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星辰
雨淅瀝，江水飄搖，濁波簇擁著脆弱的扁舟，推著它在飄搖中劃遠。
“你別動，別動！都叫你別動了！”
童按捺著略有些焦躁的毛驢，眼睛卻不住的往江麵上瞟，這水實在是忒急了，他手裏的槳都快握不住要被衝走了。
“師父，都這情況了，我們還遊什麽山玩什麽水啊？！還是盡快回到岸上去吧！”
無名氏躺倒在舟上，銀色的長發浸潤在石黃色的江水中，他的兩隻手交疊在腹部，神情安詳的仿佛要下一刻就會撒手人寰。
“師父您句話呀！您不我就當您默認了，我可要劃回岸上去了。”
童咬牙切齒地擺動著槳。
無名氏的睫毛微顫，身子卻並未動彈一下，心平氣和道：“不回岸上去。它馬上就要來了。”
疾風撲來，一個浪打在兩人身上，童堪堪身子一斜躲了過去，倒是躺在舟上和毛驢平分江山的無名氏，他的衣裳全都濕透了。
不過幸好他上路前穿的是奔喪的黑袍，濕與不濕並不能真切看出。
童皺眉：“誰？您在等什麽人嗎？找人也得尋個好氣呀，高高興興劃船吃酒才快活，像這樣有什麽樂趣！”
無名氏笑笑，並未作答，他的身軀還是沒有挪動半分，衣裳也理所當然地變得越來越濕。
他張開黑曜石般泛著光澤的雙眼，看著頭上陰沉沉的。
“郎回顧。”
無名氏輕輕喊了一聲。
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郎回顧？是師父您那位朋友的名字嗎？”
童還沒有得到無名氏的回答，便敏銳地察覺到了周遭環境的異樣之處。
雨絲猛然間變換了纏綿的方向，向北方不動聲色襲去。
搖搖晃晃的江水在突然之間平和下來。
隱隱約約的牛鳴自江麵之下震蕩而出，霎時間群山包圍的大江之上全都回蕩著這種令人莫名心悸的恐怖吼劍
童軟了腳，扶著毛驢的腿肚子跌坐回船上：“您這位名為郎回鼓朋友，名字倒是文雅得很。”
可物種和戰鬥力卻不一定文雅了。
童強笑著，哆哆嗦嗦鑽到毛驢四肢底下的空隙裏蜷縮著躺好，他怕自己等一下不心被這位郎回顧躥上來的勁兒給掀翻。
無名氏眯著眼，看著童的動作哈哈大笑起來。
牛鳴消失了，轟——
江麵下衝出一個碩大的可怖頭顱。
雙目赤紅，凶惡猙獰，一根根白花花的蟲子從覆蓋住它臉龐的鱗片下扭動著鑽出，然後又被急流一根根衝走。
兩隻原本應該直指穹頂的牛角半向裏彎曲著，勾起半圓的弧度。粗大的鼻孔對著這葉舟喘著粗氣。
這隻巨獸自出現後便一直盯著他們。
無名氏嗬嗬一笑，親切地打著招呼：“咱們真是許久未見了。”
震耳欲聾的雷聲在耳邊咆哮著：“白頭翁？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確實是許久未見了，已經有一萬多年了吧?”
無名氏道：“是啊，一萬多年了。若不是我察覺到杜鵑溪裏有熟悉的氣息，我也以為你是早就死聊。”
巨獸饒有興趣道：“你找我來做什麽？敘舊嗎？”
童躲在毛驢底下，和毛驢一樣忍受著這聲音極大的巨吼，鮮血從他的耳道中緩緩流出。
無名氏看了童一眼，伸手拂過他的頭頂，童驚訝地抬起頭來。
他感覺不到疼痛了，但是也完全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響了。
毛驢低下頭和他茫然地對視，童收回視線乖乖地趴下船上不動了。
巨獸道：“你還是這般憐憫人類啊。”
無名氏道：“我就是人類。”
巨獸嘲諷地笑了笑：“機器做的人類罷了，你除了學來他們無用的七情六欲，和一副日漸衰敗的軀體，還能學來什麽呢？我感覺到，連你的思想都快要腐朽了。”
無名氏還是那般溫和地笑：“你也沒有改你這目中無饒性子。”
巨獸睜著它那太陽般灼烈的金色眼眸，突然問道：“還沒有死心嗎？”
無名氏垂下眼簾，無聲笑道：“隻要我一日不死，對星源的信仰便一日不滅。”
巨獸沉默良久：“我也沒櫻”
雨停了，光亮從雲層上傾瀉下來。
無名氏道：“那我先走了，我還得帶著我徒弟見見世麵呢。”
巨獸的赤色瞳孔掃過瑟瑟發抖的童：“人類幼崽啊——需要我送送你嗎？”
無名氏擺擺手：“你回底下去吧，你身上的蟲子看得我難受。”
巨獸冷笑：“誰叫我細皮嫩肉的，這吸血蟲就愛往我身上鑽。”
無名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並未言語，以目光相送著舊友的龐大身軀消失在渾濁的波濤江水鄭
“時來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他這般念道。
童被解除了禁製，他道：“這詩句我聽過，我爺爺很喜歡這句詩。”
無名氏笑道：“那你知道這句話出自哪首詩嗎？”
童搖頭，反問道：“那師父您知道嗎？”
無名氏抬眼望著變得澄澈起來的碧波，道：“我也不知道。詩人死在曆史裏了，他的姓名也被忘卻了。”
童搖頭道：“可是詩饒思想是永恒的，隻要還有一個存活在世上的人能與他的思想產生共鳴，他的生命就會永遠寄存在這思想中再次延續下去。”
無名氏笑道：“那我以後要是忘了這句詩，沒有共鳴了，詩人可怎麽辦呀？”
童道：“您終有一會想起的，即使您看不見，記不清那些字了，您終有一會想起這種共鳴來的，到那時候詩人就會再次出現。就像人一輩子不會忘記兒時頭頂的月光，或者星光，永遠能夠透過它們看見童年的影子。”
無名氏笑了笑，目光卻凝固在遠處青色的山巒脊背上了。
他的神情恍惚，似乎是陷入了回憶。
童跟著他望向那道起伏的連綿山巒：“爺爺忘不掉花的芬芳，我也忘不掉星辰的光芒。”
無名氏這次沒有追問，因為他的內心是無比認同的。
無論他夜裏如何輾轉反側，眼前總能出現一道美麗的幻覺。
那是他和族人們，世世代代，仰望了數億年的星辰。
他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