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金主寶貝不撒嬌
從涪京到江陵, 六月里天,乘船半月,乘車半月, 桑意日夜兼程騎馬, 胯都險些顛碎, 終於還是在十天之內趕回了江陵, 衝進茶館中便睡了, 醒了之後才知道已經過去兩天兩夜。若不是掌柜的和茶童一行人把他房門轟開, 拽著他起來啃幾個饅頭, 他說不定要在睡夢中餓暈過去。
茶童告訴他:「上回您說去會佳人,結果就一去不回了,我們都以為您被人抓去了府上當贅婿,正準備商量著各自跑路。」
桑意瞪著他們:「出息,別人家的人都是鐵板一塊,就你們整天想著跑路。」
那掌柜的道:「誰家不是樹倒猢猻散,我前幾日聽街坊里八卦閑談, 說是那邊南樓的東家倒台了, 一時間人心惶惶,各自都不知道怎麼辦呢。」
桑意:「……」
茶童趁機獻議:「我瞧著這就是個大好時機,要不趁機低價把南樓中人挖幾個過來, 我瞅著那個經常往咱們這跑的桑青公子就不錯!以往謝家人壟斷業界, 現在就是咱們絕地反殺的大好時機。」
桑意:「……」
一屋子人望著他, 目光熱切, 桑意耳邊傳來了系統放誕不羈的笑聲:「嘻嘻嘻去吧去吧, 你都跑路了,還怕順便吞併一點謝家的家產嗎?你也不用怕,我教你一個辦法,如果謝緣找你秋後算賬,你也可以說成暫時幫他保管家業。」
桑意揉太陽穴,一抬頭又是一屋子人熱切閃亮的眼神,目光複雜:「我害怕。」
「不用怕,我們今日也聽到了八卦說,您以前也是南樓出來的罷?不要緊,挖牆腳的事您不好做,我們去做就是了,您安心養老發工資就成。」掌柜的露出一個端莊的微笑。
「不不不我真的害怕……」桑意連連擺手,然而並沒有人聽他說話,茶樓中一干人等頓時走了個乾淨,只留他一個人坐在桌邊,還有掌柜的小女兒往他膝蓋上爬,搶他手裡的花生米吃。
茶館中人才濟濟,半日時間,竟然就說動了一大幫人回來,又找了人過來重新整修店面。那掌柜的雷厲風行,又看中了臨近的一棟樓,出面談妥,並要桑意考慮簽字買下,作為開拓場地的舉措。桑意一看挖來的好些人中都有熟面孔,一個二個愁雲慘淡,都還在為謝緣疑似倒台的消息發愁,不由得嘆了口氣,橫下心來道:「那行吧,先這麼安置著。」
半夜,桑意的房門又被扛著行李背包的桑青給撞開了,小白兔直接把他撲倒在窗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先生你回來了,我好些天找不到你。他們說謝老闆回不來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家裡人病了要用錢,我也不敢回家去見他們嗚嗚嗚……」
桑意見了桑青也是高興的,把這隻小白兔安排好了,也允許他跟自己擠一條被子。桑青抱著他一隻胳膊,小聲問道:「先生,爺他真不回來了嗎?他們都說皇帝要殺他,還要把我們也都抓回去,我有點擔心爺。我不曉得你們和好沒有,可是我覺得您應該是知道的。」
桑意摸摸他的頭:「嗯……他會沒事的,你們先跟我這邊呆著,一定沒事的。」
桑青被他哄著睡了,桑意卻睜著一雙熬夜熬紅的眼,去房頂上走了好幾個來回,最後白著臉道:「哥,我好慌。」
【你的瓜皮吉人天相,你跟在他身邊那麼多年了,他的能力你最清楚,既然你來之前他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現在無非是不在他身邊,何不當自己放了個假。】
「不不不我覺得不行。」桑意定下神來,「我怕城主以後會弄死我——他一定會弄死我的!一定會!現在高枕無憂還是太早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先把那群東瀛人解決了吧,我已經嫁禍他們是放出流言的人,城主只要起了疑心就好,不用再讓他往這方面分神。」桑意琢磨,「他們的□□法精悍,生殺不要命,防人之心也重,江湖上能用錢財買到的暗殺組織都不靠譜,還是得由我親自上陣。另外,不出五天,江陵這邊的家業肯定要被盯上,我沒有身份去處理這件事,還得拜託一下瓜皮的姐姐。」
他越想越踏實,長舒一口氣:「就這麼決定了,自己造的孽還是要自己還清,與其被城主打死,我寧願死在那群東洲人的刀下。」
【其實你大可不必這麼慌張,正常的世界線發展本來是皇帝發難,借著謝月辭世,謝家根基不穩的當口清算謝緣,與此同時東洲人會動手吞併謝氏家業,暗殺謝緣。絕色這件事瞞不瞞的都沒什麼要緊,該發生的總是會發生,你的瓜皮也不會一點準備都沒有。】
桑意長嘆一聲:「可是瓜皮他自己不知道啊,他要是願意查,就能查到這消息是我最先放出去的,跑路也是我先跑的,這個鍋好端端在我頭上頂著,算了算了,哥,再給我傳送一次箭頭吧,上次你給我的箭頭質地很好,我之後也沒在別的地方看見過。」
【沒問題,那批箭頭是我偷的你們那個世界中皇家軍營中的絕密庫存,應當是最高檔次的一批軍火物資。】
桑意讚許道:「偷得好,哥你真識貨。」
桑意在房裡磨了一天的箭頭,如法炮製,又造了幾百支弓箭,打包了放入一個木匣子中。第二天,他又上街去批發了十幾把輕薄的長刀,新鍛打的刀,鋒利卻輕薄,也一併塞入箱子里裝了起來。
臨行前,他告訴桑青:「幫我送一封信去城南謝府謝知煙小姐家,她看了信就會懂,南樓那邊不用留人,值錢貨和貴重東西、地契銀錢都搬到我這邊來,你和師父兩個人照管著,聽到了嗎?銀子我埋了一千兩在後院的青石底下,需要的時候就拿出來,掌柜的人靠得住,有什麼事拿不準,都去問他,只要提防著別讓他們捲鋪蓋跑了就好。」
桑青問:「先生才回來幾天啊,又要走嗎?」
桑意擦了把汗:「我去英雄救美,不是多大的事,別跟別人說了。乖,我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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涪京郊外,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正在踽踽行駛,十分低調。
車外有人來報:「爺,東瀛人在漢中的的下十三家已經被人滅了七家,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裡面的人聲音很年輕,很沉靜,卻透出了一股不合年齡的疲憊與風霜來:「好,諸事還是要小心,江陵那邊呢?」
「比您預計得要好,大小姐暫時接管了家業,不讓任何人又可乘之機,已經給我們秘密傳了信,讓您不必憂慮。」
「嗯。」
「還有個好消息。」
「你說。」
「大小姐有孕了,也托我告訴您,婚期將定,您要有侄子侄女了。大小姐希望您平安回家,替她操持婚禮,還說了一句話,說人在就好。」
「我知道了,你讓他們繼續走吧。」
謝緣沉默了很久,外面塵沙飛揚,風聲颯颯,他卻並不能將那些聲音聽進耳中,除了疲憊,只剩下空茫。
僅僅在十天前,平安二字還不是對他而言不可及的幻夢,然而當他一覺醒來,卻發現枕邊空空,自己喜歡的人已經走了。別人告訴他:「桑先生去了客房一趟,見到了那位小公子之後就走了,像是很難過的樣子。」
走了不要緊,誤會可以解釋,他可以告訴他,沒有坦白這件事是因為怕他多心——他怎麼會再犯一次和以前同樣的錯?然而第二天,傳他入京的詔令就下來了,他來不及去找他。旁人說東洲人一句揭發了他欺騙聖主、私吞天下絕色的行為,要對謝家進行清算。情急之下,謝緣幾番陳情,那本在病中的小倌為了表達感激之情,放手一搏面見聖上,自認是謝緣找來的絕色,只因為負傷而未能面聖,這件事才算將將了結。
皇帝心結不平,謝緣也不能放鬆警惕,風波已起,不知何時才能結束。謝月一死,謝家所有明面暗面的膽子悉數壓在了他肩膀上,好的收下,壞的也要抗住。然而讓他失意的並不是近來風起雲湧變動的局面,而是在他放手去查的時候,最後發覺都是一人所為,一人在牽線。
但是,怎麼會是那個人?
昏沉中他聽見了遠方又隆隆的雷聲,正在想並非雨季,涪京氣候乾燥,來路上也沒有打雷下雨的意思,突然間天地變色,沙塵倒灌,彷彿大地崩裂開一般,馬車從裡到外撕裂崩碎,被狂風和氣浪掃去了十幾丈遠外,直接讓他失去了意識。
「是東洲人!有埋伏,有他們的埋伏!」
昏迷前,他只隱約聽見了這句話,而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一舉陷入了比夢魘更加暗沉的幻象中,他看見荒原上紅衣的青年打馬而過,背上背著弓弦與箭矢,馬鞍上綁縛著亮得刺眼的十幾把長刀,遠處的黑影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青年射箭聲如帛裂,揮刀聲如玉碎之音,謝緣也不能確認這幻境的場面,有時他覺得那紅衣青年快要來到自己身邊,有時又十分遙遠;有時是在京城郊外乾燥的山坡上,有時又是一望無際的冰原與藍天,好似前塵之景。
他覺得自己要想起來什麼,又什麼都抓不住。那個坐在他身邊,任由他握住一縷帶著清香的頭髮的場面崩開了、碎裂了,從此無影無蹤,它被另一個場面完完整整地替代過去,換成桑意躺在他懷中靜靜安眠的模樣。他知道他的夢魘不會再有了——因為從此以後,另一個人將進入他每夜的夢中,成為他全新的執念與遺憾。
為什麼要走?
「你為什麼要走?」他輕聲問。
風沙中,桑意抹了把臉上的血,幾近踉蹌地將謝緣拖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帶來的十七把長刀悉數砍斷,幾百隻箭矢悉數用盡,然而東瀛武士的剽悍與血性讓人難以提防,手腳斷了后爬過來用牙齒撕咬,皮肉綻開后傷口深可見骨,他們便用自己的骨頭去試圖戳刺敵人的眼睛。他從沒以一人之力應付過這麼多人,已經筋疲力竭。
他摸了摸謝緣的臉:「對不起城主,這次是我錯了,我不該走,也不該騙你的,我後悔了,你以後叫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以後咱們回去了你別打我就成。好好活下去,我先幫你把剩下的事都料理好;回江陵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