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餓狗

  自那之後,武枝就沒有那麼愛哭了。


  胃口也越來越好。


  就算金蓮哥哥不喜歡她,名分上他已經入贅了,西門慶總來糾纏,一定不安好心,她要養好身體,棒打狐狸精。


  那個大包裹原封不動放在武家的柜子里,和上次西門慶送的東西放在一起。


  過了初六,姬緣又開始賣燒餅。


  有武松幫忙,沒有那麼累。


  她彷彿不知疲倦,拿著擀麵杖一推,一張圓圓的纖薄餅子就出來了。


  姬緣出去賣餅的時間並沒有提早,因為武松一頓就能吃三十張糠餅。


  那還是她沒吃飽。


  吃撐要五十張。


  生存的壓力依然巨大。


  前幾日又下了一場小雪,如今只余屋檐上的些許積雪和瓦緣下垂著的冰柱。


  化過雪,冰柱分外長些,根根晶瑩剔透。


  路面上也結了一層冰,有些滑,武松幫姬緣挑著擔子。


  今日賣的餅子有三分之一的白麵餅子,剩下的都是糠餅。


  不知道能賣出去多少。


  賣不出去武松也能吃掉。


  「潘小哥哥,路上滑,你走路小心些。」


  胡大娘子破天荒地換了一身長裙,髮式也精緻了很多,朝姬緣揮手帕。


  「好。」


  見姬緣笑了笑,胡大娘子揮得更勤了,馬上就被她娘扯著耳朵拉進去。


  「賣餅的小哥,給我來五文錢的。」


  胡大嬸給了五文錢,要了糠餅。


  「慢些走。」


  「哎,謝謝您。」姬緣也只是給人遞餅,收錢。


  挑擔子的是武松。


  她一腳下去,路上的冰層如蛛網般散開。


  真一步一個腳印。


  今日的生意也不錯,不少人來和姬緣打招呼,寒暄,然後再買五文錢的餅。


  兩人便走得遠了一些,幾乎走了一遍整個清河縣上的街道巷子。


  那些只聽說過潘六郎的人這回也看見了真人,照顧了一下生意。


  「買餅嗎姑娘?」


  「買餅嗎夫人?」


  「買餅嗎娘子?」


  「買餅嗎哥哥?」


  面對如此美貌的少年溫柔的詢問,誰能拒絕?

  姬緣一天重複了這句話無數次,問過之後,對方都買了。


  就算是糙漢,也不由自主摸向了口袋。


  說起來有些鬼畜,此時面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子,尊稱是哥哥,若再官方一些就是官人,對方穿得好,就是大官人,若是讀書人就是相公。


  大家都這麼叫,姬緣入鄉隨俗,也只能對著路上的大叔大哥,親切地呼喚,「哥哥、官人、相公。」


  一路走下來,餅賣了個乾淨。


  姬緣有心想把西門慶送來的東西送回去,但直接送上門很不妥當。


  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處置,只能放著了。


  回去路上武松十分高興,連帶著把老大夫請回了家。


  「大娘子的病好了許多,再休養兩月便能如常走動,葯仍是要吃,我重新寫個方子,七日一副便可。」


  「痊癒之後仍然要注意身體,不要太過勞累。」


  「好。」見姬緣應下了,老大夫打量了一下他,搖了搖頭。


  「六郎的身體也不大妥當,切莫病倒了。」


  「我會注意的。」


  「大夫,六郎的身體是哪裡不妥當?」


  武枝拜謝了大夫,又問道。


  「六郎先天有些不足,比常人弱上一些,大娘子無需心焦,人來這世間,自有定數,來是緣,去是了結。」


  「放寬心,方能長長久久,不留憾事。」


  這老大夫年紀大了,醫術不錯,同時十分虔誠,常常翻翻道學經義,偶爾也能開導些人。


  「是。」武枝聽得不太真切,大夫只說比常人弱一些,並沒有說十分嚴峻的病症,便稍稍放心了。


  姬緣一直覺得殼子不太行,這會兒也沒放在心上,如今還是以給武枝治病為重,再多攢些家底,修修房子,再想一門長期賺錢的手段,教給她們,最好能餵飽武松,也能給她們幾個存點嫁妝。


  姬緣不能每天都那麼賣餅,一是身體遭不住,挑不動擔子,二是武松上山了,他獨自做不了太多餅,三是清河縣就那麼些人,會審美疲勞的……


  因此每天他就只去一條巷子,第二天再去另外一條,挨個來。


  清河縣有六條巷子,六天賣餅,還留一天休息。


  但還是有熱情的小娘子會找到另一個巷子去,買姬緣的餅,順便和他說幾句話,要是能把他邀請到家裡坐坐,就更好了。


  去掉成本,每日賺的也有幾十文錢。


  慢慢積滿了罐子底。


  等它積滿,就能建個不漏風的新房子。


  武松也在為此努力,然而雪停了之後山裡缺食的野雞越來越少,已經不會上當了。


  武松只能多挖些陷阱捕兔子,偶爾能撿到失蹄的鹿,便能賣上幾兩銀子,充作武枝的葯錢。


  未出正月,西門老爺就病逝了。


  姬緣抱著食盒賣餅,正好看見為西門老爺送葬的人流。


  西門慶作男子打扮,騎馬經過。


  抬眸看了姬緣一眼,十分悲傷,又很沉靜。


  她一雙漂亮的貓眼裡爬滿了紅血絲,眼睛腫得很大,在人流的最中間,分外醒目。


  白衣拂飛雪,烏棺如積墨。


  姬緣心中嘆息了一聲。


  願逝者安息,生者節哀。


  清河縣的人都聽說了這個消息。


  雖然西門老爺不是什麼行善積德的好人,但他也是清河縣數一數二的大人物,人家因為西門老爺知道了清河縣,等過個十幾二十年,誰會知道清河縣是什麼山旮旯地方?


  便都有些悵惘。


  西門府設了靈堂,只要想去拜祭,不論身份,都能進去上柱香。


  這還是因為西門慶和西門夫人吵架,才設的規矩。


  西門老爺臨終前不放心西門慶的婚事,想把她定給一個侯爺的庶子,被西門夫人拒絕了。


  西門夫人想把西門慶定給她的侄兒。


  西門老爺不同意,斷氣前讓西門慶自己決定自己的婚嫁,無論她嫁給誰都行,只要她不後悔。


  西門夫人想讓她的侄兒來給西門老爺送終,被西門慶拒絕了。


  她實在看不上那個滿口之乎者也的秀才。


  張口閉口都是女子應該如何如何……


  別說和潘郎比較了…還比不上潘郎烙的燒餅,至少燒餅還能吃。


  至親離別如此突然,西門慶愈發覺得要牢牢抓住潘郎。


  人生苦短,何不縱意?

  但她要給西門老爺守三年孝,不能立刻定下婚娶之事。


  如今常常痛哭,又憂心潘郎被武枝那個小矮子迷惑,整夜整夜睡不好。


  白日要守在靈堂里,還要負責府里的生意,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


  西門夫人並不熟悉生意上的事,反而是西門慶來挑大樑。


  如今天氣還冷,西門夫人茶飯不思,哭得瘦了一圈,一場雨下來就病了過去。


  那個表哥又來府中探望,常常指責她一個女子不該行商賈之事。


  西門慶礙著西門夫人的病情,不願撕破臉,卻十分煩他一副自詡為西門府未來姑爺的態度。


  恨不得兩棍把他打死。


  西門夫人無比看好這一對,覺得是兩全其美之事,尤其喜歡叫西門慶和她的侄兒一同在病床前相伴,自己病得厲害還堅持給西門慶拉郎配,讓西門慶煩得厲害,又不好說什麼。


  偏偏她是母親……


  母親也是想讓自己有個值得託付的人。


  雖然表哥很煩,但他也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少年秀才,過兩年要是中了舉,更是難得的俊傑。


  再則表哥家道中落,錢財不豐,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去尋訪名師,去四處遊學,母親想扶持一把娘家,覺得表哥得了好一定會感念西門家的恩情,對自己也會溫柔體貼,處處照顧……


  哪能都和母親想得一樣好,就算能,表哥再好、再有才、再會讀書又如何?


  狀元難換心頭好。


  西門慶為了逃避西門夫人,常常蹲在靈堂上,看那些來來往往上香的人。


  看潘郎會不會來。


  他以前說過,等他科舉考中,就來西門府拜見老爺夫人。


  堂堂正正把她娶回家。


  如今在靈堂想這些,也算對父親不敬了。


  只是情之所起,向來由心,越壓制,越肆虐。


  西門慶恭恭敬敬跪下去,磕了三個頭。


  難熬的時候特別想看一眼潘郎。


  摸摸胸口的銅錢,彷彿那日指尖觸在他手掌的餘溫還在。


  日子都會好起來的,等娘的病好了,再慢慢說與她聽。


  讓娘知道表哥非自己所求。


  ——


  姬緣還是來了,和武松一起。


  因為去西門家上香可以吃一頓飯,武松從來沒有吃飯吃飽過,想體驗一下。


  二則是上次西門慶送來的東西還擱在櫃里,該還給她了。


  姬緣從靈前取了香,點燃。


  西門慶不發一言,也取了香,和姬緣一起跪下去,同時朝靈位磕頭。


  西門慶拜下去的時候在想,今生今世,怕是再也遇不到第二個比潘郎讓我更喜歡的人了。


  此時同時進香,也算帶他見了父親。


  希望父親放心,她一定會好好活著,痛痛快快活著。


  武松也跟在身後,只朝靈位拜了拜。


  想到要吃西門家一頓飯,也在後邊的蒲團上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磕頭。


  求西門大老爺讓小的吃一頓飽飯,小的祝老爺投個好胎,投在富貴窩溫柔鄉……


  武松胡亂念叨了一下,抬頭看看姬緣和西門慶正在對視。


  西門慶的眼神溫柔到了極致,又顯出一股貪婪,和姐姐一樣。


  就好像姐夫是個肉包子,她們都是餓狗……


  真可怕。


  ——


  這會兒西門慶又比上次在街上遇見的時候更瘦,下巴都尖了。


  姬緣拜完后,打開食盒。


  裡面乾乾淨淨,並無水汽,放的是西門慶上次送的東西,幾十本書,還有十幾錠銀元寶,以及筆墨紙硯。


  姬緣剛要說話,就被西門慶制止。


  「我現在很難過,你不要說話。」


  靈堂並沒有外人,只有他們仨。


  西門慶蹲下來,抱住膝蓋,埋頭,無聲流淚。


  「是我哪裡不好嗎?」她突然問。


  「不是。」


  「是武枝比我好嗎?」


  「不是。」姬緣再次否認。


  人和人之間的比較,是無意義的。


  「那你怎麼不心悅我?」


  西門慶抬頭,眼淚汪汪看著姬緣。


  「我…」


  姬緣組織語言,試圖想出來合適的回答。


  武松不太明白,但是還是覺得姐夫有點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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