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老家
「看房子是不是, 來來先坐。」女中介走過來打招呼,將他引到一邊的沙發上, 「喝什麼?」
徐風微笑道:「我是小西介紹過來的,他說尚品國際那套房子掛在在你這。」
「對對, 我記得了, 」女中介附和道, 「鑰匙和門禁卡在我這兒呢, 房子一直空的, 現在的有錢人,都不願意要二手房, 其實沒什麼的。」
女中介去辦公桌前找了鑰匙遞給徐風:「等下啊,我這邊還有幾個客人, 一會兒就陪您去看,那房子不錯的, 裝修很上檔次。」
徐風本想說不用去了, 轉而一想:「我自己去看吧,樓號和層數告訴我就行。」
女中介猶豫了一會兒, 終究還是說:「行, 既然是小西的朋友,您看好了, 覺得行就給我打電話啊。」
「嗯。」
徐風拿了鑰匙導航到尚品國際,問了小區保安, 很快找到樓號, 搭電梯, 刷門禁上樓。
高層,二十五層。
正掏鑰匙呢,對門開了,一頭髮半白的老大媽提著一黑色垃圾袋出來。
她看了徐風好幾眼,見他正在掏鑰匙,停了腳步,回頭打招呼:「小夥子,這對門兒你買下了?」
徐風搖頭:「還沒買。」
老太太見徐風面貌清雋,氣質溫和,擺擺手勸到:「小夥子,這地段兒房子現在可在貶值啊,掉價掉得厲害,繁華區都已經轉到城東了,你不如去城東的綠城買,那房子才會漲價呢!」
「不用,阿姨,我就看中這套了。」徐風將鑰匙插進鎖孔。
老太太嘆口氣,有點無奈道:「你現在是年輕人,覺得住二手房沒什麼,可是這房子一旦被人住過,那是又風水的呀,會影響你以後氣運的。」
徐風兀自笑了笑,沒說什麼。
老太太大約是被他風淡風輕的表情激起了好勝心:「別不信啊,你這房子看著高檔,以前住進這兒的兩戶人家,可都不太好。」
徐風手回頭,似有觸動:「什麼?」
老太太見徐風似有被打動的跡象,將垃圾放下,八卦道:「我們家搬來也有十幾年了,搬來的時候,對門你這房子已經住了一家三口。」
徐風猜想她說得是梁春雨一家。
果然。
「對門頭個屋主在小區外頭有兩間店面房,開了修車廠,可賺錢呢。那時候零零年吧,他多年輕啊,你看我們這小區也算高檔吧?又買了房子又買了車,本事可大了。」
「嗯,後來呢?」徐風問。
「後來喲,他們女兒初中的時候吧,不知是哪個朋友帶起來的,跟著人家炒股,賺了好多錢喲,那一陣在這小區都挺有名氣的,說是炒股掙了幾百萬,市區好幾個有名的小區都有房產,好多人都跟著他炒起股,修車廠也不開了。」
「後來……是不是出問題了?」
「可不是!」老太太頭一縮眼睛一瞥,憤憤道,「真是有福不會享,這原來開個修車廠子多好哇,搞那些歪門邪道,富了幾年,辦了個公司,後面破產了,股票跌得厲害,全賠進去了。」
「是不是還借錢了?」徐風靜靜道。
老太太眼睛一瞪,哎喲這小夥子太靈氣了。
「就是哇,這麼多錢賠進去了誰不急,肯定想翻本啊,這個東西跟賭博一樣兒,都是一陣好一陣壞的,得看運數吶!牆倒眾人推,那男人也是倒霉,誰都不幫他,偷偷借了高利貸。」
「那高利貸的人你也是知道的,鬼子一樣的糟貨!那利息翻的快呀,誰還得起?天天上這要錢。推推搡搡罵罵咧咧的,又打又砸呀,男人躲出去了,喏,你看看」 老太太指一指牆壁上的儲物板,碎碎念,「催債的一來,女人就把她念高中的女兒藏這裡。」
「後面那男人不知是被高利貸追得逼急了還是怎麼樣,路上出車禍了。當時這事兒鬧得還挺大,特意有部門出來調停了利息,要不那個天文數,真的是誰也還不上。利息調停之後女人就帶著孩子搬了出去,聽說過得也不好,沒過幾年就得重病了。」
「所以說著房子氣運不好,把這一家人的錢都散盡了,」老太太回歸主題,「之後這房子賣的價位低,又有一家人搬來這裡,說來也怪,沒過幾個月那家人做生意就虧錢了,嚇得人家連夜搬了出去。你這是不懂,被中介糊弄了吧?這房子名聲不太好,有錢人都不願意買的。」
徐風站在門邊,抬頭看老太太指著的那個儲物格子,外面罩了個灰色的百葉門。
老太太見門已經打開,就顧自站了進去,指著裡邊小聲說:「你看看,這裝修得是好,材料都是頂貴的,可是都二十年啦,對你們年輕人來講,還是有點老氣的!」
接著拍了拍徐風的肩膀:「小夥子,話我跟你說前頭了,你進去看看,真要買,心裡有個數就行,我老太婆反正也攔不住。」
徐風沉默了一會兒才點頭:「阿姨,謝謝您了。」
老太太欣慰點頭,拎著垃圾下樓了。
徐風走進去,屋裡開闊,120個平米左右,拼花實木地板蒙了層灰,牆壁上偶爾有擦蹭,可以看出來,裝修有些年頭了。
四室一廳一廚一衛,有一個房間門上掛了一個布偶,房間里貼著底板粘了一層草葉形狀的綠色牆紙。不知道是梁春雨一家的,還是後來搬出去的那一戶貼的。
徐風走到窗戶邊,劃開窗戶,俯瞰底下應有盡有的小區設施:室外泳池,噴泉,修剪整齊的綠化帶,還有籃球場。
窗戶邊上的圍牆,貼了一張身高尺,上面由下往上,用黑筆劃了幾道,寫了幾個日期。
年輕的梁春雨也必定像他現在一樣,短頭髮的女孩子,雙手按在窗沿,一腳向後蹬,望下去。
不知她看的時候是白天還是黑夜,如果白天,她望見的,是如畫的風景;如果黑夜,這麼高,直直往下望,深不見底的黑洞,眨一眨眼,遠處數不盡的幢幢燈影。
喔,有一點肯定的,她一定在這房子里藏過許多秘密,年復一年,如這尺子所記錄的那樣,個頭慢慢躥高,或許跑去樓下小超市買包糖,抽了獎,帶回一張貼花紙;有時騎自行車回家,書包放在網兜里,車子半路鏈子掉了,她跳下來,沿著林蔭道,踩著簌簌的落葉,將車子慢慢推回家。
他是一點也沒有接觸過的,可是在這房子里,理所當然,真真實實存活了二十年。
身高尺上,黑色的水筆,日期記錄到2011年8月9號,那時候身高是162cm。
162cm。才到自己的胸口,其實現在也一樣,不高。
她也跟他說過的,她家以前很有錢。
後來沒有了。
剩這個房子,好房子,遍地的回憶,但她真的需要麼?
他走出房間,腳上踢到一團東西,俯下身撿起來,一個沾滿灰塵的捕夢網,很小。
關門的時候又看見牆壁上的百葉門,一平米左右,他將鐵窗拉開,裡面四壁都是灰色凹凸不平的水泥。
當她藏在其中,後背皮膚硌著密密麻麻堅硬的水泥沙子,透過百葉門的縫隙,看出來,看到的是什麼?
徐風下樓,二十五層,中間有二十四部樓梯,一圈又一圈迴旋,像反覆的迷宮,到最後,才有一條門。
漸漸地,想到她第一次載自己和鄭淼出去吃飯,坐在公園的戶外椅,春末的柳絮,細絨絨浮在周圍,她站起來,隔著一條馬路,驕陽似火,與他遙遙相對。
他走得慢,出了小區,半青半黃的行道樹中間,汽車飛馳來往,引擎聲此起彼伏。
說白了,一套房子,鋼筋,水泥,買了又怎樣,可她真需要嗎?
恍惚間,好像時光真的過去,他就在她家樓下,年輕的梁春雨,手肘拄著窗沿,一腳后蹬,站在高處往下望,正好看到他這裡。
可是他也明白,學生時代的她,早沒有了。青蔥少女,在十年前,眼睛明亮,伸手捂了一下他的眼睛,然後飛馳而去,再不見蹤影。
有個男人正靠著樹榦吸煙,見徐風木然不語坐在一旁,似乎失魂般,煙盒遞過去:「年輕人,怎麼這個臉色,來一根緩緩?」
徐風手裡攥著鑰匙,看向眼前那盒煙,過了幾秒鐘,站起身:「不用了。」
男人沒勉強,笑了笑收回手,鼻子里呼出大團絲絲縷縷的煙霧,透過逐漸凋零的黃葉縫隙,看向遠處。
徐風繞去路邊開車,正遇上對門老太太倒垃圾回來,老太太見他下樓,笑著問道:「怎麼樣,小夥子,還買不買了?」
「不買了。」
「這就對了!」老太太拍手,還是那句話,「那房子不能住人,氣運不好的呀,你們年輕人不要貪便宜,多奮鬥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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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還給中介,中介女臉色不太好,一會兒又轉過彎,殷勤地給他介紹其它房源。
回A市的途中,小西的電話過來了:「唉唉,你搞什麼?!非要我介紹,我給你找到了,你又不買。那女中介嘚吧嘚都快煩死我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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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了電話,徐風在加油站路邊給梁春雨打電話:「小春,在哪?」
「喔」梁春雨正在地下室取車,「我下班了,送老闆回家,你不是去出差了嗎?」
「嗯,我現在回來了,你跟我一起吃晚飯么?」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