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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冷酷城主俏軍師

  桑意剛住進謝家時只有八歲, 他記事晚,旁人問什麼都說不清,只曉得自己叫這樣一個名字, 其他的都是半懂半不懂。等到謝緣把他帶回房, 給謝緣房裡掃撒的管事婢女問他話時, 問一句答一句, 更多的時候都記不起來, 唯獨記得那比自己高上許多的半大哥哥牽著他的手, 那雙手很溫暖, 讓他僵硬的手指得到了微微的舒緩,也從身後那些帶著蔑視與敵意的眼光中逃離。在那個冬天的雪地中,旁人都對他加以冷眼與嘲諷,用學團丟他,唯獨他把他抱起來,拍乾淨身上的雪,帶回了自己那裡。


  像是做夢一樣, 桑意睡醒后謝緣已經不在了, 他便更覺得是做夢。


  他老老實實地回答著老婢女的問題。


  家住哪裡?不記得。他吃百家飯長大,住過妓院後面低矮的青石小屋,雨天水會從頭頂樓下來, 從床邊的磚頭裡往裡滲, 就好像樓上那些擋不住的男歡女愛的聲音, 那段時間是一個長得不大好看的小倌兒養著他。後來小倌兒接不到客, 得病死了, 他又被人領走去了別的地方,這次換了一個賣燒餅的大娘,親兒子已經成年,出去考科舉,三年不回一次家。


  大娘指著妓院里的那些人罵街:「清倌人養著的時候沒見你們擔心過這娃娃的死活,人一走倒是想起來小娃娃長得漂亮了?好好一個清白孩子,憑什麼給你們糟蹋?你們算是壞完了。」還有一些不堪入耳的詞,小桑意跟在旁邊聽著,悄悄在心裡記著,但是從不說出口。大娘做了一年多的燒餅給他吃,後來肩膀被路邊的滾石砸傷了一邊,抬不起手來,桑意就跟著學怎麼做燒餅。小小一個孩子,站在板凳上面和面,抱著鉗子把攤開的麵餅貼在火桶壁上時,每每都讓人覺得他整個人都要栽進去。第二年,大娘的兒子沒考中,回來繼承了燒餅攤,後來又成親了。嫁過來的姑娘像一隻驕傲的孔雀鳥,成天花枝招展,也不喜歡家中有小孩子,她總是跟大娘吵架,桑意就挑了個艷陽天自己跑了。跑之前他做了三個燒餅,一個自己揣著走了,一個留給大娘,最後一個是給大娘兒子的,一點渣渣都不留給那個新媳婦。


  這是他呆得最長久的兩個地方,後來也睡過橋墩子,路過的野貓願意被他摟著,還用舌頭舔他的臉,給他叼來魚吃,他從此喜歡上了貓貓狗狗這些小動物;偷偷睡過別人家的庭院亭台,有時候被趕出來,有時候不會,裡面的人還給他東西吃,但他從來不拿,堅定地履行「我只是找個地方睡覺」的原則。他當學徒做工,當跑堂的,最舒服也最開心的一次差事是一處人家成親,要童子過去壓婚床,桑意就被挑中了,在軟綿綿的床上睡了一夜,一動也不敢動。枕下和被子底下有桂圓和花生,香氣撲鼻,但是他餓著肚子一直沒動,認認真真地壓著床,好像他一翻身,這張床就能變成怪物跳起來一般。


  他認真地說:「我壓了一晚上沒有動,你們一定可以花好月圓長長久久的。」眾人聽了都很高興,哄堂大笑起來,新娘子摸了摸他的頭,給了他一塊米花糖。也就是那一回,席上作賓客的謝月注意到了他,第一眼先是察覺這孩子長得真是乖巧漂亮,第二眼彷彿故人重逢。


  謝月對他說:「跟我回去罷,我見過你的娘親。但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知道嗎?」


  桑意向來是知道也不說的性子,就這樣稀里糊塗地被帶了回去。


  問話還在繼續,身子怎麼樣了?給我看看。桑意發著燒,努力從榻上爬起來,跪坐於地,老嬤嬤利落地扒了他的衣裳,像打量一件物品一樣將他看了個遍,而後讚許道:「不錯,長得好,也還乾淨,可以侍奉少城主。」他們正愁著謝緣到了要請先生來家裡上課的年歲,需要一個伴讀,謝緣正鬧脾氣說不要,這會子就主動帶了個人回來,雖說年紀小了些,但勝在身家清白。


  想到這裡,嬤嬤也有些遲疑,她問桑意:「少城主說讓你幹什麼了沒?」


  小桑意搖搖頭。雪地里的事不過是少城主的一次心血來潮,壓根兒就沒想過把人帶回來了要怎麼辦。桑意自己也猜出了自己前路未卜,於是也不說話,只是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看著老嬤嬤,直看得老人家受不住。


  老人家嘆氣:「男娃娃好,男娃娃有男娃娃的好處,不比姑娘家,一不留神懷了謝家的種又是一大攤子事。現在那些姑娘都鬼精鬼精的,上一輩二爺的通房丫頭給二爺下了葯,這才懷了孕,沒點像樣的出身,可不是又鬧得滿城風雨。」


  桑意聽不懂這些事,就專心盯著桌面。老嬤嬤讓他把衣服穿上,仔仔細細地告訴他許多注意事項:少城主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逐條吩咐過來,桑意一一記住,大約曉得,自己往後就是要跟在那個將他撿回來的大哥哥身邊了。桑意跪坐著,一直等得腿發麻,發麻之後又發熱,腿是熱的,腳更冷了。他沒吃飯,在雪地里凍得厲害,燒得眼淚汪汪的,嬤嬤以為他不願意,就勸他:「哭什麼,少城主待你這樣好,不會讓你過苦日子的。跟在少城主身邊,那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男孩子家家的,只要你往後辦事得力,不愁沒有好前途。」


  桑意一直在點頭,凝神聽著的模樣,乖巧得讓人捨不得大聲跟他說話。嬤嬤很滿意,叮囑幾句后就走了。桑意再度一個人被剩在房裡,不知道時間,這房裡沒有窗戶,他看不見天色,故而也不知道早晚。他醒來時床頭放的那幾疊精緻的菜肴已經涼了,桑意肚子叫了叫,坐在原地沒動,又抬頭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


  寬闊敞亮,不浮華,屏風和鏤空雕花的假門將這裡分割成許多重天地,另一側是佔滿了整面牆的書架,陳設擺件樣樣看起來都比他高,他有點渴,又餓,唯獨一點是不再像之前那樣冷。他四下瞅了瞅,作出了一個最為穩妥的決定:接著睡覺。


  他們讓他在這裡睡了一次,那麼說明這個行為是被認可的,是安全的。桑意不敢亂跑,覺來越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於是又鑽進被窩睡了。迷濛間,他隱約知道外邊的蠟燭熄滅了,室內頓時陷入一團漆黑。他往被子裡頭又縮了縮,將頭也埋進去,渾身發著高熱,竟然還真的睡著了。


  謝緣是太陽落山後回來的,今天謝月事忙,查過他的功課後就準備走了。謝緣向他略微提了提自己撿了個比自己更小的小朋友回房的事,因為違反了他十三歲才能往屋裡帶人的家規,算是報備,也是認錯。謝緣早熟,自然知道把那個小傢伙帶回去後會有什麼結果——不外乎是要他當自己的書童,要算作他的房中人了。


  一句話,要麼他當時冷眼相看,繼續和帶自己的嬤嬤管家死犟著不要書童伴讀,要麼就將這個小東西救回來,拉一把,從此讓他進入自己的人生。謝家人做事,每句話都要慎重考量,尤其在幾個叔伯明爭暗鬥、姨娘之間也風起雲湧的局勢下,他接觸過什麼人,和什麼人說過話,都要算作「少城主的身邊人」。即便他不想,別人也會將桑意視作他欽點的黨羽

  沒想到謝月並沒有責罰他,反而愣了愣:「你是說那個姓桑的小傢伙?」


  謝緣也才十二,要仰頭看他,嚴肅認真地道:「是的,我過去時,六弟他們正在欺負他,我已經處理好這件事了。」


  「兄弟間的這些事你有數,好好處理,免得日後鬩牆之禍,不得不防。但是那個孩子……」謝月沉吟片刻,忽而點了頭,「我願想過怎麼安排他,想了許多法子都不甚穩妥,認他為義子,會引起旁人注意,可若是讓他當下人,也太委屈他,我此前竟然沒想過讓他當你的身邊人……你做得不錯,今後他就是你的書童,但你需將他視作親弟弟,莫讓人欺負了去,尤其別再讓你那群不成器的弟弟搞欺男霸女的那一套,你們越來越大,我也越來越沒時間管。」


  謝緣沒什麼表情,重複了一遍謝月的話,問道:「父親,他是我的弟弟嗎?」


  謝緣的母親生他時難產,早逝。謝月沒有續弦正室,但在外風流事不少,弄出過好些個莫名其妙的孩子,好幾個姨娘就是這麼進的謝府。聽他說起「義子」二字,謝緣想當然地認為又是這個為老不尊的爹在外惹了風塵,桑意是又一樁小小的風流債。


  謝月有些尷尬,沉聲道:「你看他跟我像嗎?這次還真不是,他的確是我以為老戰友的遺孤,往後你好好待他就是。」


  然而,是誰的遺孤,什麼身份,才能讓父親如此忌憚——不宜捧得太高,又不能讓他受委屈?謝緣懂得留白的道理,大人有大人的秘密,便不再過問。


  他的日程安排得很緊,謝家少主須得文韜武略哪樣都不放下,學琴棋書畫四書五經,也要學騎射經略,待人接物。從謝月房裡出來后,他揉了揉眉心,聽旁人問道:「少城主,去二爺三爺太太們那邊問安嗎?」


  「今天不去了,替我傳話,就說我今日身體不適,改日再去向叔伯姨娘們賠禮。」謝緣道。


  那隨從低聲應了是,又小聲說:「老爺也叫您這些天少去,三爺他們最近在抽大煙,一房的姨太太都跟著抽,人不人鬼不鬼的,去了免得壞身子。可六少爺他們天天去勸呢,您不去好像也不大好。」


  謝緣道:「他們哪裡是勸著他們,不過是貪著三爺那邊沒這邊這麼多規矩罷了。由他們去,明年送到江浙寒鴉營,能活著回來算我謝家好兒郎,回不來就當養了一群廢物。」


  隨從喏喏退下了。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閉眼休憩了片刻,好趕走腦海中的疲憊與壓抑。太陽剛落山,庭院中陷入深青的黑暗中,他提了燈往回走,做了個手勢讓跟在自己身後的侍衛與僕人都離得遠遠的,不要來打擾他。園林闊大,十步一個亭台,百步一處池塘泉水,夏日裡會有風荷搖曳,如今是殘冬,只剩下慘淡發青的冰殼,碎雪踩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這是他少有的一個清閑的傍晚,謝緣沒什麼特別想做的事,於是晃蕩著手中那盞梨花紙糊的橢圓燈籠,回自己的房間。


  屋裡一片漆黑,這有些反常。謝家的僕從曉得他不喜歡被人貼身服侍,一向都是點好燈,將浴桶挑著時間送來,謝緣只需要坐享其成便是。他將燈籠里的蠟燭挑出來,斜著手腕將屋裡的幾盞大燈都點亮,這才發覺自己房中好像還有其他人。


  那是一種直覺,不關乎其他。白天事情太多,他一時也沒想起來誰可能在那裡,默不作聲地提了劍四下逡巡了一回,最後將目光鎖定在床榻上,昏黃的燈光中,緞面底下顯出一個凸起的圓弧,小小的一團,隨著底下人的呼吸緩緩起伏。那呼吸中帶著不設防的意味,明目張胆又理所當然,謝緣愣了一下,忽而想起今天他帶回房的那個小傢伙——他還沒走嗎?


  他俯身按著被子的一角,輕輕掀起被子,果然發現了睡得滿臉紅暈的桑意。興許是被生人接近的氣息驚動了,桑意動了動,下意識地想往深里躲,可沒料到他已經睡在了最裡面,腦後就是堅硬的水曲柳木造的床板,謝緣沒來得及拉他,就聽見「嘭」的一聲巨響,桑意的後腦勺結結實實地磕在了那上面。


  謝緣恐怕這一下子給他磕出什麼毛病來,他伸手將他拽了出來,桑意茫然地看著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似乎有些緊張。兩邊對望,兩邊無言,謝緣其實沒怎麼把這個比自己小上四歲的孩子放在眼裡,只是此情此景有些尷尬,他沒有收過伴讀,桑意會是第一個,太熱絡不是他的性子,可若是像他平常那樣說話,恐怕會嚇到這個小弟弟。他回想著白天那匆匆一瞥,思索著怎麼開口比較好,他這個年紀,雖說看起來是少年老成的模樣,但架子仍舊是端著的,他記著經略里的話,對身邊人太好會令其僭越,也會讓旁人多言。


  就在他沉默的時候,桑意卻首先開口了。


  他小聲說:「你好。」


  沉寂的局面被打破,謝緣也淡淡地道了聲:「你好。」桑意摸了摸自己被撞疼的頭,似乎有些不明白為什麼白天遇到的這個哥哥忽而變得冷淡了。他抬頭望了望他,昏暗的燈影里,他只瞧見謝緣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那睫毛長,幾乎要攢下一小片陰影,他這個年紀正在逐漸長開,依稀有了日後眉目硬挺的影子。


  他可真好看,桑意想。這麼想著,他就鬼使神差地摸了上去——他從沒見過這麼長的睫毛,也是第一次仔細打量這麼好看的人。他不大在意自己的形象,不曉得自己也算得上長得好看的那一類人,只知道自己以往遇見的人大多都歪瓜裂棗且凶神惡煞,沒能給他留下任何美好的記憶。這次不同,興許是白天里謝緣溫和的舉動給他的勇氣,他伸手碰了碰他的臉,想起嬤嬤教給他的話,小心謹慎地問道:「你要睡覺嗎?我……伺候你沐浴。」


  其實還太早,不到謝緣睡覺的時間。謝緣盯著這個小傢伙,搖搖頭,努力將積壓了一天的疲憊壓下去,輕聲道:「我不需要人貼身伺候。」


  桑意「哦」了一聲,手收回去,視線也收回去,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縮成一團,躲在被子里。片刻后,他又謹慎地問道:「那你想吃點什麼東西嗎?桌子旁邊有飯菜,可是涼了。你如果肚子餓了,我可以給你做燒餅吃,我會做燒餅的。」


  謝緣又搖了搖頭。桑意好像還是有點怕他,他的視線在桌旁那幾盤冷掉的精緻菜肴上打了個轉兒,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這一整天的念想說出口:「那,這些東西,我可以吃嗎?如,如果不可以的話,我能不能借一下你們家的灶,我想吃一個燒餅。」


  謝緣一愣。桑意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肚皮,伸出一隻手摸了摸,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過來:「哥哥,你看,這裡是扁的。」


  「這些東西是給你準備的,怎麼不敢吃?」謝緣皺起眉,這時候才注意到床頭那個被安放了一整天的食盒。「你回來就開始發燒,這碗葯也是你的,怎麼你在我這呆了一天了,旁人都沒告訴你要安心喝葯吃飯嗎?」


  桑意一聲不吭,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謝緣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他的額角,年少人身體好,桑意睡過一覺后精神頭好了許多,連帶著燒也下去了不少,只是更餓了。他伸手把他抱下床,看著桑意自己穿衣,一絲不苟又費勁兒地把手往那件明顯小了一號、還疑似開了線的棉襖里塞,謝緣道:「脫下來,以後這樣的衣服不要穿了。」


  桑意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這樣出去后大約會敗壞謝家的門面,於是也當成一條注意事項記在心裡。謝緣翻箱倒櫃找出了自己幾年前穿的厚夾襖,又拿來白天的那條毛絨絨的大氅,把桑意整個人裹起來,好似一隻軟綿綿的小糰子。謝緣打量著這隻糰子,伸手牽過他的手:「走,我帶你去吃東西。」


  桑意下了床,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還不忘回頭看床頭那幾盤菜——那本該是他來謝家后吃到的第一頓正餐,可惜已經涼了,油脂凝結浮起,化成噴香的白花花的一片。謝緣看了他一眼,又道:「涼了的東西不吃,往後不新鮮的、太素淡的,只要你不喜歡,都可以不吃。你是跟我一起吃飯的人,我的在家中的待遇也是你應得的待遇,懂了嗎?」


  桑意沒懂,他還有點發燒,整個人暈乎乎的,只曉得被謝緣牽著往外邊走。謝緣琢磨著這個小東西還太小,現在跟他說這麼多也沒用,先把他好好帶大才是正事。出門后,謝緣囑咐了外邊的人再給桑意把葯熬一遍煮熱,而後帶著他往外頭走。拐過他的庭院,穿過幾道游廊,他們來到了謝家園林的後門,外面迎著一條清冷的山道。


  桑意個頭不高,邁著小短腿跟在他後面,總是跟不上。謝緣出了房門后提燈,沒有牽他,走出一大截后才看見桑意急哄哄地趕過來,追著他的方向,好像也有點慌的樣子。桑意顯然是怕再看不見他了,周圍又黑,於是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努力地緊趕慢趕。謝緣走了一會兒后停下來等他,嘆了口氣,在他面前蹲下了:「上來。」


  桑意就爬上他的背。謝緣剛拽緊他細瘦的小短腿,就聽見桑意喃喃重複了一遍:「哥哥背我。」好像在確認這件事似的。接著,他將整張臉都埋在了謝緣肩頭。童音稚嫩,比他同父異母的那幾個不成器的弟弟乖上不知道多少倍。冬日裡穿得厚,背人的人會尤其不舒服一些,謝緣掂了掂他,沒說什麼,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從山道上下去,走到了街市的角落,那兒有一家麵攤。


  他把桑意放在凳子上。桑意雙腳懸空,兩隻手端端正正地按在膝蓋上,正襟危坐,烏溜溜的眼睛跟著他轉。謝緣點面時問他什麼,他都小心翼翼地點頭,連「好」字都不肯說。


  「少城主,這次和從前一樣,刀削臊子面澆辣子是罷?那位小公子呢?」


  謝緣看了桑意一眼,道:「他跟我一樣。他生病了,臊子不用牛肉的,就用母雞肉的罷。」


  「知道嘞,發物都不跟您往這兒擱,再少些油膩。那我再給小公子熬點薑湯,我瞧著小公子面色這麼白,估計是凍著了。」


  面端上來了,一人一碗。桑意盯著面前的面碗瞧,遲遲不動手,謝緣就遞了筷子和調羹過去,叮囑道:「要是不吃辣,就把最上面那層辣椒挑給我。」


  等他落筷子后,桑意才開始吃。這小孩能吃辣,學著他的樣子把臊子和澆頭都攪開拌勻,倒進一點醋,加上一點蔥花,然後挑起一根肥美順滑的麵條咬進嘴裡。那是他這輩子以來吃過最好吃的東西,桑意吃得頭都不抬,麵條吃完后也不看謝緣怎麼喝湯了,他端著湯慢慢地喝了個底朝天,燙得出了一身熱汗。謝緣吃得比他快,慢慢地用勺子舀著湯喝,不言不語地看著他。桑意長得漂亮,雖然瘦得皮包骨,但有身體底子撐著,臉上反而還有一點圓潤的肉,白凈好捏,眼睛尤其亮,連帶著那張紅潤的嘴唇也鮮妍可愛了起來。謝緣沒見過這種端碗連湯帶麵條一起喝進肚子里的吃相,偏偏桑意吃得不慌不忙,他對待食物有一種慎重的意思在裡面,雖然餓急了眼,但看起來並不粗莽無禮,反倒是能讓人在可愛中看出些許貴氣。


  謝緣看他把湯也喝得乾乾淨淨了,於是又讓攤主煮了一碗小的給他送過去,怕他積食,也顧念著他病中脾胃想必不好,分量減了一大半過去。這回桑意活學活用,還是照著他先前的樣子,撒蔥花倒醋,拌勻。他餓了太久,這一碗吃完后還有點意猶未盡,謝緣就把那碗濃薑湯推了過去,看著他喝乾凈,又出了一身汗。


  謝緣也不管他熱不熱,冬夜風吹得人骨頭疼,他把自己的披風脫下來給桑意加上,又裹了一層,而後將他抱著往回走。桑意瞅著他,眼裡有點迷茫,謝緣低頭看他:「吃了這麼多,背著你在路上走,肚子不難受?」


  桑意縮了縮,眼睛眨巴了一下,出來后第一次開口了:「我,不能,吃這麼多嗎?」臉也慢慢地紅了,不知所措的模樣。


  謝緣道:「可以。」他算是琢磨了出來,跟這個小東西說話不能拐彎抹角,連一點揶揄的玩笑也不能開,不然桑意會當真。他重新說了一遍,把反問句改成了陳述句:「你吃飽了,我若是背著你,你的肚子壓著會不舒服。」


  桑意小聲說:「哦。」謝緣的披風外頭是緞子面,在他身上滑溜溜的,桑意感到自己時刻便會掉下去,謝緣也在不停地調整姿勢,他於是伸出胳膊摟住了謝緣的肩膀。這下兩個人都穩當了,謝緣把他又領回了家中,先扔去屏風后讓這個小東西洗了澡,而後叮囑他喝葯,自己坐去了一邊溫書看書。桑意洗完了出來,乖乖把葯喝了,而後猶豫著踱去了謝緣面前。頭髮濕潤著披散下來,睫毛也是濕潤的,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拎出的某種小動物。


  也像個小姑娘。


  謝緣以往暗自期許過自己能有個文靜嫻雅的妹妹,並且一度很嫌棄自己家裡那四個混世魔王般的弟弟。如今來了個這樣乖的小伴讀,他忽然發覺自己以往的願景或許能夠成真,只不過方式有些許不同罷了——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桑意已經闖入了他的生活,逼著他用溫柔的眼光去看他,就像路途中撿到一隻奶乖的小動物,你是捨不得責打它、拋棄它的。


  好不容易得來一個空閑的夜晚,謝緣卻花了大半時間在桑意身上,手把手地帶他認路、認東西,給他收拾出了他自己的一套新東西:衣裳,玩具,洗漱用品和書本。至於書童的身份,謝緣略去了他已知的那些部分,告訴桑意:「尋常大戶人家的孩子念書時都會有伴讀陪著,好不寂寞。優秀的伴讀會是主家人的門面,我今年十二了,再有三年就要去考春闈,別人都有伴讀,所以我也應該有,這就是你的職責。」


  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不用懷揣著他好奇或是感恩的心思在他身上費心,謝緣原本是這樣打算的。然而他忽略了桑意斷章取義的程度,他只見到這個小弟弟安靜地坐在自己面前,認真地承諾:「我會陪著你,不讓你寂寞的。」


  謝緣:「……」


  他有點惱火地低聲道:「我不需要人陪,也談不上寂寞。你只需要擔著這個身份就可以了,知道嗎?」


  桑意愣愣地瞧著他。四歲的差距此刻成了一道鴻溝,一個自以為是獨立的大人,而另一個尚且只理解孤獨的含義。


  桑意小聲問:「那你……還要我嗎?」


  謝緣也發覺自己話可能說重了,他放輕聲音道:「我把你當弟弟看,是不會不要你的,去睡吧。我看會兒書。」


  桑意果然聽話地去睡了,照舊靠在牆角,似乎這樣窩著,後背抵上堅實的牆壁讓他很有安全感似的。謝緣不習慣與人同床,但也沒想好怎麼辦,於是看了半夜的書。天快亮時,他手撐著腦袋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搭了條毯子,而桑意已經起了床,搖搖晃晃地給他端了水盆和手巾過來,伺候他洗漱。床鋪也已經收整好了。


  這些事不知道是誰教的他,桑意表現得很上道,也很懂事。謝緣洗漱過後,隨手一摸,發覺桑意的燒已經退了。


  「晚間再吃最後一次葯,若是還有什麼沒辦好的,想要的,告訴我。」謝緣道。


  桑意期期艾艾地問他:「哥哥,今天還能吃昨天的那個麵條嗎?」


  「可以,不過晚間我要去父親那兒背書,回來可能遲了。你記得路的話可以自己過去。」謝緣瞅了他一眼,問道,「你記得路嗎?」


  桑意一臉無辜地搖了搖頭。


  「……」謝緣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那你等我。」


  謝緣出門后,前一天的嬤嬤又過來了,顯然已經從別處得到了命令,要教會桑意在謝家的基本禮儀,以及——生存方式。哪些地方是禁地,不能踏足,哪些地方只有和謝緣一起時才能進去,又是哪些地方住著什麼人呢。一眼望不到邊的謝家園林,山水重重,嬤嬤發覺這個小孩比她預計得要聰明得多——單論謝家這一大幫子人就算得上難記,更別說曲徑通幽柳暗花明的園林道路,桑意走了一遍就會了,還能清晰地報出某某居於何處,裡面居住的人是什麼身份,是何性情,對謝緣怎麼樣。


  嬤嬤奇道:「你這個小娃娃記性倒是很好,昨晚少城主回來了,你好好伺候了嗎?」


  桑意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嬤嬤聽到他說謝緣帶他出去吃東西的時候,有些無奈似的笑了:「少城主不愛吃府里弄的東西,偏生愛往外頭跑。」隨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哪家店啊?」


  桑意奶聲奶氣地道:「是從後面大門出去下山的那條路,走外頭的那條岔路口,右拐一個巷子進去,過一個酒樓和一個裁縫鋪,在橋邊有石獅子的那一家麵攤。」


  嬤嬤誇讚道:「很好,你往後跟著少城主學功課也一定很好,時候不早了,今天就到這裡,你也回去罷。」


  桑意沒動,原地等了一會兒,小聲問道:「奶奶,城主哥哥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哎喲,這樣可叫不得,往後你就是小公子了,可別再叫我奶奶。少城主他往後是要接管江陵的,多少人盯著他吶,忙,你等著,估摸著上月亮的時候備好水和糕點候著,若是少城主回來得晚,你就叫人再送一遍水。」


  桑意謝過了老嬤嬤,一個人走回了謝緣的庭院。他上了樓,遠遠地坐在謝緣書桌邊上,辦了個小板凳過來,把昨夜謝緣給他找出來的連環畫冊拿了出來開始看。一本看完,天剛好黑盡,他把畫冊原樣放回去,小板凳也搬回去,跑到樓下去等著。中途燒水的家丁過來送丁香和白朮皮,就看見他小小一個人立在雪裡,也不知道打傘,眼巴巴地問他們:「城主哥哥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這些人還不認識他,一眼望過來只覺得他可愛,都哄他:「馬上回來啦!」可是這天謝緣隨謝月外出應酬,歇在了外邊,第二天凌晨才回來。少年人踏雪而歸時,就看見這個小傢伙蹲在廊檐下,裹得像一顆球一般,已經睡著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俯身看他。然而桑意每次都能在睡夢中感受到他來了,在他叫醒他之前睜開了眼,迷茫地眨巴了一下:「哥哥,你回來啦……」再往外看一眼,才發覺天已經亮了。他渾身酸痛,站也站不起來,只能蹲坐在那兒聽謝緣面無表情地問道:「你在這兒等了一夜?」


  桑意很謹慎地說道:「你說……帶我再去吃刀削麵。」越往後聲音越小,謝緣才想起還真有這麼一茬,是他先忘掉了承諾。


  他看著桑意有點委屈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你先上去洗個熱水澡,再喝一碗薑湯,我過會兒帶你去。」


  桑意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話也不說,蹭蹭地跑上了樓。謝緣立在他身後,看著他瘦小的背影,眼神中難得出現了幾分迷惘。


  少年人對少年人的喜歡大致如此。這天之後謝緣也就知道,這個新來的小弟弟格外黏他,著緊他,謝府上下也慢慢知道了少城主身邊來了個小伴讀,往後只要謝緣出門,都會有人來告訴桑意一聲,不叫他等。謝緣做慣了兄長樣子,恰到好處地以保護者的姿態呵護他,也沒覺出什麼不對來。


  一個月後,謝緣正式開始將功夫花在春闈的備考上。謝家人請來了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謝家一眾小輩都得過去聽課,謝緣坐第一排,桑意坐他身邊,往後依次是謝緣的幾個弟弟。他是謝家長子,也是第一個有伴讀的人,第一堂課下了之後,桑意奔出去給他沏茶,謝緣低頭看書,便望見自己的三弟湊了過來,神秘兮兮地笑著問:「哥,那是不是你以後的伴讀啊?聽說伴讀的書童也是要暖床的,那不就和小媳婦一樣?」


  謝緣聲音淡淡的:「再瞎說我就打斷你的腿。」


  他三弟反而更加嬉皮笑臉起來:「哥,你告訴我,那個姓桑的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他——那麼安靜,不說話,娘們唧唧的,是個女孩子罷?哥,往後你會不會娶他?他也叫你哥哥,是不是情哥哥呀?」


  這一群孩子年齡相近,喜歡上什麼小姑娘也是要傳開了說的,此時有了桑意這個談資,更不可能放過謝緣這個當兄長的。謝緣縱然比他們大上三四歲,到底也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經不起這種話題的調笑。他伸手將毛筆重重地往案上一放,這群熊孩子也就都嚇跑了。


  他說:「不可能的,他是我的小弟弟,我比他大四歲呢。」


  他三弟立刻反駁:「可爹爹比我娘大十幾歲呢!我——」直到旁人捂住了他的嘴,他才真正消停了。


  桑意回來的正是時候,也沒察覺到學堂中氣氛沉悶。他高高興興地沏了謝緣愛喝的雨前春,放在一邊,小聲提醒了一句:「哥哥,燙。」


  這句話一出來,後邊的人又笑開了。三弟叫了一聲:「喂,那個誰——」


  桑意回過頭去,便聽見了那人的要求:「你好,我叫謝勤,排行老三,你也應該叫我一聲哥哥。」


  桑意看了看謝緣,又看了看謝勤,聽話地喊了一聲「哥哥」。可不知道為什麼,他話一出口,後邊的人笑得更厲害了,而謝緣的臉色冷若冰霜。


  放課後,謝緣走在路上,忽而對他說:「以後不許叫我哥哥了。」


  桑意愣了愣,下意識地問道:「那,要叫什麼?」


  謝緣卻不再搭理他了。


  桑意感覺到了,謝緣在生他的氣,但是他並不知道他哪裡惹了他不高興。回去后,兩人之間的氣氛更加沉悶,謝緣早早睡下了,桑意裡外打點著,倒水、收拾茶盞,擺放書本,一併輕手輕腳的。謝緣躺在床上沒睡著,聽他來來回回走動了半晌后,冷著聲音道:「別吵。」


  果然就沒有聲音了。


  謝緣左右睡不著,過了很久,也沒見桑意有過來睡下的意思。他夜視能力極佳,翻個身往外頭看去,便看見桑意彎腰立在書案前,弓得像只小蝦米,正在輕手輕腳地擦著一個白瓷筆洗,動作放得極慢,幾乎到了有些可笑的地步。


  謝緣看了一會兒,翻了個身翻回去,出聲道:「別弄了,過來睡。」


  他又等了一會兒,才等到這個小傢伙爬了上來,離他遠遠的,睡在床沿上。謝緣睡不著,可桑意卻很快睡沉了,夢裡往裡不斷地爬著,最後爬進了他懷裡,舒舒服服地縮了起來。


  謝緣低頭看著鑽進自己懷裡的小傢伙,猶豫了很久,將手輕輕放在了他的脊背上。這一剎那,他想起了他三弟的話:「爹爹也比娘親大上十幾歲呢!」


  八歲和十二歲,大的那個正處於瞧不起小的那個的階段,玩也玩不到一處去。再過幾年,十二歲和十六歲,說不定能有些話聊聊。


  再往後,十六歲和二十歲,是不是能說更多的事呢?二十歲和二十四歲,似乎成人之後,這樣的差距也就不再明顯了。謝家的孩子都早熟,尤其像他一般,現在已經是半個小大人,可真正的長大對他們而言都還是未知數。


  桑意好像喜歡他,但那是真正小孩子的喜歡,依賴式的,因為他把他撿了回來,所以不可避免地招惹了到了他。


  這個小傢伙會陪著自己到成人之後嗎?

  謝緣靜靜地想著,不知不覺進入了深眠。第二天早上起來,他發現自己把桑意箍得緊緊的,而桑意正在緊張又無措地看著他。


  他想了想,開口道:「以後不用叫我哥哥。我想了一下,若是你也管三少爺五少爺六少爺他們一併叫哥哥,別人也分不清你是誰的書童,在叫誰。」


  桑意愣愣的。


  他命令道:「我的名字叫謝緣,你往後就叫我緣哥哥,這是我特別允許的。」


  桑意小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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