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金主寶貝不撒嬌
第二天打早, 謝緣便讓人叫來了郎中。
郎中對謝緣道:「老爺,小桑先生決計不能唱戲了,這幾日最好連話都不要說。再這樣下去嗓子就廢了, 往後說不定要成一個啞巴。」
謝緣皺起眉頭:「怎麼會這樣?」
郎中規規矩矩答道:「您為小公子用的葯中, 有幾味是極熱性的川烏、草烏與斑鰲, 與護嗓子的幾味藥材相衝。小公子既然時常唱戲吊嗓子, 喉嚨損傷炎症是經常的, 藥性相衝, 連平常的補藥都不能吃。小公子昨兒怕是一時忘了, 喝了胖大海同甘草,發作起來五臟積壓熱毒,故而昏睡不醒。這種損傷不可逆轉,往後還是斟酌行事為重。」
謝緣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不必配那味葯了。」過了一會兒后,又問:「那他什麼時候能醒?」
郎中的口吻板得一絲波瀾都沒有,俯身道:「且讓小公子休息一段時間罷。」
謝緣讓人送走郎中,回頭又找人熬了葯, 餵給桑意慢慢喝。桑意發著燒, 不願起來,滾燙灼熱的口齒陡然被一個吻撬開,而後掉入一顆微苦清幽的蘭草丸, 像是一小捧新雪在舌尖慢慢融化。
桑意睜開眼睛, 就聽見謝緣說:「以後別唱戲了。」
他愣了愣, 而後接過葯碗, 一口一口地喝了起來。一碗葯喝完, 連舌根都麻了,這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謝緣很滿意,他很愛看桑意這樣聽話的樣子,雖然性子是清冷了些,但從來不給他惹事,也不會讓他為難。有些東西,桑意原本唾手可得,但他從不開口要求,謝緣也就自然而然地忽視了。這其中有八成是故意的,有時候他也很想看看能把他欺負到什麼地步,看看這個人面容之下的情緒,看他慌張、羞赧、難過或是憤怒的樣子,只可惜桑意永遠是那副模樣,溫潤內斂,小心翼翼地喜歡著某個人。
這種樣子很好,讓他覺得他永遠都是他的,桑意根本離不開他-——桑意怎麼會離開他?不會,因為他喜歡他,所以答案是一目了然的。
謝緣看著桑意吃完葯,而後將人留在了房間里,蓋好被子。他今天早晨本來又一樁生意要談,不過因為桑意的病,順延到下午。正準備啟程回來時,又有人來報,說他的長姐回江陵來了。
謝家這一代兄弟鬩牆,勾心鬥角,早在五六年前分崩離析,病死的病死,遠走的遠走,唯一還有的血脈只剩下謝緣和他的姐姐。謝家女子同樣有繼承權,只不過謝知煙意不在此,不願順著媒妁之言嫁人也不願終身禁足閨閣中,早在好多年前便翹家跑路了。
謝緣記得這位姐姐,跟他平輩的人中,也只有這個姐姐還曾對他笑一笑,暗中關照他。出於禮貌,他去見了她一面。兩人長相都隨謝月,謝知煙和他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格外鋒利冷漠的長相,氣質卻與他完全不一樣。
他的長姐落落大方,眉眼間有種渾然天成的親切與自信,見到他時抿嘴一笑:「呀,你長得這般高啦。」
寒暄過後,謝緣問道:「姐姐這次回江陵來,所為何事?」
「準備成親啦!」謝知煙眉眼彎彎,「出去玩了這麼多年,總算還是遇上一個喜歡的人,如何也要把他拐回家。再過陣子,我想找個住處定居下來,賺錢做做小生意什麼的。我不熟悉江陵的地段,勞你幫我挑幾處宅院,我們看著買下,另外,在請長工招徠人馬時多指點一下咯。」
這要求沒什麼不合理的地方。謝緣答應下來后,又去見了他的姐夫,十分周正瀟洒的一名男子,三人一起用了晚飯,謝緣起身告辭:「我還有些事,先告辭了。」
謝知煙出來送他,似笑非笑:「你從見我時就老是不太安寧的樣子,怎麼,金屋藏嬌,急著回去見人?」
謝緣道:「只是還有一些瑣事要處理罷了。」
謝知煙凝視著他:「我這一路南下過來,似乎聽見一個說法,說你在和東瀛人做生意?家族的事我已置身事外多年,沒有說話的餘地,不過我勸你一句,你若是想養兵,也不要與東洲人接觸過密。到底他們是進犯沿海的盜賊倭寇,非我族類,兩頭都討不了好。」
「長姐說笑,我只是區區一個梨園老闆,哪裡能幹軍閥的事。」謝緣笑了笑,「還請長姐往後多照顧我們的生意。」
「那就好。」謝知煙斟酌片刻后,又道:「我還聽聞你替陛下物色天下絕色,身邊也多了一個可心人,你不小了,也是時候找個人成家——無論男女,我都祝你早日結成良緣,既然難得動心一回,那麼不要放過。」
動心?
聽到這兩個字后,謝緣遲疑了片刻,看得謝知煙大笑起來:「我知道你,你這個傢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動不動心的承認與否也沒關係,別讓人跑了就好。」
這回謝緣沒再回答,微微頷首后,由下人撐著傘出去了。直到這時候,他才想起被他冷落在一旁的桑青——那隻小白兔昨天顯然被他嚇壞了。想到這裡,他皺起了眉頭。
手臂內側三顆硃砂痣,明艷長相,性子嬌慣,這模樣與他夢魘中的人是重合的,但好像總差了那麼一點意思。
也許家裡的管家說得對,他不是在找人,他是在尋仙,這個夢魘是支撐他從長達十幾年的折磨與黑暗中走出來的寄託,小時候,他受盡養母折辱、兄弟欺凌,他曾被最信賴的人用鏡子反射燭火,日日照射他的眼睛,幾乎讓他瞎了一雙眼睛,禁止他入眠。從此他只願在黑暗中獨活;唯有堅信那個夢是真實的,他才有信心活下去。
那個夢境中,他與什麼人並肩坐在石桌前,桌上錯落擺著棋子,陽光正好,空氣中光影流動,桑白皮與木槿葉的香氣輕輕飄散,樹蔭帶著林間的清香向他們二人籠罩下來,他一隻手伸過去,握住那人的一縷頭髮。也是在那一刻,他的心飛快地跳動了起來——
這樣新奇、茫然且令他無措的感情幾乎將他吞沒,將他牢牢魘住動彈不得,他曉得,在夢境中的那個自己,便是在那一刻徹徹底底地愛上了身邊的人。
每當醒來,恍如隔世。然則夢有多好,現實便能有多冷,執念到了盡頭,大抵也只是個幻夢而已。
他回去時雨下大了,氣候陡然涼了不少。謝緣跨入院中,瞧見兩間廂房中俱是黑漆漆的,以為桑意還在睡,進自己卧房看了,見到床榻上並沒有人影。被褥收拾得整整齊齊,旁邊的葯碗洗過了,早已放涼。
另一個廂房也沒有人,謝緣兩邊都看了一回,找人問道:「他人呢?」
下人道:「小桑先生好像說這邊睡得不舒服,便叫了車回南樓。」
桑意平日里便住在南樓,他生病了,也有理由認床,謝緣倒是沒說什麼,只是對他這般不告而別的態度隱隱有點不滿意。那下人試探著問道:「要把桑青公子叫來么?」
謝緣詫異道:「叫他幹什麼?備車,我過去園子里一趟。」
他這一天四處輾轉,天黑盡了還在路上,到達南樓時誰也不知道。
願意住在南樓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剛入行的新人,身無依靠,也沒有自己購置住房的本事。桑意卻是唯一一個混出頭了還住在這的人。他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原本做好了搬家的打算,不過沒想到這一世他房中的陳設布置非常合他的心意,小小一個房間,有趣的小玩意擺件數不勝數,整體敞亮通透,冬暖夏涼,床鋪貼牆放著,窩起來也十分舒服。
桑意趴在床上看小人書,嘆道:「這時若是有一碟蟹黃豆在手邊,那就再完美不過了。」
系統一聲不吭給他傳送了一碟豆子。
他又感嘆道:「若是再有一碟糖醋雞,那便是錦上添花。」
系統又給他傳送了一碟雞塊。
桑意瞅了瞅床頭的兩個小盤,連連搖頭:「我手裡拿著書呢,書是人間瑰寶,沒有道理經我的手沾染油膩,所以哥你看看能再給我個手套不?」
系統:【沒有。謝緣半炷香后就會到達你的房間,我覺得你最好早點把吃的收拾乾淨了躺下裝睡。】
桑意:「啊?你說的半炷香是指廟裡那種又粗又貴的香,還是我房裡這個同蚊子腿兒差不多粗細的熏香?」
【你房裡的香,嘻嘻。】
桑意:「……」
他匆忙吃了幾顆豆子,而後將食物飛快地藏去了床下,翻身上床,做出一副氣若遊絲,正在沉睡的模樣。果然,他剛一躺下,謝緣就推門進來了。
桑意再次給這一世的謝緣打上了一個「沒有禮貌」的標籤。
而後就被謝緣戳「醒」了。
謝緣停在他窗邊,摸了摸他的臉,看見他慢慢睜開眼,醒轉過來,眼中猶自帶著朦朧與困惑。謝緣以往不是沒來過這裡找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白天,兩個人正經交接戲園子里的事,他記得的也只是桑意伏在桌上慢慢寫字的身影。晚上來,第一次得見他更偏向日常生活的模樣,沒有在他那裡的緊張和刻意逢迎,睡得很安詳。
這點安詳謝緣從沒見過,便讓他陡生出一點孩子氣的惡意,將桑意弄醒了。
「嗯?」桑意啞著嗓子,顯然還沒回過神來,「您怎麼來了?」
謝緣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燒退了?我來看看你。」
桑意看起來還在暈乎,好像睜開眼睛看他是很困難的一件事般,須臾間就要再次睡過去:「謝謝……爺關心。」
謝緣推他往裡擠一擠:「這麼晚了,我就在你這裡湊合一下。」
桑意乖乖地讓了鋪位。本來就不大的床榻擠了兩個大男人,登時就顯得逼仄起來,桑意翻了個身,側躺對著窗戶一面,後來又被謝緣抓過來面朝他自己,而後十分強硬地壓在自己懷中。
謝緣低頭看著自己懷裡的人,一會兒后,就發現桑意突然又醒了,眼睛瞪過來,似乎是此刻才確認自己身處所非夢境。
「是我,別看了,睡罷。」謝緣莫名覺得心情有點好,於是揉了揉他的腦袋。
桑意還是瞪著他,眼睛眨巴眨巴的,長長的睫毛忽閃,快要擦過他的鼻樑。
「爺若是睡不著……我起來為您找另外的廂房。」
謝緣道:「不用,你睡你的,明天我也順便看一看園子里的情況。」
「爺是說明日還留在園子里嗎?」桑意輕聲問。
謝緣「嗯」了一聲,沒忍住湊過去,吻了吻他的眼角。
「那我有一件事……明天想跟爺說一說。」桑意道。
謝緣笑了:「明天的事那就明天說,左右不會忘記。別同我在這車軲轆了,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