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戲曲

  徐風也是會做人, 看個戲還帶了禮物。


  鄭淼爺爺戲曲愛好者, 飽讀詩書, 是個有文化的老頭子。


  他看年輕孩子的時候, 看的是個精氣神,「君子不器, 志於道, 據於德, 依於仁, 游於藝」, 這麼個標準, 偏偏自己孫子反其道而行,一樣也無。


  但從面兒上看,他挺眼紅徐家的大兒子, 比自家孫兒長了不曉得多少出息。也不是他一個老人家喜歡徐風,這片兒都喜歡,誰讓徐家的兒子教得好呢?


  徐風給鄭淼的爺爺帶了點啥?


  黑色的塑料軟盒,左右分別摞一碟光碟——秦腔經典戲曲收藏光碟,看著得有幾十張。


  為首放在最上面的:《五典坡》《天河配》;再往下:《海瑞訓虎》《斬黃袍》《商芳會1》。


  這東西,便宜, 但是不好找,每個版本, 都是篩過的。


  鄭淼爺爺裡外翻一遍, 挺樂呵, 轉手交給下面的人:「放房間吧。」


  戲台是早布置好了的, 也用不著搭檯子,鄭家的老宅子,原本就有個三面觀高閣,前台後閣,布置精雅,之所以稱為「三面觀」,是因為兩邊無山牆,三面可觀。


  客人紛紛被引到院里就座,院里的位置都是隔好的一桌二椅,桌面上左右各一個茶盅 。


  各人坐定,呷一口茶,閣樓的帷幕漸開,紅色的穗幔低垂,入眼先是立於青松上方的一排金字,字面右上,左下皆有仙鶴展翅繚繞。


  全景一開,舞台煥然喜氣,嗩吶聲起使人精神一振,板胡,堂鼓和琵琶一齊加進來,拉弦聲喝著鼓點,琵琶點撥,樂聲似珠玉落盤,左右兩邊的帷幕各出一個小廝,戲聲一起,檯面立刻就熱鬧起來。


  「牡丹競放笑春風, 喜滿華堂壽燭紅。白首齊眉慶偕老, 五女爭來拜壽翁。」


  唱到「白首」一句,主角登場,戲幕算是完全打開。主角唱腔圓潤高亢,生旦多對,旦角服裝和妝容淡雅,唱念做打動作嫻熟,眉眼與肢體配合絲絲入扣,形神皆備。


  託了關係才請來的藝術家,功底紮實,情節緊湊,觀眾很容易入戲,尤其對於老戲迷。


  鄭淼爺爺十分投入,一手搭在方桌上,眼睛緊盯著戲台,那眼神不時隨著劇情演變發出「喟嘆」,「惋惜」,「憤怒」,「焦急」等情緒,可謂入戲非常。


  戲台上,楊繼康夫婦正欲將領養的三女三春以及她的夫婿鄒應龍趕出侯府。


  老爺子手掌一拍,臉上顯出著急又焦心的神色:「不能趕啊,不能趕,那是以後要收留你們的人啊,哎,這兩個老糊塗蛋!」


  待演到楊繼康夫婦得罪嚴嵩被株連,落難之際投奔幾個富貴女兒之時,他又彷彿十分解氣般重重哼了聲:「那幾個女兒跟你們一樣勢利眼,沒戲!」


  徐風坐在鄭淼爺爺斜後方,將老爺子入迷不時呢喃的情狀凈收眼底,覺得這老爺子還是可愛得緊。


  周圍看一圈,前面兩排,鄭淼爺爺那輩的倒是都看得入迷,一時扼腕喟嘆,一時又被三春夫婦的孝心感動得抹把眼眶。


  後面幾排年輕點的,就坐不住了,人手一個手機,黑黢黢的院子里幾排整齊的手機屏幕亮光映著面龐。


  徐風心中一動,往大宅門口瞟了眼,那裡一片橘黃的柔光,空無一人。


  他悄悄起身走了出去。


  坐他後面的方婷雲收了手機,看著他背影,不動聲色也起了身。


  自打從徐風車上下來,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她都有些心神不寧,一會兒輕飄飄的像是神魂出竅,一會兒心上像壓了快巨石壓抑無比。


  她知道原因。


  「前段時間去加州,我老想起她。」


  饒是婷雲要在徐風那裡受挫那麼多次,這回也要捂著胸口叫一聲疼。


  但是傷人的,不是這句話本身的含義,而是徐風說這句話時,迷惘又誠實的表情,帶著沉浸其中不自知的迷惑。


  像情竇初開的少年維特。


  那表明他正在歷經一個女生帶給他的情緒。


  那麼,好,給予你煩惱,勾起你內心深處迷惘,讓你不自覺渴望對方目光的少女綠蒂是誰?

  徐風從鄭家大宅悄悄撤了出去,甫一出門,夏日的蟬鳴聲一陣陣回蕩在鄭家屋前的小綠竹林里,此起彼伏。


  這家門前的路邊排起了一長溜車隊,各人的司機或下車靠在車門邊,或呆在車裡玩手機,還有幾個湊伙吸煙聊天的。


  ***

  徐風在這一群人里搜尋了下,很快找到梁春雨的身影。


  她微仰頭,正在看戲,看得還挺有味的。


  那神情是和鄭淼爺爺如出一轍的投入,不過沒有老人家那種誇張又激憤肢體動作。


  戲台築得高,二層樓的樣子,但是鎮宅圍牆低矮,裡面也都是一層的平方,這樣一來,戲台倒像是個躍層,從大門外也可以看到戲台。


  一個不知道是哪家的年輕小司機跟她站在一起,唧唧喳喳的,嘴巴一張一合跟她急促又略帶興奮地說著什麼。


  可以看出她神思的確是跟著戲台在走,目光隨著主角花旦走動的步伐從戲台這一邊緩緩移到另一側舞台,面部雖然沒有大動作,但是演到激烈處,會輕微緊繃。


  那個站她旁邊搭茬的年輕小司機趁著說話的功夫,借著路燈的光源偷看她的面頰。


  梁春雨絕對算個好看的姑娘,但是好看和出眾不同。美麗是可以捏造可以包裝的東西,女人都美。但她自己就沒為自己的美麗造過勢,丟到人堆里,像明珠蒙塵,細細看一下,拂一拂細塵,才知她潤潔。


  那個小司機這麼打眼仔細一看,看臉紅了,看心跳了,抿抿嘴,又在她旁邊嘰里咕嚕說了一長串。


  戲台剛演完一幕,空了,梁春雨眨了兩下眼,轉頭看向那個說話的小司機:「什麼?不好意思,我沒有聽見。」


  她這一下轉頭,小司機被她目光注視著,更有些窘迫臉紅,遞了一顆薄荷糖給她,也不管她是剛剛自己說的都沒聽見還是哪一句沒聽見,挑了一句最緊要的結結巴巴問了出來:「我……能要你的電話號碼嗎?」


  怕被她拒絕似地,小司機面紅耳赤,急急在後面又加了句:「就是做個朋友,沒別的意思。」


  梁春雨看了看他手裡的糖,驀然想起下午徐風給自己的能量棒。


  這臉紅紅小司機的意圖她是看出來了,「沒別的意思」是不可能的。


  徐風有沒有?

  她那時候仔細地看徐風的表情,可是雲在煙里,煙在霧裡,好像牽到一條尾巴,活的,轉瞬又甩開,看不清意圖。


  說句實話,她從沒把自己和徐風往那方面想過。一是兩人親密度不夠,她沒有那個意思,二是她也不認為徐風會對自己產生什麼感覺,那真的……不太可能。


  她這是在按「現實」的基本思路考量,但現實本來就是人類情感付諸於行動的的產物,大多數時候,代表著一種妥協和困難,但是沒有那麼確定,只要你願意,完全可以浪漫一把。


  梁春雨最忽略的一點是,她真的小看徐風了,把他看成一個普通的,正派的領導。事實上,這個男的完全能拿自己的主意,精明著呢。


  此刻面對個要號碼的年輕臉紅小司機,梁春雨也沒有扭捏,一本正經回道:「對不起。號碼不能給你,不好意思。」


  小司機要號碼的時候說得那麼含蓄又曖昧,芳心被她一句話碾碎了,臉那個爆紅啊,心那個受打擊啊,就差找個地縫把自己塞進去從這女的面前消失了。


  徐風在一旁聽得清楚。


  那小司機正窘迫著呢,打眼一看幾步遠的地方,一個高大俊美男衣著不凡,正面露笑意瞧著這邊,目光掃過自己,臉上還是笑。


  敏感的小司機一愣,醍醐灌頂啊,哎呀呀!剛才怎麼忘記先問下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梁春雨順著小司機尷尬的目光,也看見了徐風,長身在半暗的光線下勾勒地十分顯眼。


  這會兒他又換回了正裝,麻質透氣的襯衫,領口開了好幾顆,下擺束進皮帶,雙手都插在褲袋裡,長腿加上挺拔的五官,外貌,真的沒話說。


  小司機男趁兩人對視的功夫,忙不迭退場了。


  梁春雨眼神一滑,看向他的脖子:「徐總監,你那裡還癢嗎?」


  腳底抹油的紅臉小司機聽到這話險些腳底一滑,那裡?癢?


  梁春雨問得很自然,她就是想到他那一片觸目驚心的紅疹,就問了。


  戲台沒吹笛拉弦,正是中途休息時間,此話一出,周圍聊天的幾個司機都看了過來。


  挺漂亮一小姑娘問特漂亮一男人那裡還癢嗎?

  他們看過去,也沒什麼,就是挺好奇的,哪裡癢啊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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