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掌心玫瑰（02）
從他家到她家的路線, 他現在比去自己那家桌游俱樂部都熟。
凌晨一點半的馬路上冷冷清清，只偶爾有零星車輛駛過, 一路上, 喻舟把車開得很快。
身邊的景色不斷擦肩倒退，他單手扶著方向盤, 想喬霧現在在做什麼, 想什麼。
她可能會生氣, 會焦慮, 還會……有點兒怕。
雖然從沒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過，但他一直都知道，喬霧是一個很脆弱的女孩。
最開始的時候, 他路過錄製棚前的長廊, 看見她縮在牆邊，跟父母通電話，語氣委曲求全到了極致, 連肩膀都在微微發抖。
通話結束之後，她背靠在斑駁的牆壁上, 微仰著頭, 眼角紅紅的, 然後, 落下一滴淚。
那個畫面有多驚心, 一直到現在他都念念不忘。
十字路口的綠燈轉紅, 喻舟慢慢踩了剎車停下, 扭頭朝車窗外望了望。
其實早就應該察覺的。
她掉一滴淚, 他都那麼不忍心。
夜色深深，只剩小區里一路蜿蜒的橘色街燈。
剛剛來的路上，世界安靜極了，他的念頭反而更清晰。
喬霧內心深處其實就是個缺愛的小女孩，碰上這種破事兒，別人或許覺得沒什麼，但她肯定會想很多，會怕自己扭頭走了，留她一個人。
喻舟的思緒一直都是連著的，沒斷過。
直到那扇門被她從裡面打開。
四目相對，寂靜無聲。
良久，他看著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熟悉的，透著痞氣的笑：「不請我進去坐坐？」
喬霧如夢初醒。
「啊……你、你進來吧。」
她趕緊往後退了退，然後從鞋櫃里拿了雙一次性拖鞋，「我家裡可能有點亂……」
他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邁著步子走進來，然後彎下腰，很聽話地去換拖鞋。
這一幕有些不真實，喬霧低著頭看他，眼眶慢慢紅起來。
外面這麼冷，還刮著風，他大半夜的跑過來，是擔心她嗎？還是……想親口聽她解釋呢？
可是不管怎麼樣，他都來了。
想到這裡，她終於忍不住，眼淚掉下來。
恰好滴在他伸出去拿拖鞋的手背上。
動作頓了頓，他很快回神，換好鞋，然後站起來。
沒問她為什麼哭，喻舟靠上門背，從羽絨服口袋裡掏出來一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盒子。
喬霧吸了吸鼻子，有點疑惑地看著他。
那個印著寶格麗logo的香檳色絨布盒被慢條斯理地打開，裡面靜靜躺著一枚帶鑽的女士情侶戒。
樣式跟他無名指上的那枚一模一樣。
隨之而來的是喻舟懶洋洋的聲音：「買的時候也不知道你這麼瘦，看看能不能戴，不能戴的話，明天拿去店裡換，或者改尺寸都行。」
她愣愣地站著。
房間里的光線充足，燈光的影子倒映在他眼裡，比滿天星河更燦爛。
他又走近幾步，笑著看她，像是在自言自語，「之前喻冉給我出主意，讓我買個情侶戒指戴上，假裝自己有女朋友。我當時買回來之後，覺得沒面子，隨手就把女士的這枚扔了，剛剛在家裡翻了半天才找出來。」
聲音風輕雲淡的，喬霧卻越聽得眼睛又紅了。
不知道就這麼站了多久，她終於開口：「喻舟，其實別人怎麼看我，我都無所謂，但如果是我在乎的人……」
入這行有三四年了，自從她小有名氣之後，就老有那種不乾不淨的小道消息，今天說她被富豪包養了，明天說她全臉都動過刀子了，甚至連她發張照片都要拿著放大鏡看她都P了哪裡。
既然選擇成為一名公眾人物，這些後果她就都考慮過，也都能承受。
可這個世界上她愛的人不多，唯獨不希望這些人看輕她、拋棄她。
父母已經拋棄她了，她不能再失去喻舟。
「我知道，別怕。」
那個從來都是自大又囂張，總是嘲諷她的男人，此刻溫柔極了。他低頭握住她的手腕，然後把那枚閃著光的女士戒指，小心翼翼套進她右手的無名指。
「還挺合適的。」喻舟滿意地打量，「好像天生就該戴在你手上。」
喬霧垂著頭，盯著自己手上的戒指一遍遍地看，眼淚泛濫成災。
「怎麼樣，這個禮物喜歡嗎？」
她現在也顧不上形象了，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眼淚，「喜歡。」
他點點頭，隨手把那個空的絨布盒扔到一邊，拉著她的手往裡走，理直氣壯地開口，「作為回報，今晚我就在這住了。」
正沉浸在滿滿感動里的喬霧嚇了一跳：「你……要住我這？」
「對啊。」喻舟說著，甚至打了個哈欠，「本來開夜車就不安全，而且我現在還是疲勞駕駛，你放心讓我自己回去？」
「……」
短短几句話，她就完全被說服了，這人搬出這樣的理由……簡直是耍無賴。
她想了想，「要不今晚就委屈你睡沙發吧……我給你拿床新被子出來，沒用過的。那啥，我家沙發其實也挺大的。」
「如果我拒絕，你會讓我睡床嗎？」
「不會。」
喻舟聳聳肩，「行吧。」
半個小時后。
「小矮子，你家浴室的花灑哪邊是熱水啊。」
「……下面不是寫了嗎，左邊是。」
「小矮子，你去給我找套睡衣，要純棉的，軟點的，別太厚。」
「你覺得我家裡會有男士睡衣嗎？」
「你連帽子都能買大好幾碼，衣服應該不會沒有吧？」
「……」
喬霧回到衣帽間，忍辱負重地翻了半天，最後還真翻出來一套嶄新的藏藍色男士睡衣。
這是之前某商家找她接的一個情侶睡衣的廣告，雖然商家男女兩套都給她寄過來了，但她自己拍照發微博的時候，只穿了女士那套。
以為男士睡衣不會用到，又捨不得扔，於是就隨手放儲物箱里了。
仔仔細細把吊牌拆掉，衣扣都解開，她抱著睡衣走到浴室，還沒進去，就聽見裡面嘩啦啦的水聲。
喬霧臉立刻紅了大半。
搬了個木凳放在浴室門口，她把睡衣放在上面，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趁著喻舟洗澡的空檔，她把柜子里備用的枕頭被子翻出來，整整齊齊疊好放在沙發上，然後火燒眉毛似的，跑回了卧室。
除了小時候給兩歲的弟弟洗過澡之外，二十多年來，她從來、從來都沒有跟異性睡在一片屋檐下過。
躺在自己粉紅色的大床上，喬霧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把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又回憶了一遍，還是覺得像場夢。
下意識伸出右手，攤開放在眼前，無名指上那枚帶鑽的戒指，此刻正在卧室的吊燈下閃閃發光。
嗯，是真的。
與他形影不離快兩年的那枚情侶戒指……今天，另外一枚戴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這代表了什麼？
實在控制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喬霧用玩偶捂住嘴，偷偷地笑了。
反正也沒睡意了，她拿過自從喻舟進了家門之後就沒碰過的手機，結果剛滑開屏幕，就看到一長串微博消息。
Cherry還在折騰嗎……大晚上的，自己不睡也就算了，不要影響別人寶貴的睡眠時間好嗎。
點進微博界面，她刷新了下好友圈，往下翻了幾條，還沒翻到Cherry剛剛發的那條長微博，卻翻到了喻舟在一小時二十三分鐘之前，發的新微博。
「Shadow：能夠被你欺騙感情，很榮幸。@霧小喬」
底下的評論也很熱鬧，她的粉絲，喻舟的粉絲，過來吃瓜的路人，簡直是五花八門。
「喻神，你冷靜一點，這女的真的就是在利用你啊。」
「哥，拿出你在狼人殺遊戲桌上的魄力好么，這女人都爆狼了，還不讓她出局？」
「有沒有人能給我解釋一下前因後果……Shadow怎麼了？挺久不關注狼人殺了。」
「我們喬妹這幾年是怎麼走過來的，她到底是怎樣的人，老粉心裡最清楚，既然選擇了跟她在一起，就請你不要讓她失望。」
……
他沒有回應Cherry的那條長微博，而是選擇自己重新發一條。喬霧想，喻舟應該是不想跟那女人扯上一丁點兒關係吧。
江小年剛剛還說，他這人，眼裡揉不進一粒沙。
又想起了什麼，喬霧打開微信，在聯絡人列表裡翻下來，重新找到Cherry的微信頭像，點進去，噼里啪啦地打字。
「喬喬：你有病吧？！」
「喬喬：你不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很可笑嗎？謊言就是謊言，說一千遍也不會變成事實。」
「喬喬：願病魔早日戰勝你。」
在她連發好幾條微信泄憤之後，對方終於忍不住了。
「Cherry：你別得意的太早，喻舟現在對你也就是一時新鮮而已。」
「Cherry：整天裝得那麼清高，在外面連酒都不願意陪一杯，現在總算有笨蛋上鉤了，恭喜你。」
這女人真的瘋了吧……自己不喜歡喝酒，不喜歡交際，這也能礙著她？
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升起來，她皺著眉頭正想回復，忽然聽到卧室外面傳來敲門聲。
意識到是喻舟洗完澡了，她立刻從床上坐起來，下意識把手機塞進枕頭底下，攏了攏亂糟糟的長發，然後，調整了一下呼吸：「進來。」
男人推開門，慢吞吞地走進來，身上穿著那套藏藍色的睡衣，襯得皮膚極白，頭頂的吊燈照下來，隨著他一步步過來的動作，折射出跳動的光影。
很美，很慵懶。
喬霧視線一路向下，發現睡褲的褲腿好像有點短……看起來不是特別合身。
都怪他長得太高了。
「呃……這睡衣是之前商家送的，好像不是很合身，你今晚就湊合一下吧。」
他點點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氣氛莫名尷尬，喬霧想了想，「枕頭和被子我都準備好放在沙發上了，都是洗過的，被子也夠暖和。如果你還覺得冷的話，客廳的空調可以一直開著，遙控器就在茶几上，溫度也可以自己調……」
淺黃色光線的卧室里，她絮絮叨叨地解釋了半天，那人終於不耐煩了，開口打斷，「小矮子。」
她下意識閉了嘴。
喻舟又走近幾步，無比自然地坐在粉紅色的床尾，抬眼看著她：「這是我第一次在異性家裡過夜。」
「……」
所以？還需要我跪下謝恩嗎？
正在心裡腹誹，又聽見他一本正經的語氣，「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做點什麼？」
空氣有片刻靜默，良久，喬霧沒出聲，只是伸出手，默默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看見她的小動作，他低下頭，忽然笑了笑，「哎，你別緊張，我就問問，你對這事兒是什麼想法。」
外頭的風聲漸漸息了，也聽不見任何動靜，好像整個世界都寂靜下來，而他微微抬眸望過來，漆黑的眼睛里光影交纏，曖昧又柔軟。
當年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面對著的，大概就是這麼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吧。
她看著他，思緒有點恍惚。
告訴自己不能被美色迷惑，喬霧抿抿唇，大義凜然地開口：「我覺得，太快了……我還沒有準備好。」
完了完了，他肯定會嘲笑自己的！
他肯定會一臉諷刺地笑，然後說，「別自作多情了，我可沒想對你怎麼樣。」
或者乾脆起身，不屑地說，「咱倆在一塊，佔便宜的好像是你吧。」
……
腦海閃過無數有可能出現的場景，可是喻舟聽完之後，只是安靜地點點頭，然後湊過來，在她嘴角吻了吻，「好，不碰你。」
聲音很輕，很珍惜。
還沒回過神來，就看見他從床邊起來，轉身走出去了，「晚安。」
「……晚安。」她愣愣地應。
喻舟剛剛是吃錯藥了嗎？
客廳的燈滅了，整個世界萬籟俱寂，她躺在床上，反反覆復地回想。
原本，外面多了一個人，喬霧以為自己會失眠，可是並沒有。
她手上的戒指沒捨得摘，想著他現在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很快就沉沉睡去。
*
寒冬臘月的天氣，天剛蒙蒙亮，院子里的公雞準時開始打鳴。
小小的喬霧瞬間從夢中驚醒，一秒鐘都沒敢耽誤，趕緊從床上爬起來，用涼水洗漱完畢，跑到廚房裡去淘米、煮粥。
沒過多久，就看見媽媽抱著睡眼惺忪的弟弟走進來：「怎麼還沒煮好啊？你今天是不是又偷懶了？」
「沒有……天還沒亮我就起了。」她撇撇嘴，心裡很酸。
「整天那麼多借口，說了多少遍讓你早起一會兒，弟弟身體不好，早上起來要喝熱粥。」
「……我已經起得很早了。」
「哎你這個丫頭，還敢頂嘴是不是？」
女人嘴裡罵罵咧咧的，看起來像是生氣了，「你說我養你有什麼用，都這麼大了，家務活還不會幹，懶得要死，以後也是個賠錢貨！」
……
她皺著眉頭，夢境里也不安穩。
媽媽的責罵、弟弟的懵懂、爸爸的無動於衷……全都變成了一雙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她喉嚨。
好難受……好像快要窒息了……
迷迷糊糊間，她手腳冰涼，無意識地開始掙扎。
手腕猛得撞在床頭柜上，在漆黑無聲的夜裡，發出極清晰的聲響。
而她還被困在夢裡，怎樣都脫不了身，連手腕的疼痛感都感覺不到，嘴裡喃喃地念叨著什麼，眉頭緊皺。
忽然有人抱住了她，趕走那雙扼在她頸間冰涼的手，很溫柔地落在她後背上。
「做噩夢了？」
他開口的那瞬間，她幾乎立刻被驚醒。
後背冷汗涔涔，夢裡發生的事情彷彿還在眼前，有些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喬霧下意識往他懷裡縮了縮，汲取到他身上溫暖的體溫，情緒慢慢平復下來。
耳邊聽見他極輕的聲音，「別怕，我在這。」
偷偷把眼睛睜開，漆黑一片的夜裡，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她腦子有點亂，迷迷糊糊說出一句話：「喻舟，我真的沒有欺騙你的感情……」
我喜歡上一個人不容易，我真的很想和你長長久久。
片刻過後，頭頂傳來那人低低的笑，喻舟垂眼，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頰，「就算騙了，」
他話語裡帶笑，慢吞吞地道，「記得騙到底啊。」
誰讓他受不了看她皺眉，受不了看她委屈，受不了看她掉眼淚。
也許愛情就是沒有邏輯可言，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比她美，比她聰明，比她有魅力。
可是她們就算掉下一公升的眼淚，他也不會像那天路過走廊的時候一樣，千般不忍湧上心頭。
可是她們的靈魂，都沒有她乾淨透明。
在這個圈子裡呆久了，人心會慢慢變化，越來越物質，越來越自私，金錢會逐漸凌駕於所有之上，甚至連尊嚴都能拋棄。
他曾經對這一切感到很厭倦，直到俗世紅塵中，看見那雙小鹿般清澈的眼。
懷裡的小姑娘嬌嬌軟軟，抱著他的手很緊，很快就又睡著了，毫無防備。
喻舟看著她如花般的側臉，嘆口氣，假裝自己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