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修真(三十)
熟悉卻比記憶中更加龐雜繁複的陣法, 順著陣法的邊緣汩汩流動的暗紅色血液,與自己所熟悉的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的男女——以及跌坐在陣法中央,赤-裸著身體,雙目空洞的孩童。
看著面前這超出了自己想象的畫面, 季榆的雙唇開合了數次, 卻沒能發出一點聲音,心臟處傳來的細密疼痛早已消失, 胸口處彷彿空無一物似的,只餘下空落落的冷。
「你叫季棠, 」那個站在陣法邊上的高大男人這樣對那個孩童說,「是季家的嫡長子。」
「你的所有都屬於季家, 」一旁的女人垂眼看他,一雙眸子如覆了冰霜般冷漠, 「無論什麼事情,你都必須將振興季家放在第一位。」
「你不需要其他無用的情感, 只需要……」
「你有一個早夭的弟弟……」
「你……」
一句有一句的話語在耳邊逐漸被拉遠模糊, 季榆忍不住彎下身去,如同離了水的魚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來, 胸中翻騰著一股想要嘔吐的欲-望。
待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正跪在安辰逸的房間內,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沾濕, 整個人都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而那枚原先被裝在木盒當中的靈石, 此刻正落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
怔怔地盯著那塊石頭看了好一會兒, 季榆的耳邊突然就響起了季棠之前所說的那句話。
——「我不是你的大哥!」
嘴唇動了動,季榆突然就抑制不住地笑了出來。
是了,那個人當然不可能是他的大哥,那個人只不過是一個以他兄長的性命作為代價,以他人的屍體作為承載,所製作而成的一個怪物而已——甚至連能否稱為「人」,都還未可知。
他也從來沒有什麼早夭的二哥,他的那兩位父母,從頭到尾,只有過兩個孩子。
而季榆,也只不過是那兩個人為了製造下一個和季棠一樣的人,而誕下的「祭品」。
帶著涼意的風從大敞著的房門吹了進來,將季榆好似嗚咽一般的笑聲給吹散了開去,很快便再尋不到一絲痕迹。
用以困住謝瑾瑜的那個陣法,自然是沒有什麼破解之法的,因為那個陣法的作用,從一開始——就不是散去被困之人的修為。
季家原本只是一個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的修真小世家,沒有什麼上古流傳下來的秘籍,也攀不上那些在修真界有著話語權的大門大派,曾經出過的最高修為,也不過是元嬰之境。
如季家這樣的小世家,在修真界當中不勝繁數,它們微小,不起眼,卻以自己的方式存在著,踐行著自己的存世之路。
——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將一本記有一個特殊法陣的書冊,贈送給了季家。
以季家的血脈為引,天資非凡之士之體為載,催生而出的「遠超兩者之和」的「天才」。
幾乎只在一夜之間,季家的少年天才,便成了修真界人盡皆知的存在,季家也從一介無名之流,躍然成為足以比擬七大世家的家族。
那個人的名字,被記在了季家的家譜上,被冠以「奇迹」之名,為後人銘記。
可從來沒有人知道,那個人無論是骨還是血,都與季家毫無干係。
在一開始的時候,季家人還秉持著一貫的立世之道,不願傷及無辜,只四處去尋一些意外隕落之士的屍骨,可人心的貪婪,永遠是世間最難以填滿的東西。
想要找到無人收殮的、屬於大能良才的屍骨,著實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情,但當世名揚天下,天賦過人之輩,卻從不少見。
於是,那用於煉化獻祭的陣法被提煉分割出來,成了季榆所見到的古籍之上所畫著的法陣。被困於其中的人一身的修為被汲取存儲於陣法之中,待到下次接受獻祭的時候,成為聯繫其與祭品之間的渠道。
不知有多少曾名震天下的修士,成了季家的一個個令人震驚的修真天才,那些人甚至到了最後,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直至季家為了此事,與當時的三大門派之一結了死仇,險些被滅了滿門,那本書冊才被當家之人塵封了起來。然而百年之後,季家的人卻為了同樣的一個理由,再次將它給翻找了出來。
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季榆的面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為自己性格純善,並未被那兩人選擇作為下一任的接班人這件事而感到慶幸。
季家的人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什麼仙人留下的、能夠開啟蘊藏著無數寶物的靈石,而是當世第一人,修為已臻至大乘之境的謝瑾瑜。
比起那些哪怕得到了,也沒有能力守住的東西來,一個能夠敵得過天下任何人的「季家人」,才是如今的季家,最想要的。
只是,那些人不知道,這枚被世人爭搶的靈石,竟同樣出自當初贈送那本書冊的人之手,而這個地方,正是那個人的埋骨之地。
「余原本只是想讓好友不再為他的出身而露出寂寥的神色,卻不想做出了此生以來,最大的一件錯事……」
「……那不是饋贈,而是詛咒……」
「……花費八百餘年,余終於研究出逆轉之法,卻已無力將之傳達給季家後人……」
「……留於此處,待後來者知悉。」
「封塵留。」
將這段並未在原本的劇情當中出現的隱藏內容給細細思索了一遍,季榆不由地在心中發出了一聲感嘆。
眼下的這個發展,還真是……自然啊。
無論是逆轉之法出現的方式,還是出現的時機,乃至這個逆轉之法本身——都跟量身為他定做似的,無比貼合他之前的一言一行,就像是流水註定抵達的終點。
被季家拆分提煉過之後的陣法,自然不可能毫無缺陷,原本只需季家血脈便能達成目的的法陣,如今卻需要奪去一名季家後人的性命,甚至若是想要確保施術成功,必須得在對方被誕下的那一刻,便在其身上刻下陣法的核心烙印。
——名副其實的「祭品」。
而當今這個世上,符合這所有的條件的,唯有季榆一人而已。
以他的性格,想來即便不存在這嚴苛的要求,也一定會以季家人造的孽,需得由季家人來償還為理由,攬下這本不該由他背負的責任,更別說現今除了他之外,再沒有人能夠逆轉那個陣法了。
季榆不知道若是他沒有來到這個世界,這些事情是否依舊存在,但對於自己最終一定會以死亡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這一點,他倒是並沒有感到有多驚訝——當然,這並不是因為他現在根本無法感受到這種情緒。
謝瑾瑜和安辰逸是「命運」定下的終將攜手走到最後的人,無論他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只要他妨礙了兩人之間的關係,定然會被視為障礙,而被想方設法地排除。
更何況,他本就是早該命喪黃泉的一個「謬誤」。
只不過,沒有感情的規則無論多麼嚴密,究竟是無法將人心也一起納入計算的範疇中去。而這,便是它最大的疏漏。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季榆看向落在地上的那枚靈石,扯開唇角露出了一個笑容:「你會幫我的,對嗎?」
他要的契機,來了。
窗外的海棠開了又落,枯了又盛,不過是短短的一個月,卻有如過了幾個春秋。
季榆站在院中,看著渾身血跡,相互攙扶著朝自己走來,顯然受了不輕的傷的謝瑾瑜和安辰逸,卻並未上前幫忙。
「謝大哥,安大哥。」季榆出聲喚道,面上是兩人從未見過的平靜與從容。
見到季榆的樣子,謝瑾瑜的心中頓時生出一絲古怪的不協調感,腳下的步子也不由地跟著一頓,但隨即,對方面上露出的笑容,就打消了他的疑慮:「你們回來了。」
「嘶……趕緊過來搭把手,」謝瑾瑜見狀,也懶得和季榆寒暄什麼,直接開口說道,「這傢伙太重了。」
這一回他可算是吃到了修為低下的苦頭,以往能用的那些手段廢了大半,就連自己手裡的法寶都有好多不聽使喚了,要不是運氣好,說不定他還真的得和安辰逸一起,折在那些圍攻他們的人手裡。
不過就算這樣,他們也都算是去了半條命了。
季榆聞言,連忙快步上前,將安辰逸從謝瑾瑜的手裡接了過來。
比起謝瑾瑜來,安辰逸受的傷顯然要更重些,連意識都有些迷糊起來,畢竟他在離開的時候,自身的情況本來就好不到哪裡去,這會兒能夠保住一條性命,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可就算這樣,在察覺到季榆的動作的時候,他還是略微側過頭,朝季榆安撫一般地笑了一下。
扶著安辰逸的手動了動,季榆移開了目光,不願與對方對視。
他害怕這個曾說過他不擅說謊的人,會一眼看出他心底的想法。
「謝大哥現在的修為……怎麼樣了?」視線在謝瑾瑜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季榆突然開口問道。
聽到季榆的問題,謝瑾瑜的眉頭頓時一擰,明顯不想回答:「現在問這個做什麼?」
其實不必他多說,光看他和安辰逸此刻的狀態,就能猜到他的情況,肯定不會好到哪裡去。
謝瑾瑜作為曾經的天之驕子,被硬生生地從雲端打落泥潭,這箇中滋味,實在太過讓人難捱。如若不是面前有著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處理,說不定他這會兒早就由於這巨大的落差感,而陷入瘋癲之中了。
對上季榆望過來的雙眼,謝瑾瑜的雙眼一動,心臟深處傳來一絲柔軟的觸感。
或許這其中,也有這個小傢伙幾分的原因在內吧。
這個人的那份溫柔,足以支撐他走過這一段路程。
想到這個季榆紅著臉說會等自己回來的模樣,謝瑾瑜的唇角就不由自主地上揚了幾分。
然而季榆的下一句話,就讓謝瑾瑜唇邊的笑容變得僵硬起來。
「那麼謝大哥,」偏過頭看著一旁的謝瑾瑜,季榆再次開口問道,「還能調動這裡的幻境嗎?」
「你問這個幹什麼?」終於察覺到了不對,謝瑾瑜看向季榆的視線當中,帶上了幾分銳利。
他不願相信季榆會做出什麼對他們不利的事情來,但眼前的這個人,卻並不一定是真正的季榆。
——這個地方,本來就是由幻境組成的,不是嗎?
若是有什麼人強行闖入,製造了眼前的幻象……
「我考慮過了,」不等謝瑾瑜繼續思考下去,季棠忽地停下了腳步,轉過身面向謝瑾瑜,「我果然還是更喜歡大哥。」
「什……?」沒有料到季榆會突然說起這個,謝瑾瑜的面上陡地浮現出愕然的神色來,可季棠卻並沒有聽他說話的意思。
「大哥與我之間並無任何血緣關係,」說到這裡,季榆突然笑了起來,「我以前的那些猶豫和踟躇,不過是在庸人自擾。」
謝瑾瑜的眉頭更深地皺了起來,張口想要說話,卻不想再次被季榆給打斷了。
「比起你來,我更喜歡大哥。」像是在強調什麼一樣,季榆再次重複了一遍。
「那又如何?」謝瑾瑜不避不讓地看著季榆的雙眼,嘴角揚起一個不容置疑的弧度,「你終究是會喜歡上我的。」
「你還沒聽明白嗎?」然而,聽到謝瑾瑜的話,季榆卻搖了搖頭,「我不能讓大哥知道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
「——絕對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