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三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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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因為之前兩次那莫名的壓迫感, 季榆這會兒房間里的氣氛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
「安大哥有什麼事?」有些無法忍受這種讓人難安的沉默, 季榆主動出聲問道。他也有點想不明白, 安辰逸能有什麼事,非得要把謝瑾瑜給攆出去,才能單獨和他談的。
……總不至於安辰逸也和謝瑾瑜一樣,對他生出了什麼不該有的誤會吧?
趕忙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之前的舉動, 季榆的面上流露出一絲緊張的神色來。
——難不成先前在謝瑾瑜的屋裡的時候, 安辰逸就站在窗邊或者門外, 正聽著他們兩人之間的談話?
那些話本裡頭, 不都是這樣寫的嘛!
……等等, 貌似就算安辰逸那時候沒有在門外, 就聽他剛才和謝瑾瑜之間的對話,也能猜出他們暗地裡說了什麼把?
想到這裡,季榆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些許懊惱的神色來。
他剛剛不應該順著謝瑾瑜的話說下去的!就算要說, 也該等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再怎麼著也不能在安辰逸的面前說啊!
說不定安辰逸就是為了這個, 在生他的氣?
突然覺得一切的事情都解釋得通了,季榆的心裡卻一點兒都不覺得高興。
他這到底是犯的哪一門的太歲,怎麼啥倒霉事兒都找上他了呢?
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露出哭喪著臉的表情,季榆一邊悄悄地觀察著安辰逸的表情, 一邊在心裡琢磨起待會兒該怎麼向安辰逸解釋自己和謝瑾瑜之間的事情來。
分明是這兩個人自己之間的事情, 可結果到了最後, 卻都得要他一個個去解釋, 季榆的心裡頭忍不住感到有點委屈。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安辰逸根本就沒有提任何與謝瑾瑜有關的事情。
「上次的事情,」用力地抿了抿雙唇,安辰逸抬起頭,看著季榆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對不起。」
「上次的事情?」陡然沒能理解安辰逸所說的意思,季榆有點發愣,「什麼事情?」
似乎在他的記憶里,安辰逸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需要道歉的事情,反倒是他,一直在給對方添麻煩,甚至還害得對方險些喪了命。
見到季榆的模樣,安辰逸就知道謝瑾瑜所說的不假,他並沒有告訴季榆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事實上,在知曉了這一點之後,他猶豫了很久,究竟要不要將這件事和季榆說清楚——他當然明白,季榆在知曉了自己所做的事情之後,有可能會對自己生出排斥的念頭來,可若是不親自向對方道歉的話,他或許這一生,都會心中難安。
既是他做錯了事,就得做好接受相應後果的準備——這是他的行事準則,絕不能因自己的一點私慾,而有所更改。
「你取回來的骨桉葉,」小小地吸了口氣,壓下胸口升騰而起的遲疑與猶豫,安辰逸再次開口,「是用在了我的身上吧?」
若不是為了他的傷勢,季榆根本就用不上這東西,而他當時分明親眼見著季榆給他用上了那些葉片,卻任由對方照舊睡在自己的邊上。
他自己的心裡十分清楚,他所受的傷,並不似表面看起來那麼嚴重,根本不需要季榆那般小心照顧,只不過,他萬分喜歡季榆那眼中時時刻刻都倒映著自己的樣子罷了。
聽到安辰逸這麼說,季榆立時就反應過來對方所說的是什麼事了,頓時他的臉上一熱,有點慌亂地移開視線,不敢和對方對視。
在謝瑾瑜的面前,他可以如常地談論這件事,但面對安辰逸,他就顯得有些無所適從了。要知道,就是這會兒,他還清晰地記得,那時候自己靠在安辰逸的懷裡,貪婪地嗅著對方的氣息的情態。
「那、那個,安大哥不必為了這件事道歉的,」視線四處游移著,不知該看向哪裡,季榆感到有點坐立難安,「是我自己沒注意……」
骨桉葉和辛蕪花之間的作用,在修真界中,當屬於常識一類的東西了,他自己忘了這回事,怪不得別人。
「我原先只是想替你紓解藥性,」可安辰逸卻像是沒有聽到季榆的話一樣,自顧自地繼續往後說了下去,「但是……」
當然知道謝瑾瑜口中的「紓解藥性」是什麼意思,季榆只覺得自己的耳根一陣陣地發熱,跟燒起來了似的。
「我說到底……」看到季榆的神情,安辰逸的眼前又浮現出對方面色潮紅,雙目氤氳的模樣來,「……還是個男人。」
在見到心中傾慕的人在自己的面前露出那樣的神態來,他無法做到無動於衷。
季榆聞言微微一怔,轉過頭盯著安辰逸看了好一陣子,才像是想通了什麼一樣,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這些話,你不應該對我說,」唇角上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季榆的眼中露出些許無奈的神色來,「而應該去和謝大哥解釋。」
一個健全的男人,被人纏在身上四處撩撥,哪能不產生一點反應呢?要真是那樣,反倒是安辰逸不正常了。
想來謝瑾瑜也是清楚這一點的,他所想要的,不過是安辰逸的一句解釋和道歉吧?
聽季榆的話,安辰逸就知道對方沒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和季榆對視了良久,才輕嘆一聲,露出了一個不大的笑容:「我會的。」
他沒有再說什麼試圖表明自己心意的話,適才門外的時候,季榆已經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得足夠明了了。對方對他無意,他要是非要上趕著坦言心意,只會讓季榆有意避著他罷了。
季榆聞言,心下頓時鬆了口氣。他想了想,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枚戒指,朝安辰逸遞了過去:「謝大哥讓我給你的!」說完,還不忘朝對方擠了擠眼睛,一副催促的表情。
安辰逸見狀,胸中生出的也不知是無奈還是苦澀,最後只得搖了搖頭,伸手將戒指接了過來,不出意料,裡頭裝著的,多是用於療傷的丹藥。
謝瑾瑜的心地並不壞,只不過是由於從小周遭的人事與環境,養成了他那跋扈的性子而已,這一點安辰逸很清楚,只是……不喜歡,終究是不喜歡了。
自他從那個突兀中斷的夢境當中醒來開始,季棠就沒有做出過任何試圖從他的口中打探消息的舉動來——非但如此,對方似乎還有意避著他,總是將他單獨留在這個洞府當中,一點兒都不擔心他會趁著這個機會離開。
只是,想來即便季家的人不擔心季棠會做出什麼不利於季家的事情來,那循著他留下的線索找尋而來的謝瑾瑜二人,也該到了附近才是。
可分明季榆不止一次地見到了季棠身上與人交手留下的痕迹,對方卻絲毫沒有表露出要帶他離開的意思,這實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果然,哪怕比之本人都還要更了解他的一切,想要徹底弄清一個人的想法,也依舊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對不起……」極力壓低的聲音帶著些微的哭腔,季榆伸出手,想要去觸碰一下季棠胸前的傷口,卻又像是擔心驚擾到什麼一樣,在半途收了回來,「我不能……再讓你為了我……受傷了……」
那比殺了他,還要更加讓他難以忍受。
像是要將眼前這個人的模樣給深深地刻入眼底一樣,季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著季棠的五官。忽地,他輕笑一聲,垂下頭去,緩緩地靠近了季棠的面頰。
那句連在睡夢中都無法吐露的心意,就這樣消散於兩人相貼的唇瓣間。
天際忽然飄起了雨絲,淅淅瀝瀝的,彷彿在彈奏一曲舒緩的樂章。
季棠望著那不斷飄落的雨絲,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一般,抬起手輕輕地撫上了自己的唇瓣。那裡似乎還殘留著屬於另一個人的溫度。
他有些說不上來自己此刻是什麼樣的感受——詫異,歡欣,甜蜜,苦澀,或者其他——諸般情緒相互交雜,有如混雜在一起的墨水,讓他無法將其分辨清楚。
——他的那個弟弟,就連離開,都非要將他的心神攪得亂七八糟不可。
季棠突然有點想笑,但許久未曾上揚的唇角,卻讓他的笑容看起來顯得古怪而僵硬。
「我到底……在做什麼?」帶著些許恍惚與迷茫的聲音在雨中飄散開去,也不知是在問那早已離去的人,還是在問季棠自己。
只不過這個問題,此時註定是無法得到答案了。
細小的雨絲落在深綠色的草葉上凝聚成晶瑩的水珠,趁著它彎腰的時候滾落下去。
季榆止住了腳下的步子,他看著面前被煙雨籠罩的景象,眼中流露出一絲迷茫的神色來。
他忽然就有些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究竟該往哪兒去,又該做些什麼了。
去找二長老他們討回公道嗎?要是真的能夠做到這一點,他當初就不必四處逃竄了。
去揭露二長老的目的,尋求幫助?
季榆所熟識的人,都是與季家往來密切之人,此時此刻,他委實是無法確定,這次的事情,那些人是否同樣攪和其中。畢竟,這次追殺他的,正是以往在他的眼中,最為公正無私的二長老,不是嗎?
細細數來,除了季棠之外,他竟找不到一個能夠全心信任,能在此時給予他幫助的人。
眼前倏地浮現出季棠渾身是血的模樣來,季榆驀地閉上眼睛,不願再回想那個畫面。
被雨水沾濕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帶著本不該屬於這個季節的寒意,沁膚透骨。
單為了兩個甚至都沒有說上過幾句話的人,就將自己折騰到如今這個地步,甚至有可能因此喪命,真的……
「——值得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季榆一驚,下意識地就要祭起季棠給他的防禦法器,卻在看清對方的樣貌時,猛地止住了動作。
那人一身淺藍色長衫,與季榆同樣,沒有任何遮蔽地站在雨里,雨水順著他的髮絲低落,看著有些狼狽。但那雙黑沉的雙眼,卻彷彿能夠一直看到人的心裡。
「安辰逸?」收了手中的法器,季榆回過身去,看著那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男人,面上的神色帶著驚訝與探究,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對方。
「這麼做,」然而,安辰逸卻並沒有回應季榆的話,只是將自己剛才的問題再次問了一遍,「值得嗎?」
看著因為自己的問題而有些發怔的人,安辰逸的心情有種說不上來的複雜。
他並不認為這個世上沒有那種願意捨己為人的高潔之人,他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從頭至尾只與自己說過一句話的人,要為了他們,與家中人反目?
——大概是因為這個人大腦的構造,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吧。
回想了一下原主在被發現之後的一些列行為,季榆在心裡給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但這樣的回答,顯然對拉近他和安辰逸之間的關係,沒有任何作用。
「這個世上的事情,本就無謂值得與否,」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季榆彎起唇角,朝著安辰逸露出了一個不大的笑容,「有的,只是想與不想。」
「而我,想幫你們。」季榆看著安辰逸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
安辰逸剛才所問的那個問題,他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但每一次,他得出的答案,都從來沒有絲毫的改變。
對上季榆的雙眼,安辰逸的心中微微一震,他張開嘴,下意識地想點什麼,可最終卻只是搖了搖頭,沒有出聲。
「更何況,我也不僅僅是幫你們。」轉頭錯開安辰逸的視線,季榆停頓了一下,再次開口。
「季家向來以公正清明立世,若是真的做出了那樣的事情,便是失去了立世之本,」望著遠處被雲霧籠罩的山峰,季榆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哪怕此次得到了再多,都不足以彌補這一點。」
分明從小到大,他都是被這樣教導的,可如今,那些告訴他這些話的人,自己卻將之遺忘了。
安辰逸聞言沉默了下來,這種時候,他著實想不出來,自己究竟能夠說些什麼。最後,他只能上前幾步,將手輕輕地放在這個孩子的頭頂。
「走吧,」安撫似的揉了揉季榆的發頂,安辰逸輕聲說道,「這裡不安全。」
要知道,不久前他和謝瑾瑜就是在這附近,碰上了季棠的。由於不願暴露自己的真實修為,謝瑾瑜還受了一點輕傷,反倒是修為差了一截的安辰逸,一直被護在身後,連一根頭髮都沒有傷到。
想到這裡,安辰逸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了幾分。
許是前些日子發生了什麼變故,季家突然放棄了遮掩自己的行徑,尋了個由頭給他和謝瑾瑜扣上了魔道姦細的帽子之後,就光明正大地開始追殺起來。而流落在外的季榆,也成了季家的叛徒,為正道所不恥。
長長地嘆了口氣,安辰逸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將這些事情,告訴身邊這個依舊堅持著屬於季家的風骨與榮耀的孩子。
「人總有走錯路的時候,」但出乎安辰逸的意料的是,季榆對此卻表現得很是平靜,那雙眼睛里明亮的光芒,絲毫沒有因為當前的窘境而磨滅分毫,「這種時候,將他們拉回來便是。」
他們季家,本就是靠著這般,才能長久地存在到現在的。
「還有,」看了安辰逸一眼,季榆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早就不是什麼小孩子了。」
就算他看起來還是少年的模樣,可修士的年紀,向來都不該用外貌來判斷不是?
似是沒有料到季榆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安辰逸不由地愕然了一瞬,繼而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辦法,季榆那一臉認真地強調著自己的年齡的模樣,看著確實是太過可愛了些,惹得他都忍不住想伸出手,再揉一揉對方的腦袋了。
安辰逸當然是知道季榆的不可能如外表看起來那樣年輕的,可無論是以年紀還是修為來算,他都超過對方太多,是以對方在他的眼中,就是一個小了自己許多的孩子沒有錯——不過這種話,安辰逸是不會對季榆說的就是了。
雖然在他的心裡,還真有那麼一絲期待,要是聽到了這些話,季榆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來。
收回落在季榆身上的視線,安辰逸輕咳了一聲,掩下唇邊的笑意:「好,我記下了。」
如果有必要的話,他還可以確切地報出對方斷氣的時間地點。
「是嗎?」可惜的是,季榆對此似乎並沒有什麼興趣,只是不咸不淡地問了這樣一句,就沒有了下文,就連看著那輛救護車開走,都沒有多大的反應。
他本來就沒有多在意這些事情——或者應該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他在意的東西,哪怕是他自己也不例外。
那種名為「感情」的東西,早在多年之前,就從他的身上抽離了,只剩下名為邏輯的理性。
看著救護車疾馳著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當中,季榆轉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有事?」
他的雙唇彎起,一對有如浸潤在溪水中的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盈滿了能夠將人溺斃的溫柔——一如既往的、完美無瑕的偽裝。
「就是這個表情!」然而,季榆沒想到的是,男人在看到他的笑容之後,頓時眼睛一亮,露出了彷彿挖到了寶一樣的表情,「拿去勾人肯定一勾一個準!」
並未因為男人的話而露出什麼異樣的神色,季榆只是笑著看著對方,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早已凝固的面具,無端地讓人更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這種時候,你難道不應該配合地吐兩句槽嗎?」稍感無趣地撇了撇嘴,男人托著腮,將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平時你不都是這麼乾的嗎?」
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的、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
季榆當然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邏輯自閉症。
因為某些刺激而產生的、患者無法再感受到任何情緒波動的病症。
他的身體沒有任何的異常,唯有傳遞感情的通道,彷彿被憑空截斷了一樣,讓他再無法感受到絲毫的喜怒哀樂,只剩下被稱為為邏輯與理性的東西,在操控那具已經失去了靈魂的傀儡,使得旁人無法看出不對來。
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季榆一直沒有出現過任何差錯——除了剛才自己被飛馳的轎車撞上,對上車中的人那雙蘊滿了淚水與扭曲的愛意的雙眼的時候。
他知道自己應該露出痛苦和震驚的表情,但嘴角卻控制不住地上揚。那久違的、切實的、以為永遠都不會再感受到的輕鬆與愉悅,就像是要將先前欠缺的分量全都補上一樣,不斷地從心底湧出,令他的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