走出這地方。


  馬車不大,只有一面有座,馮三恪弓著腰爬上車,正要給身後的彌堅讓出位置,車門卻從外邊合上了。


  他聽到彌堅在外邊跟兩個護衛笑鬧:「我可不騎馬,今兒說好了讓我趕車的……不會不會,我駕車慢一點,決計不會撞了人……哈哈哈,技多不壓身嘛,這話可是錦爺說的。」


  外頭三人笑鬧著,馬車慢慢行開了。


  馮三恪繃緊的肩膀塌下來,慢騰騰轉了轉頭。


  車壁上有張小木桌,不用時掛在壁上,此時支開了,上頭擺著一壺茶,兩瓷杯。茶壺摸著還有溫,是出門前剛換上的。


  馮三恪渴極了,猶豫再三,沒動人家的杯子。


  座上鋪著一層軟墊子,黑底綢面,上頭綉著一個個小小的吉字紋,針法密密匝匝,好看極了。連一個墊子,都是尋常人家沒有的精緻。


  他怕身上有虱蚤,不敢坐那墊子,就蜷著身子縮在馬車裡,倒委屈了他這個身材。


  馬車慢吞吞地行著,竟比走道還慢一些。車馬顛簸中,馮三恪想著,他這輩子頭回坐馬車,便是在如此境地,一時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行了半個時辰,到了地方,彌堅一扯馬韁,馬車晃晃悠悠停了下來。他跳下車,甫一開門,撞入眼的便是馮三恪這個模樣,一時竟呆了呆。


  年紀輕輕的少年心思通透,不笑,也不問,彷彿沒瞧見似的,笑吟吟道:「馮大哥,咱到府上了,我扶你下車。」


  這宅子是前幾日剛剛買下的,虞錦和隨行十幾人頭天中午到了的陳塘縣,住了一晚客棧,第二天就買好了宅子。門上匾額尚未來得及換,還是前人留下的「張府」二字。


  馮三恪知道這張府,幾年前住著的是個地主爺,後來兒子中了舉,合家搬到別處求學去了。


  冬日清冷,門衛都躲進了門房取暖,瞧見彌堅回來,隔著窗打了個招呼,眼睛往旁邊一晃,皺了眉:「這是從哪兒帶回來的討乞的?帶他過府做什麼?」


  彌堅打了個哈哈:「亂說什麼呢!這是錦爺親自挑的人。」


  門衛揮揮手,目送幾人進去了。


  繞過影壁,行過前院,入目是個不小的園子。幾年沒住人,也沒人打理,雜草叢生,好好一個園亂得不成樣子,假山迴廊皆瞧不出原貌。


  前後五進院子,頭一進做外院,中間一個園,再往後是迎客的正堂,第四院是主子起居之處,最後一個院住的全是奴僕。


  「咱回府本是該走後門的,正門是主子才能走的。不過後門那兒有個臭水溝子,還沒來得及清乾淨,算是破個例,以後你得記住。」


  彌堅一路講給他聽,引著馮三恪到了最後一個院子。剛邁過門檻,撞上一個年輕姑娘正往外行。


  「哎,笙姐姐去哪兒呀?」


  那姑娘笑道:「錦爺那兒算賬的人手不夠,叫我過去充個數……這位是?」


  彌堅不清楚馮三恪身份,又知當面談論人家不妥,一言帶過:「這是錦爺買回來的人,姓馮。」


  那姑娘點點頭,沒多問。


  馮三恪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僵站著。等兩人說完話,他才開口,聲音啞得厲害。


  「我,能不能,去給恩人磕個頭?」


  當真一片赤子之心吶,可這當口,那被彌堅喊作「笙姐姐」的姑娘竟還猶豫了一瞬,視線飛快地在他身上走了一圈,有點窘:「錦爺正用膳呢,要不你明兒再去磕頭吧……」


  馮三恪低頭瞧了瞧自己,一身破布麻衣,臟污血跡。嘴邊的話便說不出來了,悶不吭聲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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