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孫寧陸雲鳳番外
2010年6月3號, 我在從巴黎去布魯塞爾的火車上遇到了陸雲鳳, 當時她穿一件紅色的絲綢襯衫,戴著遮住大半邊臉的墨鏡, 剛啟動的火車搖晃的厲害, 她也跟著一搖一晃的向我走來,坐在了我的對面。那一天,我們是那節車廂里唯二的東方面孔。
我一開始就注意到她, 當然不是因為她看上去跟我同族, 而是因為她的那件紅色襯衣,紅色是我鍾愛的顏色, 見到任何紅色的物體都會難免多瞟一眼。
我當時試圖想象方果兒穿上那件紅色襯衣的樣子, 但是努力了幾秒鐘, 不得不放棄。因為我跟果兒實在太久沒見, 我幾乎已經忘記她長什麼樣兒了。
方果兒是我的女朋友, 必要場合,也會被介紹為孫夫人。我們在一起七年, 每次在談論結婚時,都會因為孩子的問題擱淺。她想要孩子,我不想。
她據此認為我不夠愛她,因為她的一個姐妹跟她說:「如果男人說不想要孩子,你一定要明白,他只是不想跟你要孩子。」這句話背後還有個生動的故事, 所以令方果兒深信不疑。
儘管我無數次的跟她說, 我不想要孩子, 是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會成為一個好父親。
有很多次,我想過跟方果兒分手。雖然我不想要孩子,但是我得結婚。我的工作要求我得有一個家庭,至少是兩個人的家庭,以顯示我是一個靠得住的男人,能成為負責人的領導者。
但是最終我們也沒有分手,倒不是因為方果兒不肯,我知道她早就不愛我了。我們沒有分手的原因說起來很荒唐,是因為沒有時間。
我跟果兒雖然沒有結婚,但是我們有許多聯名產業,如果分手,這些產業勢必要做切割,還不能全部交給律師辦,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畢竟我任職國企,她是公務員,這裡面有太多不能為外人道的東西。
我正想著跟方果兒之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忽然聽到對面傳來一聲意義不明的聲音,我抬頭,看到坐在我對面的紅衣女人在笑。我問她笑什麼,我指了指我手裡的書說這是我讀初中時候看過的小黃書。
我手裡拿著的是一本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我第一次看這本書的時候也是初二,專門挑那些描寫男女情事的段落來看,露骨的辭彙總是令人亢奮。
不過初中過後,這本書吸引我的是另外的東西,譬如我翻開的這一頁上的這句話:「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錘不了我。」
在紅衣女人上車之前,我已經把這句話讀了好幾遍,如果不是她的出現打斷我的思緒,我想這會兒我的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我最近總會無端端的難過,有人說這是抑鬱症前兆;抑鬱症最近幾年成為圈裡的流行病,很多人自殺的原因被歸咎於此。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自殺,一定會留下完整遺書,讓他們知道這跟抑鬱症毫無關係。
「請問這趟車去哪兒?」
正當我想著遺書要怎麼寫的時候,我再次聽到了對面女人的聲音。
「布魯塞爾、歐盟總部。」我說著又仔細的看了看她,很明顯,她不是體驗生活的藝術家,也不是傻到會上錯車的無知婦女,到了這個年紀,還能衝動到上一輛不知開往何處的火車,想必是個無所事事的富家女。
「布魯塞爾。」她重複道,接著問我:「你去工作?」
我搖了搖頭,「隨便走走。」
「那咱倆差不多。」她說。
我笑,一定是我剛才看她的時候透露出了不屑,她才會這樣問,不過她到底厚道,如果換成方果兒或者我的那些女下屬,她們一定會想辦法反擊,讓我知道我正在隨意評判他人。
「布魯塞爾不大,但是很有意思。除了撒尿小童、原子塔這些大家都知道的景點以外,街頭雕像和某些街區的櫥窗也非常有意思。」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偏見,我開始對她釋放友好。
「我知道天鵝咖啡館,馬克思寫《□□宣言》的地方。」她說。
我又笑,因為她的氣質、打扮,實在跟馬克思和《□□宣言》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我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偏見。說不定她正是那種最堅定的共產主義者,而我這種人,正是她要革命的對象。
「所以你是為馬克思而來?」我懷疑我的語氣可能有些過於小心翼翼。
「我以為你是。」她指了指我的胳膊說道。
我一愣,這才發現我外套的袖子上印著鐮刀斧頭圖案。我早上出門穿的是三件套西裝,這件外套是從司機那裡借來的,當時匆忙套上,沒有留意過圖案。
我脫下外套,翻來覆去又看了一通,確認沒有不適合出現的圖案,於是重新穿在身上。
我衣服還沒穿好,對面女人忽然鬼鬼祟祟靠近我,小聲說道:「檢票的來了。」
我回頭一看,是有一個穿著制服的白鬍子男人正走進車廂,開始查看乘客車票。
「你沒票?」我問紅衣女人。
她搖頭,「嗯。」
「可以補。」
「我沒帶護照。」這句話她說的很小聲,我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她趴在桌子上,身體前傾,頭幾乎頂著我的胸口,又輕輕說了一遍,「我沒帶護照。快,幫我!」
我想如果她是我的下屬,我已經開始罵人了,出門不帶護照,三歲小孩子都不會這麼干。
但鑒於她是個遠在異地他鄉的國人,我還是壓著不耐問道:「怎麼幫?」
「坐到我這邊來,假裝在吻我!」她說完在位置上坐正,取下墨鏡,同時輕輕拍了拍她身邊的位置。
我本來覺得這個提議非常的無稽,但是在她摘下墨鏡的那一刻,我動搖了。那張臉不施粉黛,也不再年輕,但卻意外的好看。嫵媚中帶著英氣,跟我鍾愛的紅色正好相配。事實上,我從未見過一張跟紅色如此相配的臉。
我起身移到她旁邊,這個時候檢票員離我們還有幾排的距離。
「快點!別讓他發現我們是在作假!」她說著拽我坐下來,迅速的將頭靠在我肩膀上。她有一頭蓬鬆捲曲的長發,柔軟髮絲觸到我的脖子和下巴,像是某種特殊布料的觸感。
「你確定這樣可以?」雖然說不出拒絕的話,但我心裡對這樣的胡鬧還有些猶疑。
「一定可以!這裡是法國,即使世界大戰,他們也不會打擾一對正在接吻的情侶。」她說著主動將手搭上我的肩膀,再次提醒催促我快點。
我不得不摟住她的肩膀,低頭靠近她,伴隨著她溫柔體香襲來的,是某種危險的預感。
多年來,我恪守一個好男人的準則,自打跟方果兒在一起后,從未跟其他任何女人有過苟且。
好笑的是,這在方果兒眼裡並不算是一個優點。很久以前,在我們還有心思吵架的時候,她說我薄情寡義,引用的例證是我把一位喜歡我的女下屬降職調離公司總部。
「就算你不喜歡她,但是她那麼喜歡你,只要是一個正常的人,都應該對她留些餘地。可是你卻為了自己的名聲,不惜毀了她的職業生涯,這就是你!」方果兒這樣控訴我。
我記得自己當時氣炸了,我跟方果兒說,從此以後我來者不拒,你最好不要後悔。她說你有本事做給我看!
然而我最終還是沒能做到來者不拒,我是一個潔身自好的有為青年,在這個圈內很少有人能像我這樣,年紀輕輕就做到這個位置,我的人生還有無數可能,不能因為管不住下半身而丟掉光明大道。
「再近點!」紅衣女人在我耳邊說道,是慣於命令的語氣,她絲毫沒有誘惑我的意思,完全是在利用我。
我將她的頭按在我胸前,右手穿過她的長發,捂著她的半年臉頰,同時靠近她,嘴唇貼在我自己的手上。她頭髮做了很好的遮擋,我相信這是不會被人發現的借位。
「你手放開點,憋死我了。」她抱怨,下巴頦貼著我胸口一上一下。
「別說話!人過來了。」我閉著嘴,嘟囔了幾個字。
她終於安靜下來,我的嘴唇始終貼著自己的手,同時在心裡默算著時間,大概過了五分鐘,我放開她。
她扒著座椅靠背往後看一眼,不安的問道:「查完了?」
「查完了。」我說,同時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看吧,我就說有用!」她竟然還得意。
「你是中國人嗎?」我問她。
她點頭。
「下火車我陪你去大使館辦臨時證件。」
「不用了。到站我就返回巴黎。」她說。
「要是再遇到檢票呢?再找一個男人跟你假扮情侶?」我有些生氣。
「怎麼著?怕我丟中國人的臉?」她笑看著我。
我瞬間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生氣有些莫名其妙,不得已軟下口吻道:「補個證不麻煩,何必給自己找事兒。」
「好吧,聽你的。」她猶豫半天,終於答應,接著又笑,眼睛眯起好看的形狀,跟我說道:「謝謝你。」
「你叫什麼?」我開始忍不住的想要跟她說話。
「阿鳳。」她說。
「阿鳳是廣東人的叫法。你是北方口音。」
「那就按照北京規矩來,叫鳳子。鳳子……瘋子。叫我瘋子吧。」她臨時又給自己起了個名字。
「瘋子,你好。我叫猴子。」我饒有興緻的跟她鬼扯,同時伸出手去,算是與她正式認識。
「猴子。你該不會姓孫吧。」她說著與我握手,想當然的猜我的姓。
猴子是我學生時代的外號,我叫孫寧,她猜對了。
我們又聊了些有的沒的,我沒有打聽她為什麼會不帶護照、不買車票的出現在這趟車上,她也沒有問我何以會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出現在這裡。
下了火車,我說陪她去大使館辦臨時證件,她拒絕了,我也沒有堅持。她長得這麼好看,又這麼靈活,相信即使沒有護照,也能平安回家。
萍水相逢,無有所圖,未必不是一段美好記憶。
我們在火車站門口告別,我步行去市中心,到達大廣場地帶大概用了十多分鐘。布魯塞爾對我來說並不陌生,讀書的時候來過,過去幾年,也經常過來開會。這麼多年過去,這個城市沒有什麼大的變化,跟我們的北京完全不一樣。
當然,我喜歡它沒變化。然而行程比我想的無聊,以前開會路過時看到的那些美景,現在仔細看過去,彷彿也沒什麼特別。精品店裡賣巧克力、茶具、丁丁歷險記的手工製品,並無什麼新鮮;滿大街的遊客,人人都拿著相機,拍人和建築物,表明到此一游。
有說粵語的一家人詢問我能不能幫他們拍一張全家福,我用法語拒絕了他們。
後來我喪氣的想,我還不如吃完午飯,回去巴黎的會議室好了。
我去天鵝咖啡館吃午飯,裡面多半都是中國人,自然是慕著馬克思的名義而來。
白人服務生看到我,借著跟他同伴打招呼的時機說:「又一位同志,今天第十九位。」
「我不是同志,我只是餓了來找吃的。」我用法語說道,「還有,我要那張桌子,別跟我說有人預定。」
白人小夥子撇了撇嘴,帶我去了靠窗的位置。我剛剛坐下,聽到有人用中文在我背後叫:「猴子!」
我一回頭,看到那個自稱「瘋子」的紅衣女人正從後面的座位起身向我走過來。布魯塞爾太小,這樣的偶遇並不稀奇,尤其對於遊客來說,。但我依然在那一瞬間,相信了某種被稱為緣分的東西。
「我剛才要這個位置他不給我,說是有人定了。你什麼時候定的位置?」瘋子說著話,也不等我招呼,便在我對面坐下。
我抬頭問那位叫喬治的服務生,「喬治,我是什麼時候訂的位置?」
喬治看著我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猜測我跟眼前這個女人的關係,終於,他轉頭對瘋子說:「不好意思,女士,剛才是我弄錯了。請讓我送一杯酒給您,表示我的歉意。」
我得寸進尺的說:「她聽不懂法語。」
喬治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瘋子聽完跟他說:「希望你下次不會再弄錯。」
我迅速點單,從頭盤到甜品,一樣也沒落下。
等喬治走開,我感覺到瘋子盯著我的目光,我抬頭看她:「怎麼了?」
「我在想,我們在火車上的時候,即使不假扮情侶,你應該也能讓我過關。」瘋子笑著說道。
「為什麼?」
「不穿那件外套的你,長了一張常年出入歐盟總部的臉,他們不會為難你。」
「喬治還是個小孩子,他看不出你才是應該被招待的貴客。」我笑說,由於中午天氣變熱,我早就脫掉外套,這會兒身上是襯衣西褲。
「你說得對。我是不應該跟小孩子計較。謝謝你幫我出口氣,祝你用餐愉快。」瘋子說著要起身。
我伸手將她按在座位上,「我點了兩份,一起吃。」
「我飽了。」她說,明顯是在耍大小姐脾氣。大概平時去哪裡都被捧著慣了,今天竟被一個男服務生歧視,令她自尊心受損。
「好吧,我陪你換一家。」我說著起身。
「算了。」瘋子又改變了主意,「他不是說送一杯酒嘛!不要白不要。」
我發現我有點了解她了,她不是那種會真正發脾氣的人。
「怎麼樣?去大使館順利嗎?」我再次坐了下來,順理成章轉移了話題。
「順利。」她說。
「打算玩一下再回巴黎?」我又問。
「最好不用再回去。」她說。
「想回國?」
她搖頭,「我覺得布魯塞爾挺好的,剛才從長廊那裡逛過來,那裡真美,可以在那下面開一間巧克力店,要是有長成你這樣的人去買,可以狠狠的敲一筆。」
「我像是容易被騙的?」
「你像是有錢的。」
「咱們右邊桌子正對著你的兩個男人,你覺得他們誰長得比較有錢?」我逗她,知道她還是在為喬治把靠窗的位置給了我而沒有給她耿耿於懷,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這種小心眼很可愛。
她接受我的挑戰,手撐著頭假裝看餐廳的畫,實際是在打量右邊桌子上的兩個人,樣子看起來無比認真,終於得出結論說,左邊的比較有錢。
我笑,知道她一生應該都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問題。我告訴她,右邊男人應該是左邊男人上司。
「憑什麼?」她希望我說出原因。
「憑經驗。」我說。
「好吧,我確實沒什麼職場經驗。」她說,「那麼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一個人出來旅行?」
「我是什麼樣的人?」
「掌握世界經濟命脈的人啊。」她說著捂嘴笑,再次體現她的厚道,稍微諷刺別人便覺不好意思。
我自然不會因為她的諷刺而不高興,我在猶豫要不要跟她說真話,但最終覺得,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開了五天會,太累了,逃一天班。」我告訴她。
她笑出聲,「真的嗎?」
「真的。」
「會有什麼後果?」
「不知道。可能生意談不成,也可能一切都照常進行。」我說,想著巴黎會議室里這會兒的情形,應該還沒吵完,否則薛琪會找到我的。
「如果生意談不成會怎樣?」瘋子問我。
「談不成我就留在布魯塞爾,去你開的巧克力店買巧克力。」我笑說。
她聽我這麼一說,又眯眼笑起。我發現她很愛笑,而且笑得極有感染力,我總是不自覺的被傳染。
我跟瘋子好好的吃了一頓飯,從頭盤到甜品,花完兩個小時,從王小波談到馬克思。我從不知道在工作以外,我也能有這樣好的表達力。
吃完飯,我們在城裡瞎逛。她在老區的每個櫥窗前都逗留很久,我看著我們的影子倒映在櫥窗里,意外的沉靜,我想我會記著這場景。
我們經過薩布隆大教堂,有人在那裡結婚。所有人都爭搶著要去跟新郎新娘拍照,他們臉上洋溢著顯而易見的幸福。
我帶她去郊外看原子球塔,再次回到市區已經五六點鐘,她說有人從巴黎來接她,她得回去了。我心裡不舍,但卻無法挽留。
我站在街邊,正要跟她告別,卻忽然聽她說道:「你看,那裡有個雕像。」
我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一個人形雕像,那人穿著風衣,手插口袋,低頭前行,樣子憂傷。布魯塞爾跟巴黎不一樣,巴黎的雕像無論是人還是馬,基本上都是昂揚的。可是布魯塞爾的雕像,總是有太多的情緒。譬如一條看上去無比歡快的狗,譬如一個看上去有些寂寞的人。
瘋子對雕像產生了興趣,她從大路上下去,走到了雕像的旁邊。我跟在她後面,看到了雕像下面的說明,原來這是一個音樂家。可惜我沒聽過這個音樂家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故事。
瘋子站在雕像下面,指著那位音樂家的臉說:「我早上在火車上第一眼看到你,你也是這個表情。」
我笑,「男人們偶爾都會有些厭世。」
她沒再說什麼,我心裡漸漸升起一種難過的感覺。
「前面就是車站,我送你過去吧。」最終,還是她主動告別。
我說不用了,人生何處不相逢,說不定我們回頭在巴黎還能碰到。但事實上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在巴黎碰到。巴黎跟布魯塞爾不一樣,它太大。
她沒有堅持,我跟她揮手告別,大步往中央車站走去。歐陸夏季,白天悠長,下午五六點鐘太陽幾乎剛剛偏離中天,照的人眼花繚亂。我為躲避暴晒,快速的進到車站裡面,行走在橢圓的幽長通道,我忽然發現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我還沒有問「瘋子」真實的名字叫什麼。
想到這裡,我即刻掉頭往車站外面走,誰知剛走了兩部,便聽到「轟隆」的一聲,那聲音巨大,不知道是從哪裡傳來。我頓時有些發懵,但想著最近的局勢,我拔腿便往外面跑。
通道里的其他人看我往外跑,便也都跟著跑起來,接著我們看到荷槍實彈的武裝警察往我們相反的方向跑,同時對我們說:「快點離開!快!」
我心裡害怕,有那麼一瞬間忍不住的想,如果那轟隆聲再次響起,這通道里四面的牆都塌下來,我該怎麼辦。或者那時候已經輪不到我想怎麼辦,我會徹底解脫。
然而那轟隆聲到底沒再想起,牆也沒有塌下來。我跑到了出口,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顯然,外面的人比裡面的人還害怕。
「猴子!」我聽到有人叫我。
我抬頭,尋找聲音來源,接著便看到了「瘋子」,離我五十米遠的地方,她逆著人群向我跑過來,像是一朵風暴中的牡丹花。
我瘋了一樣的向她跑過去,伸手護住她的肩,隔開周圍衝撞的人群,我大聲問她:「你怎麼在這兒?」
「他們說裡面發生爆炸,我得過來看你有沒有事。」她也大聲回復。
「我沒事!」我護著她,跟著人群繼續往外圍走,周圍警察已經全都上來,一邊疏散人群,一邊布警戒線。
我們被引導撤到了大廣場那邊,周圍的人都在猜測事態的嚴重程度。警察和消防車陸續的往這邊開,空中回蕩著刺耳的警戒聲。
「走吧,找輛車回巴黎。再晚可能就走不了啦。」我緊緊的拉著「瘋子」的手,當機立斷的說。這種情況,交通關閉是遲早的事。
「你看那邊,警察是不是開始查護照了?」「瘋子」拽我的衣袖,輕輕說道。
我往不遠處看了一眼,果然有警察開始布障查證,發生這樣的事,警察這種做法是常規排查,意料中事。
我回頭看「瘋子」,她神色有些慌張,我立即問:「你沒去大使館□□?」
她抿緊嘴唇,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種情形之下,沒有護照,跟在火車上不一樣。在火車上被查出來,頂多會把人交到大使館。可是這種情形,勢必要去各種警察機關走一遭。
「你明知道自己沒有護照,這種情況下為什麼還要回來!」我一著急,本性發作,開始罵人。
她大概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說過,當即甩開我的手,轉頭就走。她走得太急,絲毫沒有留意到一個警察正從她的左邊追上去。
我毫無辦法,即使打電話給領事館也來不及了。我不及多想,快速的追上她,一把將她撈進懷裡,裝作剛找到她的樣子說:「寶貝兒,原來你在這裡,嚇死我了!」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一臉驚訝的看著我,身體試圖掙脫我的懷抱。我又摟緊了她,低頭在她耳邊說:「警察就在旁邊,別動。」
她剛安靜下來,我就聽見警察的聲音,「你們兩個,護照!」
我裝作沒聽到警察的話,緊緊的摟著瘋子,又是親她臉頰,又是撫她額頭,彷彿她真的是我的情人,我在全力釋放著剛才尋找她時的那種害怕和惶恐。
「嗨,你們兩個,從哪裡來?」警察依然不放棄。
我抱著瘋子用法語回答:「巴黎,我們是早上從巴黎過來的。」
警察終於走開,我抱著瘋子的手卻沒有放下。我再次在她耳邊說話:「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她說:「放開我,我看到我丈夫了。」
「你丈夫?」我有些沒聽明白,但還是放開了她。
「他從巴黎過來找我,剛到這裡。」她說著提了提身上的襯衫,「我看到他了,我要過去找他,他帶著我的護照。」
那一刻,我幾乎有一種爆炸再次發生的錯覺,我又一次說道:「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搖頭,「那不重要。」
接著她從我身邊走掉,我一時有些難以置信。就好像剛才看她逆著人群向我跑來時那樣的難以置信。
最終,我找到了一輛車,在交通封閉之前,回到了法國境內。
越過國境線的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念方果兒,我拿出手機給她發簡訊,我說:「果兒,我想通了,也許我們可以要個孩子。」
方果兒的簡訊始終沒有回過來。我扭開收音機,裡面正在播報新聞:今日,布魯塞爾中央火車站發現不明□□,暫時無人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