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老攻說我認錯人
「 遮遮支支朱朱支昭占——」
「那檀多多多多多多檀那——」
「那怛吒吒吒吒吒吒——」
月色照耀下, 竹廬廊下坐著一個白袍青年,盤著兩條腿,低頭磕磕巴巴地讀著手裡的書頁, 神色認真, 眉頭緊鎖, 只是那重複單調的咒語念出來, 久了也彷彿魔音灌耳, 讓人昏昏欲睡。
250:【啥玩意?別喳喳了, 資料庫都要被你念得爆炸啦。】
桑意道:「哥, 不要吵,我在學清心咒。」
250表示輕蔑:【有什麼用,小鹹魚?你一個修道的仙家,念這些佛家真言,有用么?沒用的。你心不成,連明王都不會庇佑你。】
桑意停下來,摳了摳書本上沉積的浮塵, 看著那上面晦澀難辨認的字元, 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謝緣眉間那個血紅的佛印,妖異明媚的模樣,就閃在他心間。他把書放到一邊, 托腮望著遠方仙山頂端漸漸湧起的白霧。他想了想, 道:「現在成仙之路由梵天明王開設, 言哥哥回來之後說不定還要轉為佛修, 今後佛修只會越來越多, 我現在就當提前做準備,略微了解一點好了。」
【自然是謝言怎樣做你就會跟著的,你從小到大就是這樣,雖說我覺著這次你心裡有鬼。】250說,【前幾世也是這樣,你雖然不記得,但我還是有必要告訴你一聲。你從小長在仙山中,見識不多,也從未被旁人追求過,所以現在見到那個羅剎小子就有些把持不住。可是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還能記起點什麼?沒有哪一次,謝言是錯過你的,他總是能把你撿回來,讓你留在他身邊,我想這也是他唯一做得不好的地方,他將你保護得太好,沒能讓你見識大千世界,故而也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顛沛流離過才知道你已經捨棄家,長久別離后才知深情難得。好比你在北斗山中,不覺得清凈可貴,那是因為你從沒去過凡塵,你不識得五體之苦。】
這其實說的是謝緣。然而系統移花接木,桑意自然也不知道真相。
桑意低聲道:「你是……提醒我珍惜言哥哥?」
【誰說不是呢?他這樣好的郎君,天靈根不說,難得的是他願意頂著眾人壓力與你這樣一個雜靈根葯修結契,兩小無猜的情誼,你就要因為那個乳臭未乾的羅剎小子而放棄嗎?】系統道,【不是說不可以,你們畢竟還沒有結契,只是你們結緣已深,已經有了很長一段時光了。你想想,一直以來,你想要的不就是這樣嗎?一個家,陪伴你左右的愛人,從此以後不必孤苦無依、伶仃流浪。你一時動情,恐怕會抱憾終身呢。】
「是……這樣嗎?」桑意低聲道,「可是師尊也教過我,要我遵從本心。我喜歡言哥哥,好像也……有點喜歡那個小少年。我現在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別多想,你無非就是有些孤單,所以會被那個小子所惑。你對他這樣好,並不欠他什麼,反而謝言才是你應當打起精神相伴一生的道侶愛人。】250撒氣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乖,摸摸頭。你現在想聽一聽你們前世的故事嗎?】
桑意也終於不那麼垂頭喪氣了,他問:「你可以再講給我聽一遍嗎?」
【當然可以。那就還是和以前一樣,從你們上一世說起罷。你是桃花妖,他是一個和尚。為了救你,他動用聖物強行逆轉時間……】
系統一邊說一邊在他眼前投遞出幾個浮光掠影的片段,這些片段大多都是有些模糊的,看不清兩人面容,桑意只依稀找出可能是自己的那個影子,曉得自己年歲看起來不是很大,好穿一身招搖的紅衣,亦步亦趨地跟著身旁的黑衣男子。他們手牽手在雪夜的月光下散步,溫熱的吐息散開,飄飄悠悠地浮上頭頂;兩個人並肩坐著,頭碰頭地說著話,片段無聲,桑意卻好像能從當中聽見笑聲似的,平靜與安樂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漫上心頭。
【他幫你找到了娘親,趕著在大雪天出去找傷心的你。】
【他為你還俗更名,捨棄桃花心。】
熟悉的悸動隨著系統冷冰冰的字樣浮現在他眼前,腦海中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浮現出來,但又始終隔在霧蒙蒙的陰影中,不讓他踏出那一步。
娘親嗎?
他心裡微微一動,好像這兩個字對他有著無比珍重的意義,讓他隱約覺得這兩個字是存在的,也曾與他無比接近。從小到大,系統總是給他講他們前世的故事,可都沒有這一次來得詳盡。他努力回想著,似乎還有一樣無比珍重的東西被他遺忘了,和娘親一樣重要的東西——
那會是什麼呢?
【再往前一世,你是一個唱戲的青衣,他是你的大東家。他手把手教會你唱戲,把你帶得出人頭地,可惜這一世他有點傻,險些就把你弄丟了。】
【你問我還有嗎?還有的,再往前,你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少將軍,他奉命與你拜堂成親,你們兩個人如同神仙眷侶,最後一同歸隱山水田園。】
桑意認真聽著。這些他都知道,從前系統主動提起的、他要求系統為他講的,都聽過無數遍了,他們相處的人世從少將軍這一世開始。只是這一次,總感覺故事不該講盡於此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問了句:「還有呢?」
【什麼?】
「再往前……還有嗎?」桑意問道,「我聽說人生百世,總是要輪迴很多次。我和言哥哥……只有這幾世嗎?」
【不短了,小祖宗。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好的運氣,能夠生生世世都與自己的愛人相見的。只有居心叵測的瓜皮才會執意跟過來,還總是增加我的工作難度,太事兒了。】250哼了一聲,【好啦,別當好奇寶寶了,明天你的言哥哥就回來啦,你早一點睡。】
桑意默默點了點頭。他變了個桃子出來啃,但他啃完后還是沒有動,又低下頭去開始念佛經上的清心咒:「吒吒吒吒吒吒……」
夜深后,困意上涌,他也懶得去拿笛子為自己驅逐疲憊,就那樣靠在廊下打起盹來。半夢半醒間他又瞥見了那個少年人的影子,只是好像更高一些——比他都高出許多的樣子,拿了一盞燈來看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響在耳畔,混在燭火搖曳的聲響中:「怎麼睡在這裡?」那聲音里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又輕又溫柔。
他聽見自己回答道:「我出來看看巡守情況,有個哨兵腹瀉,我頂會兒他的班。」
「那也太晚了,你回去睡罷。我看著。」
「我——」
「回去睡,這是命令。明天還有很多事。」
「是,城主。」
最後的這兩個字好像敲擊在他心上似的,讓他猛然睜開了眼睛。桑意一下子看清了自己身在北斗仙山的竹廬中,而非某個不知名的凡塵,在刀光劍影甚囂塵上的沙場營地。天快亮了,還差半炷香時間就到了謝緣平常到他這邊來喂兔子的時辰,於是他多等了一會兒,可是一直沒等來。
謝緣沒有來。
他揉著有點發麻的腿,剛站起身來,就見到庭院中落了兩三隻許久沒見的青鳥。青鳥喳喳叫喚著,告訴他:「掌門回來啦,左護法您去另一邊山頭迎接罷。」
桑意點頭應了好,回頭拿了笛子,又取了一件外衣。他立在庭院中,回頭看了一眼兔籠的方向,目不斜視地走了。
另一邊山頭,陣法啟動。距離北斗仙山萬里之隔的某處仙洲中,相同的陣法啟動,一行十幾人陸陸續續地通過陣法,準備回家。
謝言維持著陣法,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地面——那上面布滿血痕,乾涸的血跡與刀劍的划痕、野獸的爪印。看守刑天的雪原銀狼無比狠戾,他們十幾人險些都未將它拿下,直到最後關頭,他們都未曾制服那頭狼。那龐然大物長嘯一聲,回頭奔去了幽暗的林間。他們此去損失慘重,好在刑天還是拿到了手。
鳳歌等在他身後,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會兒:「掌門……還在可惜那頭畜生么?」
謝言喃喃道:「原本答應了小意,要將它捉來了送與他當坐騎的。」
鳳歌的笑容一點變化都沒有:「拿到刑天已經是萬幸了,以我們目前的能力,再要制服那匹狼恐怕有些難。它是守護神兵的神獸,小意他也該懂事些。」
他看了看謝言的神色,又輕聲道:「我知道你寵他。可是總是這樣下去,對你對他都不好。他遲早有一天會知道的。」
謝言低聲道:「是的,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鳳歌彎起眼睛:「我可以等,等到你把我放進心裡的時候。小意他還小,又是難得一見的葯修,亦不是我們耽誤得起的。」
這回謝言沒再說話了,他皺起了眉頭。鳳歌走近他,主動牽住了他的手,漫不經心地道:「我父親那邊說……北境麓山中也出了一個葯修,是個女子,根骨是地靈根,功法不比任何人差,師兄您願意見見她么?她說願為北斗宗效力。往後有一天,我們的事被小意知道了,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不願再與我們同列的,更何況他那個閑散不拘束的性子,旁人也很難管得住,這樣也不太好。」
謝言握住他的手:「這件事我交給你,就按你說的做罷。」
兩人一同踏入那道陣法中,在虛空中雙手緊握,又在落地前分開。除卻他們彼此二人心知肚明以外,旁人未能窺得任何端倪。
回來的人中有人傷得不清,桑意一過來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救治起人來,未能見得謝言一面。他以為謝言會像以前一樣在旁邊等著他,但等他收起玉笛后,旁人方才告訴他:「掌門已經往兵器室中去了。」
桑意撓撓頭:「剛帶回來的刑天,師兄也應當急著跟師尊們商議用法罷。我就不過去了。」他又囑咐一個小童,將他已經備好的這半月來的工作交接情況交給謝言,四下看了一圈兒,發覺已經沒有自己的事做了,於是找了個熟悉的同僚,請他順帶著捎一程,請他帶他騰雲去自己的竹廬中。
那同僚笑道:「恭喜左護法,不知這個月月末之前能喝道你同掌門的喜酒嗎?」
桑意怔了一下,被他拋卻腦後的事情突然湧上,讓他有點措手不及:「啊,這個……」
「別害羞嘛,我們都知道,你馬上要三百歲了,正是與掌門結契的時候呢。掌門他不知道有多高興。」
桑意被人這麼一說,也有點不好意思,面上不動聲色,耳根卻有些紅了。他動了動嘴唇,眼前卻又閃過了謝緣的影子,眼神也不由得一黯,勉強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看師兄定奪罷。」
祥雲飄到竹廬前,穩穩落地。桑意與同僚道了別,就向庭院中走去。
謝緣還是沒有來。兔子們沒有人喂,餓了一早上,此刻見了他,紛紛急哄哄地往外爬,委委屈屈地蹭他的手。桑意趕緊割了草一隻一隻地喂,過後就坐在一邊,看著這些雪白的小東西動來動去。
250:【人的忘性是非常大的,少年人尤其如此。此一時心血來潮,彼一時便能冷靜下來,不管不顧。】
桑意「嗯」了一聲。
謝緣是什麼人?這少年是他三百年來人生中偶然瞥見的一個脫離他人生的幻影,是他此前沒有見過的風景,是長年來藍白冰山間出現的一抹丹砂。他看他的眼神、與他說話的口吻,都彷彿離他很遙遠,並不真切,他們相識不過短短十幾天,最接近時也隔了一層師徒的約束,而這樣是不對的。
桑意拔著草,輕聲說:「我想過了,哥你說得對,我把無知當喜歡。他是從羅剎鬼地來的人,他有血佛印,他不聽話,離經叛道,他喜歡我,故而我覺得他吸引我。可他大約也不是真正喜歡我。」
250讚許道:【想明白了就好。真正喜歡你的是你的言哥哥,他對你的感情是經得起時間衡量的。你對他的亦然。幾世輪迴陪伴,也不該這樣輕巧地放下。浪子回頭金不換啊~】
桑意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回房坐了片刻,寫了一張字條,託人送了出去。
幾天之後,謝緣始終沒有來,也沒有回信。幾天前在大殿外,他對他說的話猶在耳畔,好像那時信誓旦旦的、宣示領地般的承諾已經被遺忘了似的。
你不願見我,這麼多天都沒有見到你。
我很想你。你想我嗎?
以後你我就是平輩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你。
人始終不來,不見便不想。桑意忙起來也不再有許多時間去分神想這檔子事。謝言拿了刑天回北斗山後,連夜召開仙門會談,商議度過明王劫之事。成仙證道,雖說明王有多重分|身,允許了許多人同時成仙的可能性,但經過長老們的商議,將最合適的人數給定了下來:三人。
「明王化身,多一重身份便多一重難度,如今有刑天在手,三人是最穩妥的選擇。」玄清大師沉聲道,「具體人選,便要你們來選了。」
謝言點點頭:「此事我早已有定奪,目前決定由我、左右二位護法前去。至於我們走後,代掌門之位由誰負責,恐怕還要勞煩諸位師尊。」
一向寡言的玄明倒是開口了:「玄清他身體不好,便由我來罷。最近我新得一個徒兒,天資尚可,有他助手,我順帶著也歷練小輩,你們放心去便是。」
桑意下意識地往那邊看了一眼。但玄明並未多說,他們之間隔了許多人,很快也就被遮擋得看不見了。會談散后,他被謝言攔了下來:「小意。」
桑意走著神,差點撞到他身上去,抬頭看清了人後才輕輕喊了聲:「師兄。」
謝言看著他,將將到嘴邊的話又給咽了下去,這樣的情形,這幾天來已經重複了十幾次,然而回回面對桑意時,他卻總是說不出口,不由得生出幾分煩躁。他心煩意亂地原地踱了幾步,而後放輕聲音道:「你三百歲生辰要到了,是不是?」
桑意回過神來,看著謝言眼裡溫柔的笑意,想起了之前同僚們所說的話,不由得猜到了他要說什麼。他點了點頭,怔怔地看著他。謝言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頭:「晚上我去你那邊,有些事要同你商量,可以嗎?」
便是商量婚期的意思了。
桑意又點了點頭,終於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謝言望著他,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但是桑意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最終謝言對他點頭示意,轉身走了。
——————————————————-
靈根山,陣法前。
謝緣伸手按住自己眉間的佛印,制住其上洶湧的暗光,從冥想中脫身。他身後,一匹銀色的雪狼低聲打了個呼嚕,湊上前來,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肩膀。周圍一片銀裝素裹,無比靜謐,前幾天來過的一行人的動靜已經銷聲匿跡。
沒有人想到還會有人踏入這個法陣,來到這片早已沒了刑天的仙洲中。
謝緣低聲問道:「幾天了?」
222:【五天了。】
謝緣伸手拍拍銀狼的頭,低聲打個呼哨,隨手一指,在地上畫出一個新的傳送陣來。他來這個秘境中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將這匹銀狼找到,而後馴服、帶走,送給桑意當禮物。
「我記得他說過想要一個威風凜凜的坐騎,最好還要摸起來很舒服的毛。這個傢伙的毛雖然有點硬,不過洗一洗曬一曬后應當還是不錯的。」謝緣道,「花的時間是太長了,我低估了這匹小狼崽子。」
銀狼聽懂了,在他腳邊打了個滾兒,似乎很得意。謝緣領著它,悠閑地往自己居住的木屋中走去,指示它乖乖蹲在一邊等他。謝緣進去換了身衣服,這裡五天來無人打理,桌上卻多出了一張字條。
他拿來一看,見到上面是桑意的字跡,簡短寫著:「以後不要來找我了。」
他皺起眉頭:「222,你在嗎?」
222:【主神頭號通緝系統222竭誠為您服務。】
「小桑這幾天怎麼樣了?」謝緣將那張字條收進袖口,拎了把短匕走出去。銀狼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他俯身拍了拍它的腦袋,低聲道:「走,去見你的主人。」
【你家小桑最近吃的沒以前多,好像是因為太忙而食欲不振的樣子。你不讓我開讀心功能,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過現在有個消息,是我認為你應當要知道的。】
「你說。」
【謝言現在在你家小桑房裡。】222幽幽地道,【年輕氣盛,共處一室,更不必說從年少起就有婚約在身——哎我說城主大人你衣裳穿反了!穿好了再過去也不遲啊!咱們輸人不輸陣啊——嗯?你有聽到我說話嗎?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