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47章 替身
多年前的夏日, 天下著大雨,馬蹄噠噠, 一名氣質沉穩冷冽的黑衣小少年策馬而過, 奔向了周家大宅的朱門前。
沈玹那時還未改名,叫周玹,時年十二歲, 剛從武館習武歸來, 渾身都被大雨淋了個透濕。
周家大門緊閉,並無人立侍迎接,氣氛在雷雨天中帶著詭譎的沉悶。沈玹擦了擦臉上濕漉漉的雨水,推開宅邸的大門, 卻見正廳人頭攢動,人群中間站著一個粗布麻衣的瘦弱孩子。
沈玹放緩了腳步, 手握著細刀, 鬢角髮絲滴水,站在廊下遠遠地打量著那陌生的孩子。似是覺察到他的視線,那孩子倏地轉過臉來,凌亂蓬鬆的頭髮下露出半張與他極為相似的臉,眼裡閃著小鹿般的茫然和驚恐。
沈玹一怔,不僅是因為這個陌生的小孩與他相貌相似,更是因為靜王失勢后, 周家頹敗, 已經許久不曾有新客拜訪了, 此時莫名多了個與他極為相似的同齡人, 總覺得有些許不詳。
一道驚雷劈過,將半邊陰沉的天空照得煞白。主母周沈氏起身站立,隔斷沈玹的視線,命令道:「玹兒,回房去讀書,這並非你該來的地方。」
母親出身貴族,雖然冷情狠辣,向來不為父親所喜,但一向是極為疼愛沈玹的,從未像今日這般疾言厲色。
沈玹並未違抗她,只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局促狼狽的孩子,便甩了甩腦袋上的雨水,下去沐浴更衣了。
沈玹一走,周家宅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雨水嘩嘩,聒噪地滴落階前。
「只有六分相像。」周沈氏冷眼打量著面前的私生子,漠然道,「還不夠。」
「這已經是老爺所有私……」管家一頓,在周沈氏冰冷的目光中,硬生生把『私生子』三個字咽回腹中,顫巍巍道,「已經是最像公子的那一個了。且他生母病逝,已是孤苦無依,無人比他更合適。」
「三個月後,便是生死之戰。我與夫君為靜王之大業殉身,倒不算什麼,就是不能連累玹兒。」周沈氏伸手捏住沈七清瘦的下巴,虛著眼打量他半晌,方擰眉嫌惡道,「既然是人鴨,便要做得像一些。好在還有些時日,請孫大夫來,將他的眉眼改一改罷。」
那孩子顯然並不清楚『人鴨』是什麼,只是局促緊張地站在那兒,瑟瑟發抖。
周沈氏給了那孩子一個名字,按排行來算,名阿七。
阿七在周家住了下來。
沈玹話不多,同他的母親一般冷硬強悍,唯獨親近阿七。或許,血緣的力量就是如此的強大且奇妙。沈玹知道阿七是父親與別的女人生下的『野種』,一開始是懷著好奇接近,可漸漸的,這份好奇中又夾雜了太多他說不出的情分。
大概因為阿七雖與沈玹容貌相似,卻是個安靜乖巧的性子罷,每當他用那雙溫和而虔誠的眼睛注視沈玹時,沈玹總能感覺到身為一個長兄的責任。
那三個月內,沈玹總是帶著阿七去騎馬、去狩獵,像所有親兄弟那般從天亮鬧騰到天黑,幾乎形影不離。
每當看著他們宛若雙生子般並肩進出宅邸,周沈氏總會隔著窗欞觀望,冰冷的眸子里偶爾會閃過一絲掙扎。
周彥站在她身邊,猶豫著開口:「夫人,阿七是無辜的,要不我們……」
僅是一瞬間的柔軟,周沈氏很快恢復了往日的冷情。她轉過冰涼的美目,紅唇彎成一個譏誚的弧度,質問道:「他是無辜的,玹兒難道就不無辜了?你最好弄清楚些,到底誰才是你的嫡子!不管如何,玹兒身體里淌著一半沈家的血,我決不能讓他被你連累!至於阿七,那是你背叛我生出來的野種,若非他長得與玹兒相似,還能派上點用場,你以為我憑什麼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他?」
「夫人,你非要如此么?明明你看著阿七和玹兒相似的臉龐時,眼裡也是有過掙扎和不舍的啊。相處三個月,難道你就沒有一絲一毫把他當兒子看待?」周彥擰起英氣的眉頭,痛苦道,「我們可以將兩個孩子都送走,不管將來成敗與否,都可以保住他們的性命。」
「不可能的。如果我們萬一失敗,錦衣衛不會放過我們唯一的兒子,即便是天涯海角也會將他找出來。所以,必須要有人替玹兒受罪。」周沈氏閉了閉眼,復又睜開,斬釘截鐵道,「你不必再勸!否則我就殺了那野種,這是你欠我的!」
牆角傳來一聲窸窣的響動,似是有人驚詫之下碰倒了角落的盆栽。周沈氏眸色一冷,厲聲喝道:「誰?!」
推門一看,牆角並無人影,唯有一支雉羽箭遺落在階前,正是平日沈玹教阿七射箭的那支。
後院,秋風蕭瑟,梧桐滴雨。
「阿七,你的臉色很難看,是生病了嗎?」十二歲的沈玹身量緊實,眉眼的輪廓稚嫩,但眼神卻有著大人般的沉穩。他收了弓箭,略微擔憂地看著面色蒼白的弟弟,「我去請孫大夫來。」
一聽到孫大夫的名字,沈七蒼白的臉又白了兩分,腦中又回憶起那冰冷的細刀在臉上遊走的恐懼。
「哥,我沒事,興許是天太熱,悶著了。」阿七眼神躲閃,摳著銀護腕細聲細語道。
沈玹不疑有他,抬手按了按他的腦袋頂,問:「那支射丟的箭找到了嗎?」
「啊……箭?」阿七失神了片刻,方搖了搖頭,咬著蒼白的唇說,「找不到了。」
沈玹以為他是因丟了心愛的箭而傷神,便道:「找不到便罷了,哥哥會送你更好的。」
阿七隻是獃獃地望著他,而後想通了什麼似的,緩緩綻開一抹脆弱的笑來,說:「哥,謝謝你對我這麼好。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啦。」
那時候的沈玹還太年少,並不清楚阿七眼裡的決然是什麼,等到他明白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太晚了。
那弓箭終究沒來得及送出。
「從今往後,你不再是周玹,隨母姓,改為沈玹。」
「馬背上的包裹中有盤纏和一封信,你連夜出發,替為娘將信送去漠北燕回山的劉成將軍手中……快!立刻走!」
沈玹離開的那一夜,阿七並未睡著。他披衣赤足,提著一盞燈站在廊下,只靜靜地目送著哥哥遠去。
不知為何,已跨上馬背的沈玹又折了回來,摸了摸阿七的腦袋,望著他神似自己的容顏,輕聲道:「別擔心,阿七,哥哥送封信就回來。」
「……好。」阿七嘴角動了動,似乎在笑,聲音在風中有些顫抖,說:「哥哥可以慢些,不用……那麼著急回來。」
一旁的周沈氏聽到兄弟倆的對話,眼中有了一瞬的掙扎和柔軟。她張了張唇,可喉嚨卻像是被人扼住般,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扭頭捂住了眼睛。
……
「母親騙了我。」
漱風樓中,沈玹眸色晦暗,狠狠灌了一碗梅花酒,方道:「我找了許久,可塞北根本沒有什麼劉成將軍,那只是母親騙我出去避難的借口。」
事實就是如此殘酷,等到沈玹再回到京師時,靜王兵敗,周家已是天翻地覆:所有人都死了,沈七代替哥哥受罪,成了宮中年少的閹奴。
蕭長寧聽得難受,既是為將內疚深埋心底十餘年的沈玹,亦是為了那個身世坎坷的沈七。
她能說些什麼?責備沈玹母親的狠辣無情,還是安慰沈玹逝者將息?
身體里的暖意已隨著故事真相的揭開而漸漸涼去,唯留滿腔愴然。蕭長寧斟了一杯酒飲下,待到渾身又泛起了暖意,這才斂裾起身,走到沈玹身邊坐下,與他並肩相抵,輕聲道:「那,沈七有怨過你們嗎?」
聞言,沈玹嗤笑一聲,「他傻成那樣,何來怨懟?他入宮后,我安葬了家人,輾轉了一年多才託人用書信聯絡上阿七。阿七在回信中說,其實在事敗抄家的那一夜,母親興許是於心不忍,偷偷給他備了馬匹,讓他逃來漠北尋我……那或許是母親此生唯一一次心軟,可沈七那傻子,卻拒絕了。」
蕭長寧睫毛一顫,語氣染上了幾分心疼,「他是為了不連累你。若是找不到周家獨子,這場風波肯定會牽連到更多的人。」
「的確如此」沈玹眸色深沉,似乎沉入回憶的漩渦中,緩緩道,「或許是愧疚作祟,我一直在想法子救他出宮,直到六年前,先帝出宮狩獵,我得知沈七也是服侍的太監之一。我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寫信告訴他,我會混入獵場的瀑布下,等他一起離宮……誰知,那傻子又拒絕了。」
「為何?」蕭長寧疑問,「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沈玹灌了一口酒,身上有清冷的梅香,沉聲道:「他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宮女,想留在宮裡陪她。」
蕭長寧側首道:「玉蔻?」
沈玹微微點頭。
蕭長寧道:「即是有了牽挂,那沈七又是因何身亡?」
夜風凄寒,沈玹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
「阿七回信與我,說想讓我見見未來的弟媳,讓我在獵場的瀑布邊等他,入夜後,他會帶著心愛的姑娘來見我一面。」沈玹握著酒盞的手緊了緊,手背青筋凸起,似是在壓抑什麼,「都說長兄如父,他想讓我給他們證婚,可是那夜,他沒能活著來見我。」
「是因為他與玉蔻私會,被人發現了么?」
見沈玹搖頭,蕭長寧又道:「難道是你藏身在獵場被人發現,給他招來了災禍?」
沈玹低笑一聲,抬眼望著她道:「在殿下眼中,臣會是如此無能之人?」
也對……
沈玹要是那麼容易被抓,那他就不是沈玹了。
蕭長寧酒意上頭,臉頰發燙,乾脆將昏沉的腦袋擱在沈玹寬闊的肩上,嘆道:「沈七究竟在那晚遭遇了什麼呢?」
沈玹的目光慢慢變得凌厲起來,眼神都像是淬著毒的利刃,冷冷說:「他運氣不好,在密林中撞見了太后和霍騭私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