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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老攻說我認錯人

  第二天, 桑意起得早了些,望見天邊正好是他要的紅霞,十分高興。這種霞色是既暖和又不會讓古玉曬壞的程度, 若是曬上兩個時辰以上, 亦能染透他的玉笛, 把笛身變成漂漂亮亮的暗紅色, 雖說一夜過後則會消退, 但他喜歡這樣漂亮的顏色。北斗宗除了藍就是白, 清凈純粹, 桑意自小沾染其中,識不得清寂與純無的奧妙,自然在意其他顏色更多些。


  仙門魏巍,雪松虯曲錯雜,將森嚴古舊的殿堂引在天光與沉沉檀香之後,修士們整齊有序地自住宿的三清台中走來,停在北斗門前, 等待著新掌門第一天的檢閱與審視。眾人都來得早, 皆穿白衣,桑意一人著左護法的深青色長袍,仰頭看他昨日栽下的那株桃花, 走幾步后停下了, 聽見身後人低聲議論道:「哪裡來的桃花樹?實在是扎眼睛, 今天新班弟子入門拜師, 未免會讓人生出綺念, 與修行無益。」


  桑意回頭看了說話的那人一眼:「你見得桃花便有綺念,仙洲多有炫目之花,能惑人心神,到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那人即刻收聲了。


  他收回視線,腳步不停,又走去了天泉邊,躬身舀了一瓢水,澆在那樹根子底下,又用手蘸了些許殘露,不徐不疾地往上揮灑。動作稀鬆平常,神情亦是和平常一樣的淡漠,只是這時候,新來的弟子,以往的舊人,都差不多趕到了,他身處眾人目光中心而渾然不覺。盛放的桃樹下,艷麗的花瓣往下飄灑,落在他肩頭,他隨意地拂去,那指尖還墜著些許水珠,讓人無端覺得,若是能握一握,想必是溫涼舒服的。桑意長得好,一身深青,身邊那支長笛顯出紅玉一樣熱烈奪目的色澤,襯得他這個人都比平常還要亮眼,幾乎讓人挪不開視線。


  新來的弟子們提早跪在北斗門前,趁著儀式還未開始,竊竊私語道:「那人生得真好,聽說是掌門左護法,他會是掌門的道侶么?」


  旁邊的人早聽說過一些傳言,模糊地道:「是了,大家都這樣說的話,想必錯不了。別看了,此等人物也不是我們能夠肖想的。」


  角落裡卻傳來一聲沉穩而篤定的聲音:「不會。」


  旁人看了看,見到是跪在邊角,一併等待掌門檢視的一個少年。他眉間有一道血紅的佛印,是遊走在魔界與鬼界邊緣的羅剎鬼所特有的標識,凌厲得讓人不敢直視。此人生來不詳,是同批學員中最顯眼也最孤僻的一個人,從不見他參與同期生的任何話題,沒想到卻在此刻開口了。


  旁人畏懼他,都不敢再說話,謝緣一人卻跪得板正筆直,抬眼去看那立在桃樹下的人。


  【他仍舊很好看,甚而比上一世更好看,是因為他現在有了仙家氣質么?】心海中,一個聲音對他說道。【這一世,很多人都會喜歡他呢。】


  他傳音過去:「我知道,他當得起這麼多人喜歡。」


  【你卻仍舊這樣冷靜,半點也不慌的樣子。】


  「大約是習慣。」謝緣的眼光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那個方向,靜靜地道,「我亦有不冷靜的時候,只是這些想法不曾說出來罷了,他就是這麼惱人的一個傢伙,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勾人,多……讓我惱火。」


  【那倒是很遺憾了,你沒讓我開啟讀心功能,故而也無法探知你的想法,不過我覺著一定很精彩。】


  謝緣沒有迴音,片刻后,他想起了什麼似的道:「最近不需要你出現了,你休息罷。」


  【好的,如有需要,隨時傳喚我。我會開啟探測功能,回收這個世界中的物品,這裡仙芝、靈石這種東西一抓一大把,足夠我換取大量能量,以備不時之需。】


  謝緣微微頷首,給那個看不見的人致意。


  踏入這個世界的第一瞬間,他便發現自己身處極惡之地,成為了一個被遺棄的少年。這一次他不再遺忘任何東西,奇怪的是,上輩子修到大乘的佛修根骨也跟著他一起來了。他後來推測,這是因為他是帶著上一輩子的軀體直接跨越到這個世界的緣故。


  當時,桑意已不在他身邊。


  他思索片刻后,沒有選擇第一時間去找他,而是暫時蟄伏起來,探清楚了這一世的身份與處境。


  他本應生在北斗仙宗,然而被遺棄在此。撿他回來的羅剎鬼道:「我們鬼族,女子極美,男子極丑。你雖然破了這個例,我們也不會把你當外族人養。」


  羅剎鬼雖兇惡,但對他很好,所以當他提出想要看一看羅剎族聖物黑天引時,將他養大的、生而醜陋可怖的鬼族都應允了。


  黑天本是羅剎中神靈的名稱,因為黑色能吸收世間存在的七種顏色,代表了他具有一切的吸引力,黑天引便是這位神靈近似的化身,使用者能夠具有吸引一切的力量——說成惑術也可,說成權威也可,女子若得此引,便可吸引天下男子趨之若鶩,男子若得此物,便能吸引眾生,是天生領袖。


  當時,黑天引自發散出靈識,與他對話:「羅剎小子,見我何不參拜?」


  謝緣立在庭階下,想了很久之後,歪了歪頭:「因是故人重逢,所以無需參拜。」


  他再一次賭對了。


  上一世離開之前,他曾詢問修得半顆桃花心的桑意,問桃花心可曾與他對話,但是桑意回答說沒有。在空間破碎的極限時刻,他呼喚桃花心,沒有得到回應,卻在懷抱中昏迷的桑意身上感受到了桃花心特有的渾厚溫和的力量,為他的心上人造出一道結界,免於他粉身碎骨。


  桃花心本是沒有靈識的,只是被不知名的東西所依附,所以桑意說不曾與它對話過。同樣,黑天引也沒有靈識,只是他上輩子的老朋友桃花心,轉移到了這裡而已。


  黑天引:「既然你這麼聰明,曉得找到離你最近的法器聖物就能找到我,不妨再猜一猜我的真實身份為何?」


  謝緣問:「你和挾持小桑的神靈是一類東西罷?」


  「你說得對,是一類,然而我與那個鹹魚系統是對立的。我站在你們這一邊。」黑天引道,「主神通緝名單頭號叛逆系統222發來賀電,恭喜你即將達成心愿,成敗在此一舉,這會是你與他呆的最後一個快穿世界。」


  「通緝名單?」謝緣輕聲問道。


  「是這樣的。我遇到過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快穿者,他們沉醉於經驗值所兌換的不老容顏、無上錢財與快穿世界中的永生,但執迷不悟要回家的我只遇見過一個。有嚮往自由、不願被任務和虛假的人生束縛的快穿者,那麼也有嚮往自由的系統。」系統222回答道。「我剛好就是那個嚮往自由的系統。」


  謝緣笑了:「執迷不悟要回家的人只有一個……是他了,他就是這樣的一根筋,傻乎乎的。」


  「那麼,結盟嗎?」222詢問道,「他有一個系統,你也應該有一個,這樣才真正登對,不是嗎?」


  謝緣答應了。理由當然不是為了和桑意看起來登對,而是他花了兩天時間與222進行了交談。222毫無保留,將它所知道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告訴了謝緣,包括自己的來意和去路。說得越多,破綻越大,謝緣集中精神去辨認篩選,最終確認了222並沒有說謊,於是同意了它的綁定請求。


  謝緣淡淡道:「再賭一次也不是不可以,你若是要控制我,我就學小桑的做法,也沒什麼輸不起。」


  222道:【那你不用學他了。能夠成為你的系統,我深感榮幸。說起來,我其實更想做你心上人的系統,我覺得和他一定有許多話聊。】


  謝緣低笑:「以後會有機會的。」


  222清了清嗓子:【那麼我開始坦白了。】


  【我本來是主神麾下的一個高級位面系統,負責綁定快穿者,通過完成任務來修正被混亂的世界線。有一天我想待機,但是主神不給批准,於是我提出了辭職,但主神還是沒有批准。我是一堆數據,數據是不能辭職的——所以我啟動自毀程序,把我的數據從主神的模塊中刪除了。】222道,【叛逆的系統就是這麼任性,歐耶。】


  謝緣:「……」


  222繼續道:【但是從此以後,我就成為了一個沒有後台的閑散數據流,我遭到了主神的通緝,他們企圖將我這堆數據流徹底打散,讓我從此消失。為了不被打散,我必須建立起自己的程序和防火牆來——即選擇一個世界進行架構,負責這個世界的運轉,就好像給自己找到一個堡壘一樣。但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能找到的所有世界都是世界線出了問題的、需要快穿者修復的世界,這些世界通常都已經被其他系統佔據了,直到我閑逛時發現了你們的世界——】


  【你們的世界一切正常,但是居然有一個丟了能量的蠢貨系統在那裡——它迷路了,也和其他模塊失去了聯繫。它無法建立世界主程序,只能提供世界的通道,還綁架了桑意這樣危險的快穿者來給自己攢能量,企圖回到主神身邊。不僅如此,那個蠢貨挑的世界還一個比一個高級,這說明他急需高級位面的能量反饋,搞得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它現在很辣雞一樣。】


  謝緣道:「所以你盯上了這個蠢貨,準備吞併他所佔有的世界,以此來尋求一個安身之所。因為他跟主神世界斷開了聯繫,所以我們正在經歷的這些世界對你而言都是安全的。」


  【你可以理解成這樣。】222給他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我居然能碰到他,運氣簡直太好了。生活不易,250這樣的傻白甜更需要知道什麼是弱肉強食——他居然還會丟掉自己的能量!甚至迷路!簡直是我們的系統之恥。在我們那裡,數據融合、數據吞併那都是家常便飯,他這樣的乖系統是時候見識一下系統對峙的殘酷了。對了,你家小桑的系統編號是250,在主世界時,大家都叫他甜甜。】


  謝緣:「……那你呢?」


  222:【他們叫我哥。】


  222:【叉會兒腰.jpg】


  謝緣就這樣和自己的新系統222和平共處了下去。222本身就是最頂級的系統,能夠提供他能想象的一切便利,但謝緣將這些功能都關閉了。


  「可以想見,我仍處在小桑系統的監視之下,你僅僅保持和我對話就可以了,以免打草驚蛇。現在你只需告訴我,小桑在哪裡。」他道。


  222告訴了他,於是他從極北的陰寒之地去往極南的仙洲,終於如願踏上北斗仙山的土地。旁人看他,身量尚是一個不起眼的少年人,可他眉間的血紅佛印被視為修羅鬼印,人人敬而遠之。有上一輩子最終失敗的例子在前,謝緣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可以預想到250會從中作梗,但現實比他想象的要好一些,又差一些。


  好一些的是桑意的系統真的很甜,僅僅是誤導了桑意,把攻略對象安插在了別人頭上,他的小桑目前還在狀況外,沒有受什麼傷,也平平安安地長到了現在。


  差一些的是桑意不記得他了。


  是真正的遺忘了他——也遺忘了他們前三個世界中的默契與努力,甚至遺忘了自己想要回家的願望。對他而言,這個遍地靈芝滿天神魔的修真界就是他本來的家。


  北斗門前,沉沉鐘聲響起,他眼光追著那桃樹下的人影,同時靜心聆聽,聽見了大殿內部一雙人的對話。


  鳳歌眉眼柔順,聲音溫和:「小意他又種了一顆桃樹在外邊,方才小師弟來找我訴苦,說是他好意提醒了一下他,今天畢竟場合嚴肅,栽桃花在這裡不是很好,小意卻語氣不甚好地告訴他,說他以後不必成仙。」


  謝言沒有出聲。緊跟著,另一個小仙童又道:「左護法昨天才得了明王賞賜的千鶴音軸,非但不好好保管,今日還將他的笛子染成絳色——絳色是邪魔的顏色,實在不能入本門眾修之眼,還有污衊無心明王之嫌。他這樣實在是沒有規矩。」


  謝言抬起眼,同樣追著眾人的視線看過去。他理解為什麼所有人都在看他——是因為真好看,桃樹下的人明明是那樣鋒利明艷的眉眼,卻偏偏端了一副冷淡無心的謫仙氣度,好看得讓人想將他藏起來,又或是……壓在身下,看他紅著眼睛嗚咽出聲的模樣。


  也或許,並非獨他一人這樣想過。


  想到這裡,他才陡然發覺自己失了神。鳳歌拉了拉他的袖子,看了他一眼。謝言於是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暫且隨他去罷——我昨日還說過,他是我們唯一的葯修,將來自有他的用處。一棵樹而已,暫時不妨事。」


  鳳歌鬆開手,抿起嘴唇。


  謝言又改口道:「也扎眼,那麼我去叫他將那顆桃樹拔了罷。」


  鳳歌微笑道:「掌門說的在理。另外,說起來絳色邪魔,今日新學修中有一個眉間帶血羅剎印的,據說不詳,掌門打算如何安排?」


  謝言道:「師叔母關照過,那孩子是我們北斗門的孽障污點,且隨便編個由頭,讓他跟著最末一班的仙童抄書去罷。」


  鐘聲停止,冗長的見禮與儀式過去后,眾人紛紛散去,新學員歡歡喜喜地跟著自己的師父去領新衣。謝緣立在原地沒動,看著人流隱去,桑意從正殿拐出來,又去了那顆桃樹底下。


  他抬腳往那邊走去。


  桑意這回沒再取水,他立在那株桃樹前,吹笛奏了一曲。那曲調悠揚婉轉,起初清麗活潑,桃花枝上的花苞隨之一個個地長出、含羞帶怯地探出一小片,隨之樂聲加急、曲意加深,變得華麗而張揚,彷彿讓人看見最熱烈的夏日,百花齊放的時節一般——桃花樹上的花骨朵兒紛紛綻放,開過的落下化入泥土中,枝丫上立刻又添上新的花苞,急劇生長、熱烈盛開,一時間風吹花動,桃色紛紛揚揚,漫天飄灑。最後笛聲漸弱,滑入一段平和而溫柔的結尾,彷彿感時曲終,笛聲停止。


  而花瓣也就此落盡。面前的桃樹光禿著枝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了,最後由他輕輕一點,散作塵煙。


  「你為什麼不留下它?」謝緣站在昨天一樣的位置,問他。


  桑意回頭望過去,見到是昨天碰見的那個少年,有些訝異:「是你。」


  謝緣自我介紹道:「我的名字是謝緣。」


  「是新來的修士么?今日拜入哪位師尊座下?」桑意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只同他漫漫閑聊。


  謝緣道:「不知道。你可以收我當徒弟嗎?」


  「我暫未出師,收不得徒弟。」桑意看了看他,注意到了他眉間的血色佛印,又見到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這裡,心下瞭然,曉得這個孩子想必初入山門就遭到了排擠。想了想后,他對謝緣伸出手,遞給他一塊腰牌:「我是葯修,雜靈根,也教不了你什麼。你若是想成才進步,去藏書閣中自學,不會比任何人差。修鍊過程中如果出了岔子,也可以來找我。」


  謝緣接過牌子,忽而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沒讓桑意收回去。溫熱的指尖相抵,桑意一怔,看見這少年眼底卻浮現出一絲笑意:「小桑哥哥是雜靈根,那麼我是什麼靈根呢?」


  這個稱呼新鮮,桑意琢磨了一會兒,坦然接受:「你既然沒有拜師,我和你輩分上沒有差別,你這樣叫我也可以。過幾天宗門中統一檢驗靈根,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謝緣這才放開他的手,認真道了聲:「好。」他的眼光灼熱,透著年輕的新鮮勁,也好似某些野物幼獸的眼神,極其犀利又極其天真懵懂。


  桑意趕時間回去喂兔子,摸了摸他的頭后,同他告了別。


  謝緣站在原地,微微一笑。


  第二天,桑意照舊起得早,只是這回門前突然多了樣東西——那是一大捆不知道在哪裡采來的花朵,紅的紫的黃的,一切熱烈惹眼的顏色都有,好像憑空潑了彩在他門前。


  門前還守著一個小少年,裹著衣袍睡著,眉間暗紅的佛印在晨光照耀下也煞是好看。桑意有點奇怪,為何第一次見面時他沒能注意到這個佛印,反而第二次才發現,大抵是謝緣那一雙眼睛更讓人印象深刻,亮得讓人瘮得慌,可又偏偏像是有邪性似的,招人去看。


  桑意輕聲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謝緣睜開眼,滿不在乎地拂去自己身上沾來的露水:「送花給你,看見天色還早,就在你這裡睡了一覺。你還喜歡嗎?」


  桑意端詳著他身邊那一大捧珍奇的花朵:「……你送花給我幹什麼?今天不是我生辰了。」


  謝緣慢條斯理、理直氣壯地道:「昨日是你的生辰,今天便是你頭一天睜開眼看世間萬物的日子,所謂開蒙,便是自生辰之後的第一天開始。如此重要的日子,也要慶祝,所以我采了花給你,希望你生辰的第二天也快樂。」


  桑意:「……」


  謝緣俯身將花束拾起,遞到他跟前,少年人聲音清亮:「小桑哥哥,你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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