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004章

  宋衛東四個人再加上駱駝,一共五個人,拎著冰鞋去冰場。此時暮色已沉,冰場上滑冰的人總歸沒白天傍晚那麼多。


  冰場邊架起的大喇叭這會兒正在重複催促,天快黑了,讓他們這些孩子快快回家。有的人願意回,有的人不願意回,喇叭里催幾遍也就算了。然後又放起歌來,先後放的都是蘇聯的歌曲——《喀秋莎》、《山楂樹》還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宋衛東和錢躍、黎小軍幾個穿上冰鞋衝進人群,飛馳高呼,然後牽手成排向前,並一起跟著喇叭的音樂唱起歌來——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


  他們恣意歡快、無憂無慮,一直滑到冰場上只剩他們幾個人,才換鞋離開什剎海冰場。


  宋衛東走在夜色里,只覺得好久沒這麼舒坦高興過了。從八十年代開始,所有人都鑽錢眼兒里去了,根本不會再有現在這樣的氛圍和熱鬧。這時候他們想的東西少,沒人談學業,沒人談理想,只有玩。玩不出新鮮玩不出花樣,但至少要玩出激情,特屬於這個年代的激情。


  宋衛東手裡拎著冰鞋,喘息微微,內心感慨,想著這夢要是不醒就好了。到這會兒,他是不情願醒的。希望就這麼真實下去,讓他停留在這快活的年月里,所有人都不老不散。


  而即便是做夢,時間也並不會停留。


  宋衛東和錢躍幾個滑完冰,順道就在駱駝家刷了一夜。宋衛東在入睡前還在感慨,怕是這一醒一切就都沒了。再怎麼捨不得,熬到三更半夜熬不住,他也還是閉上了眼睛睡覺。


  這一覺醒來,就到了第二天早上。


  宋衛東猛地睜開眼從床上蹦起來,看看自己的胳膊手又把自己渾身摸了一遍。正要摸到關鍵部位的時候,發現另一頭醒了坐起來有陣子的黎小軍正盯著他看,兩人默默對視了片刻,黎小軍抽了抽嘴角,說:「臭流氓!」


  「滾蛋!」宋衛東上去一巴掌呼他腦門上,跳下床就去找鏡子。找了半天沒找到,在昨晚沒倒的那盆洗腳水上臨水照面,發現自己還是十幾歲時候的模樣。


  「邪性。」宋衛東看著洗腳水裡照出的自己,嘴裡嘀咕。


  黎小軍也從床上下來,到他旁邊站著,往盆里看,問他:「自摸完了又看洗腳水?」


  宋衛東把目光從水面移到黎小軍臉上,突然問他:「現在什麼時候?」


  黎小軍有點懵,「早上。」


  宋衛東抬手又呼他一巴掌,「几几年,你幾歲?」


  黎小軍還沒醒透呢,耷拉著眼瞼,「剛剛過了年,一九七二年,論周歲,我十四,你十五。」


  宋衛東盯著他看,「這不是做夢?」


  「做什麼夢呀?」黎小軍把眼睛睜一睜,「大哥,您這不是醒著呢嗎?」


  宋衛東還是有點不敢相信,他轉身去拿上自己的棉襖穿上,十分具有大人范兒地跟黎小軍說:「你趕緊上學去吧,我先回家了。」


  這新鮮,放假期間東哥勸起他上學來了?

  黎小軍還沒再說話呢,宋衛東已經穿好棉襖挎上書包出了駱駝家。然後他頭也不回一個,裹著棉襖出了破舊的平房湊成的四合院,便往自己家去了。


  幾十年了,北京城樣子變狠了,街道衚衕巷口的來往的人也變了許多,但舊時的模樣永遠記在宋衛東的腦子裡。因為他一直懷念這些年,覺得是他生命中的一段瑰寶時期。


  宋衛東往家裡走,這一路上嘴裡一直嘀咕著「邪性」兩個字。如果不是做夢,那這事兒就是真邪性,他重回了自己十五歲的時候。七二年才開始,他的人生其實也可以算才開始。


  腳下的土泥路摻著冰碴,鬆軟又爛的路面有點粘腳,迎面升起的朝陽光暈金黃,光禿的樹枝上跳動著喜鵲,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耳朵里聽到的,眼睛里看到的,甚至皮膚上感受到的寒冷,都實實在在地在告訴宋衛東這不是在做夢。


  他腳下步子顯重,一路走回到家裡,凍得鼻頭紅成了草莓點。這個點正趕上是人上班上學的時候,院兒里的大人有自行車的推上自行車去上班,沒自行車的腿兒著去。


  宋衛東進四合院大門的時候,和黎小軍的爸爸黎富春正好撞了個正對面。黎富春手裡拎了個黑色公文包,穿著舊中山裝,挺體面。他看到宋衛東回來,頭上還纏著紗布,便上來堵住他問:「又跟人打架了?我們家小軍呢,你把他拐哪去了?」


  宋衛東看看眼前還顯年輕的黎富春,梳著四-六分的頭髮,和記憶中一模一樣,越發體味出這世界的真實來。看了一陣黎富春,他吸了吸鼻子道:「黎叔,什麼叫我把你們家小軍拐哪去了,分明是他拐的我。您快管管他,讓他好好學習,別整天帶著我跟人打架拍婆子,我都被他帶壞了。」


  黎富春:「……」到底他娘的誰帶壞的誰?

  宋衛東沒再站著跟黎富春說話,抬腳往院里去,看到黎小軍的媽媽正出了北屋的門,他便招呼了一句:「花嬸兒,上班去啊。」


  花嬸兒應一聲,也問他:「我們家小軍呢?」


  宋衛東一面往西屋去一面道:「跟錢躍二蛋在一塊兒呢,在駱駝家,您放心,軍兒好著呢。」


  「好什麼呀?」花嬸兒不開心,「等他回來,非讓你黎叔扒了他的皮不可!」


  宋衛東吸著鼻子道:「扒了皮都是輕的,可得好好管管,小小年紀不學好,一天到晚只知道鬼混,怎麼得了啊這個!」


  花嬸兒:「……」


  走到黎富春旁邊,她才開口說:「我沒聽錯吧,那話是從衛東嘴裡說出來的?」


  黎富春抬抬手,「臊你呢,走,上班兒去,等小軍回來再收拾他。」


  宋衛東走到西屋門外,他爸宋大海也正要出門上班。在門口堵上了,宋大海停停步子,沒好氣道:「你還知道回來?」


  昨兒一醒就從醫院裡跑了,連出院手續都沒辦。他下了班過去沒找著人,把出院手續辦了就回來了。這一夜又不知道在哪鬼混,能在這大清早的回來,也算是稀奇事了。


  宋衛東看著眼前穿著灰棉襖的宋大海,鼻子莫名發酸,挺不像個爺們兒,然後突然幾步跨上門下台階,一把抱住了宋大海,叫了聲:「親爹!」


  宋大海被他這舉動弄得一愣,本來看到他一肚子氣,現在也發作不出來了,垂著眼瞼看他,彷彿還是膝蓋那麼高特別聽話的蘑菇頭小娃娃,開口說了句:「怎麼,你小子在外頭還認了個乾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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