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告白

  梁春雨關車門, 二大爺的頭硬從裡頭擠出來, 爪子也搭在窗沿圓溜溜的眼睛一派機靈,舌頭癱在外頭哈哧哈哧,兩人對視一番,金毛大舌頭向上一捋舔了梁春雨一臉。


  所謂金毛, 天使屬性,眾生平等,都是親人。


  正是秋高氣爽時節,五馬公園門口一群跳套馬漢子的燙頭阿姨叉腰甩胳膊抖腿。


  跳到高潮處, 燙頭阿姨隨音樂鼓點手一甩,祭出彩扇。


  二大爺看得津津有味, 眼皮隨節奏一抖再抖, 眼前一亮時,毛茸茸的白尾巴雞毛撣子一樣在地上來回掃動。


  燙頭阿姨運動夠了, 收了寶劍寶扇錄音機蹁躚離去。


  二大爺依依不捨地沖阿姨們離去的方向叫喚幾聲。


  阿姨走後, 二大爺耐不住寂寞, 幸而又來了幾個穿白褂打太極的大爺,動作清逸,衣袖帶風。


  **

  徐風從大樓走到五馬公園的時候,梁春雨與二大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 中間一條長長狗鏈。


  徐風走上台階:「小春。」


  梁春雨應了聲還沒怎麼, 二大爺聽見徐風聲音了, 太極也不看了,叫喚一聲,撒丫子撲了過來。


  徐風蹲下身接住二大爺,按住狗腦袋揉,說了幾句話,二大爺開心得不住喘氣兒,下垂的狗尾巴「呲」地豎起,左右搖擺。


  過一會兒,二大爺跟親人撒夠嬌,爪子在地上扒了下,晃回西邊去看太極了。


  徐風在梁春雨身邊坐下,她起身把鏈子遞給他。


  「坐一會兒吧,」徐風沒有接,「你剛在看什麼?」


  梁春雨伸手指了指公園廣場上的一個街頭樂隊:「那邊。」


  徐風聽了一會兒:「搖滾?」


  梁春雨:「嗯,我媽媽以前喜歡聽,她有一套典藏版的魔岩三傑5CD。」


  「你媽媽不是學民樂的嗎?」徐風挑眉,「她還喜歡搖滾樂?」


  梁春雨驚訝:「你知道我媽學民樂?」


  「知道,上次你朋友告訴我的。」


  梁春雨點頭:「她學民樂,也聽搖滾。其實並不矛盾,搖滾是最邊緣最接近她心態的東西。」


  「她是做什麼工作的?」。


  「她跟朋友有一個小樂團。不過,我爸爸反對她在外邊跑演出。」


  「為什麼,因為他賺足夠多的錢,足以養家?」


  「是,他那一陣有很多錢。」


  「那一陣?」


  「嗯,後來沒有了。」


  「喔,錢。」徐風停了下,「那你呢,你有為錢發過愁嗎?」


  梁春雨想一想,實話實說:「有一段時間,我腦子裡想的全是錢。」


  「為什麼?你想用錢交換什麼?」徐風有一刻的驚訝。


  「交換不了什麼,但是可以緩解迫在眉睫又無法改變的事,它是個好東西,好到可以填補感情的地步,因為這是一樣最現實的東西,大部分人都沒機會見識到它的壞處。」


  「你羨慕有錢人嗎?」


  「羨慕?」梁春雨重複了一遍,搖搖頭,「不羨慕,錢多未必好。我只是說,在我最需要錢的時候,沒有如願,這是一個遺憾。」


  「好,那你,」徐風看她,語氣溫和,「你,你覺得自己現在被錢「禁錮」嗎?」


  「應該算被禁錮吧,因為我要靠它生活,」梁春雨毫不猶豫,卻朝著他一笑,「但我覺得我仍然自由,不會依賴上錢,它也破壞不了我。」


  「好態度!」徐風贊道。


  兩人都望向遠處正在演奏的街頭樂隊。


  街頭樂隊一首完畢,鼓手快速打了一段鼓,響亮的兩下CRASH作為截點,空氣里有震動的餘音,周圍稀疏的掌聲。


  不一會兒,短暫的節奏變換,下一首歌。


  歌手聲音粗啞。


  「把青春獻給身後那座輝煌的都市


  為了這個美夢 我們付出著代價」


  徐風收回目光,慢慢地望向別處。


  「把愛情留給我身邊最真心的姑娘


  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陪我兩敗俱」


  沒有誰緊張,也沒有誰害羞,這刻格外和諧。誰也不看誰的眼睛,夜是暗的,暗中隱匿灼灼燈火,心間鬆懈。


  「一直到現在才突然明白


  我夢寐以求是真愛和自由……」


  歌曲到高潮,周圍有人歡呼尖叫,儘管沒有多少觀眾,他們還是沉溺其中,懷念一段忘情風靡的搖滾歲月。


  洶洶的激情被匆匆埋沒,被打動的那一刻,全心投入,一直到現在,還是銘記。


  喧雜聲中,鼓聲,人聲,旋律幽幽。


  徐風回過頭:「你會唱嗎?」


  下一小截,跟著鼓點,她竟輕聲唱起來。


  她的嗓子沒有那麼低沉,很嫩,音準很好,但是氣息不穩,還有點發抖,壓低的時候尤其明顯。


  她不適合唱搖滾。


  徐風在心底作了評價。


  可是。


  可是她的神態放鬆,唱出來的東西,發抖的聲線,不配合重金屬,絲絲入扣地埋進來,一圈一圈,徐風心口發涼發緊。


  唱歌是一件帶感情的事,她帶了,這麼一個尖尖的女聲,黑夜裡,也唱出了一片赤誠。


  她在唱什麼?

  真愛和自由,夢寐以求。


  他們的頭頂,沉沉的夜幕,身邊,有習習涼風,遠處,喧鬧喝彩的人聲樂聲。


  一層又一層的煙花世界,收攏,綻放,一波一波,悠長,綿延,吞吐人間脈息。


  浪子嘶吼青春,詩人吟誦相思,一朝芳華,光陰幾度,半明半寐的凡塵,當時若惘然,什麼都可以掩蓋。


  徐風望向梁春雨。


  所謂情繾綣,所謂愛意濃,有何所謂?說不出口的,只嘆當時明月,彩雲曾歸。


  忽然,不想也不藏了,他現在不願等,什麼也不會去攔。


  眼裡有什麼,就讓它是什麼。


  衝動,要的。


  梁春雨嘴角帶一絲笑意回過頭,目光放鬆,看向徐風。


  昏黃的燈,俊美的人,你不言,也可以不語,只要眼眸含情,已經足夠動人。


  梁春雨笑意漸漸凝住了。


  一雙眼睛里的浪漫。


  誰是木頭?誰是傻子?誰看不明白?

  徐風沒有猶豫,也不忐忑,探過身低頭輕吻了一下她額頭,再然後,是眉骨。


  唇是溫軟的,呼吸熱燙,帶了一把勾子,真心拿出來了。


  你呢?願者上鉤嗎?


  梁春雨搭在椅子上的手指勾起,緊緊卡在木板的縫隙里,心口脹痛。


  兩個吻,像刀割。


  「你是否還有勇氣 隨著我離去


  想帶上你私奔 奔向最遙遠城鎮

  想帶上你私奔 去做最幸福的人」


  徐風離開她,坐直身體。


  「我喜歡你。」他說,眼中清明而溫柔,「我喜歡你。」


  梁春雨怔怔的,眼睛一晃,乾澀,痛。


  良久,她輕聲:「為什麼?」


  她輕輕地說,並不要回答,眼睛也並不看他。


  他因此也沒有回答,只是又說了一遍:「我喜歡你,你願意嗎?跟我一起。」


  梁春雨伸手摸了摸徐風吻過的眉骨。


  碰一碰,心間還是顫顫巍巍,撐得像要碎開。


  奇異的安靜,這是兩個人的世界了。


  她知道徐風在等她的決定,並且一點兒也不慌張,他拿出了勇氣和誠意,這一刻是他最坦然的時候。


  想起呂素,愛聽搖滾的呂素,在邊緣暢想自由的呂素。


  「現在再讓我選一次,我一定選一個人,不用妥協遷就,也不用眼看著自己的感情慢慢枯萎……,這是最讓人灰心的事兒。」


  「我希望,今後這世上的任何人與事,都不要把你扭曲,一個人能做自己,是最大的自由。」


  何佳橙走時警告她:「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怕,但我就是覺得,對方如果像徐風那麼優秀,那麼你們要走下去是很難的,因為我們面對的,是這樣一個花花世界。」


  這一個花花世界,她知道的,會傷害很多感情,人人因此沒落,人情如此,其實你有心,也未必守得住。


  很多年前跟何佳橙去看《十面埋伏》,那時她們都很年輕,懵懂的小姑娘。


  最開始的一切,誘騙,計中計,局中局,假面,真心,虛與委蛇,這是花花世界的陰謀。


  只有一個畫面:翠綠的衣裳流雲般擺動,馬兒飛踏追去,孤竹冉冉,滿地枯草。


  喔,原來是真心換真心。


  「去過風一般的日子。」


  敢嗎?


  梁春雨抬眸看過去,他還是原來的姿勢,在等她回答。


  「謝謝你。」她說,把卡在椅子木板間的手抽出。


  然後,她點了一下頭「好。」


  徐風的深海一般的星眸沒有動,卻突然閃出了光彩,他抱住梁春雨,像要把她永遠禁錮在這方寸之地,雙手輕柔搭在她的腦後。


  梁春雨很久都沒動,落日觸及地平線,一艘船駛到一個陌生的彼岸,上面芳草萋萋,是她想看的,喜歡的,她下了船,一時卻不敢投入,因為在此之前,她從未停泊。


  遠處的二大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看大爺打太極了,反而蹲在地上,津津有味看著兩人,眼睛黑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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