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戀愛關係
喧囂與寂靜。
爭先恐後湧進夜晚十點的舊城區。
以筒子樓為中心, 直徑一公里的周邊, 有一所廢棄的舊廠房, 寂靜陰森,鬼影子都見不到的破敗景象。
葉曼和秦淑華曾在這兒工作近二十年,一度輝煌的工廠, 後期隨著公有制改造等諸多影響, 最終破產, 遣散了員工,只留下一片荒蕪。
住在同一棟樓里,吃過同一碗公家飯的同事,有人下海經商,有人固壁自封, 去了別的單位繼續做工, 漸漸分道揚鑣。只剩這棟九十年代初分下來的六層樓房, 依稀尚存幾縷煙火氣,熱騰騰的炎夏,蒸籠似的炙烤著鼎盛的往昔。
離工廠不遠處, 是一座子弟小學。
時至今日,依舊有學生在裡面念書, 就是入學率一年不如一年,大多數學生的家長是外來務工人員,孩子們在裡面渾渾噩噩度過六年時光, 畢業後去職校學一門手藝, 或是升入環境混亂的三流中學, 光陰虛度,沒有未來、沒有明天。
而薄荷跟陳子期,就是畢業於這所子弟小學,他們是唯二考上其他區名牌中學的學生。
放榜那天,學校掛起大紅色橫幅,兩人的名字用燙金色字體印在上面,人人都說:這兩個孩子真有出息,跟其他孩子不一樣。
小時候,薄荷不知道究竟哪兒不一樣,後來她懂了。
憑著學習好,就能戰勝許多跟她同樣家境、同樣外表不起眼的孩子,這是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的希望。
雖然長大之後,即使是甩下了一大批人,前方還有更多裝備齊全的選手在等著她。而自己或許奮鬥一輩子也達不到人家的起跑點。但如果不努力向前奔跑,就連參加比賽的資格都會被剝奪。
窮人家的孩子是不允許失敗的,不能行差踏錯。一步、都不行。
這種道理,她很小就懂了。
……
上午的語文課。
老師有事沒來,改成自習,薄荷去辦公室拿語文試卷回班裡分發,站講台上交代道:「卷子這堂課就要寫完,下課之前收上來。」
說完把試卷分成幾摞,交給第一排的同學傳到後面去。
傳到陳子期時。
他趴在桌上睡覺,開著窗戶,微風一吹,蓋在他頭上的試卷就飄落到地面上。
旁邊的人幫忙撿起、放回去,沒一會兒,又被風吹落。
薄荷看不過眼,起身走到陳子期座位旁邊,拾起試卷,夾到他的書本里放好。
動作很輕,稱得上是小心翼翼。
但還是吵到了睡覺中的男生,他臉埋在一隻胳膊上,抬起另一隻胳膊狠力甩過來,不耐煩地揮了下。
「啪。」
打到女生的手背,微妙的刺痛。
薄荷倒吸一口涼氣,感覺麻麻的,手不痛,心尖像是被針扎了幾下,灌進鹽水,冒出一股子酸楚感。
他渾然不覺,埋臉繼續睡。
譚定在陳子期耳旁輕聲道:「喂,打到你老婆啦。」
陳子期迷迷糊糊睜開眼,像冬眠過的動物,抬起眸子眯了一下臉色很不好看的薄荷,淡淡地說了句對不起。
再沒多話。
薄荷:「……」幽怨地看著他,旋即轉身,逃回自己座位,把文具盒裡的筆全倒出來,弄得哐當響,像是泄憤。
秦綿綿湊過來,奇怪地問:「你跟子期還沒和好?」
「沒。」
薄荷沒好氣的低聲啐道:「他有神經病。」
發病期長,病情忽好忽壞,還不肯吃藥,一般人控制不住。
「你們啊……」秦綿綿無奈地搖頭,感嘆道:「真的太能折騰了。」
薄荷伏在桌上寫卷子,筆尖都快寫斷,割破了紙張,心裡的委屈無處訴說,一門心思跟自己鬥氣。
昨晚,他竟然讓自己滾!
滾遠點!
她才不管那句話是對誰說的,總歸是在跟她撒氣。
陳子期說完這句,就走了。
薄荷連追都追不上。
他一回家就狠狠關上門,把她關在了外面。
連解釋的機會也不肯給。
「唉。」
秦綿綿嘆了口氣,見薄荷痛苦不堪的樣子,小心提醒道:「我覺得,如果喜歡對方的話,還是要說出口比較好。」
薄荷低頭咬著筆,倔強地不說話。
秦綿綿又講:「如果你不說,他也不說,弄得大家都不開心,就算從小一起長大,也不是一輩子都不分開的。」
真等到那一天,後悔就來不及了。
*
中午吃午飯。
陳子期跟譚定坐在一起。
秦綿綿拉著薄荷的手大步朝他們走過去。
「譚定,陪我去買速食麵。」
「哈?」譚定滿頭霧水,他還在吃飯呢。
秦綿綿兇狠地給了他一個「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拖起男生就往食堂外走。
薄荷抿唇,端著飯盒,怯生生地坐下。
邊吃邊打量陳子期的臉色。
很冷靜。
也可以說是很冷漠了。
「子期。」
薄荷突然沒頭沒腦地叫了聲他名字。
陳子期停下筷子。
她指著他碗里的菜,說:「我想吃你的魚。」
感覺很羞恥。
光主動踏出這一步,就費了吃奶的氣力。
他夾了一筷子菜扔到她碗里,給的卻不是魚,冷冷地說:「吃我的雞,吧。」
嗯?
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薄荷吃了口雞,艱難地吞下。
一時之間,再次陷入沉默。
喧囂的食堂。
大家都在開心地聊天,關係要好的女生談論著網上一部新出、卻沒有時間看的韓劇,聊著期末考試排名,還有下學期開學后是不是要上課後輔導班。
明明有那麼多的話題可以聊。
縈繞在薄荷子期四周的卻是一片寂靜。
「有些話,不說出口,對方永遠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那——
一旦說出口呢。
會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直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薄荷不知道。
她怕得要命。
……
喧囂聲中。
每個人都在扯著嗓子跟旁邊的人說話,費力地表達自己沒有營養的想法。
在這刺耳、嘈雜的世界里,唯有一個人。
安靜而又翩然。
「啪——啪啦——」
細微的響動,幾乎不可察覺,是淚水滴在鐵盒上的聲音。
陳子期抬起頭。
看著對面的女孩,雙手捧著碗,邊吃邊哭。
滿臉濕噠噠的,也不知哭了多久,一副凄風苦雨的樣子,活像課本里舊時受到壓迫的勞動人民,好不容易吃上飯了,憶苦思甜。
不怪陳子期沒有同情心。
實在是薄荷哭得太莫名其妙,讓他覺得這畫面,實在好笑。
「喂。」
陳子期坐過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調侃道:「我的雞,是不是太難吃?」
怎麼都把你吃哭了。
薄荷狠狠推了他一下,雙手蓋住臉,肩膀止不住顫抖。
怎麼搞的。
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愛哭。
「……」
陳子期不會安慰女孩子,也不愛看她流眼淚。
靜靜地坐在旁邊,等她終於冷靜下來,才遞過去一張紙巾,「擦擦吧,都多大了還喜歡吃鼻涕。」
薄荷拿紙巾摁著鼻子,用力擰鼻涕,氣道:「你不嘴賤會死是不是?」
她都為他哭了。
這傢伙還嘻嘻哈哈,混蛋。
「知道了。」
陳子期伸手揉了揉薄荷的短髮,「是我不對。」
不該跟你吵架。
怎麼就不能讓著你呢。
明知道你是個愛哭鬼。
薄荷淚盈盈地與陳子期對視一眼,他的表情終於不像剛才那樣冷漠。這麼多天來,還是頭一回,主動跟自己說話,也不抗拒自己的觸碰。
「我——」
女生趁此機會解釋道:「我沒有跟顧軒交往,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沒騙你。」
「嗯。」
陳子期手掌托起下巴,另一隻手仍然按在她的頭上,指尖纏繞住她的髮絲,百無聊賴地輕輕打圈。
「你知道?」
「知道。」
沒必要解釋的。
只要看著你的眼睛,我就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理我?!」
薄荷忍不住又提起這個,她百思不得其解,糾結了好多天的問題。
「好玩啊。」
陳子期哼笑道。
「你變態啊?這有什麼好玩的?」
「無聊啊。」
「……」
薄荷揮開他的手,鄭重道:「那從今天開始,我也不理你。」
直到你哭給我看!
陳子期又不是被嚇大的,他是個無賴,連忙笑著說好。
「嘖,你這人怎麼這麼討厭?!」
「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討厭啊你!」
「哦。」
……
就像女生永遠說不出口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歡我?
男生也不會說:我喜歡你。不理你是因為——我越來越抑制不住喜歡你這件事,我怕自己傷害到你。
埋在心頭的話語,逐漸綻放,枝繁葉茂,化作一株盛大的菩提。
這世上,不會有比青梅竹馬更複雜的戀愛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