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賤人

  裴初河很少熬夜, 她堅持不懈地睡美容覺, 今日卻破天荒在書桌前挑燈夜讀, 直到她媽端了碗甜湯進來。


  「囡囡,不要再看書了,過來喝湯。」


  「不喝的呀!都說了吃宵夜會長胖。」


  一雙保養得宜的手撫上她的肩, 道:「不喝就不喝, 鬼叫什麼。對了, 你跟那個小男朋友處得怎麼樣了?」


  「哪個?」


  「就是前陣子托你舅舅買遊戲機的那個,還買了好多張卡送給他,那男生喜歡不喜歡?」


  裴初河眼神一暗。


  淡漠地回了句:「喜歡的。幫我謝謝舅舅。」


  「你還是頭一次跟我要東西送人,跟媽聊聊,那個男生學習成績怎麼樣?長得俊不俊?」


  裴初河停下了筆, 面不改色地說:「他啊, 長得好看, 遊戲打得好,學習也特別好,你要是見, 肯定也會喜歡。」


  「那有時間,帶他到家裡玩。」


  「好啦好啦, 媽,你快出去吧,我還要溫書呢。」


  「好, 不煩你了!」


  她媽放下湯, 正欲走出房間, 忽然回過身,「你爸上回跟我說,他高中同學的女兒也在你們學校,你跟那姑娘也可以試著來往一下。」


  裴初河頭也沒抬,撐著下巴看書。


  只聽見她媽在那兒自顧自地說:「那女孩子叫薄荷,跟你一般大,學習成績也不錯,交交朋友沒壞處的。」


  「……」


  裴初河冷冷地抬起臉,像是風沙迷了眼,無論如何也揉不出來。


  難受得很。


  *

  中午在食堂吃飯。


  薄荷卡里充的錢又不夠了。


  秦綿綿好心建議她:「你先用我的卡刷吧。」


  「不用。」


  薄荷把頭伸進窗戶里,對打菜的師傅說:「不好意思,肉菜不要了,請給我打一兩米飯和一份白菜。」


  卡里還剩三塊錢,這樣的話還能湊活一頓。


  秦綿綿見了直搖頭,「難怪你這麼瘦,肯定是營養不良。唉,我要是有你的毅力,體重早就下一百斤了。」


  薄荷抿嘴接過師傅遞來的餐盤。


  哪裡是要減肥,一頓飯吃十塊錢,一個月光吃飯就要三百塊,她還要買輔導資料、搭公交車,能省則省嘛。


  不過,她每天都在食堂一層吃,一層是大眾消費,樓上二層的小食堂才叫貴,隨便一個炒菜就幾十塊錢,薄荷從來沒上去過。


  飯吃到一半,秦綿綿推了推她。


  「裴初河怎麼也跑到一樓來吃飯了。」


  薄荷回頭一瞧。


  果然見到了裴初河。


  化了點淡妝,扎著高馬尾,手裡端著餐盤,笑著朝她走過來。


  「哈嘍。」


  薄荷不明所以,想不通她為什麼跟自己打招呼,還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就坐在她對面的位置。


  秦綿綿疑惑她什麼時候認識裴初河了,悄聲問:「你們很熟嗎?她怎麼坐過來了的。」


  熟嗎?


  不熟的。


  除了因為陳子期見過幾次面,薄荷就沒跟她說過話。


  但裴初河在場,她也不好說什麼。


  扒了口飯,吞吞吐吐地說:「還,還行吧……」


  裴初河的吃相很秀氣,跟外表一致,挑不出毛病。


  小時候,薄荷因為吃飯太急,被媽媽打過好多次,說她吃相難看,是標準的窮人吃相。


  想到這,也開始細嚼慢咽起來,筷子挑起一片菜葉、幾粒米飯,在嘴裡細細咀嚼十幾次才吞下去,吃了跟沒吃一樣。


  裴初奇怪地問:「你在減肥嗎?就吃這麼點兒?」


  「對啊……」


  慌亂之下,薄荷有些口不擇言,「我最近有點長胖了。」


  秦綿綿無語地瞥了她一眼,輕嗤道:「你真是……瘦成竹竿了都,還減肥!」


  裴初河也不拆穿,夾了幾筷子菜放進薄荷的餐盤裡,笑道:「我好像打太多了,你幫我吃一點吧。」


  薄荷低頭看著盤子里的肉,她問也不問就捻過來了,無從拒絕,只有說句謝謝。


  *

  是夜。


  陳子期洗好澡出來,下意識望了對面的女澡堂一眼。


  突然聽見裡頭淋水聲停止,伴隨著涼拖摩擦水泥地的聲音。


  他頓在原地,等澡堂的門開了,與住他家樓上的張師奶撞了個正著。


  張師奶手裡抱著瓷臉盆,笑著啐了他一口:「喲,子期,在這兒偷看你姨洗澡呢?!」


  陳子期不禁咧嘴大笑,腳底抹油,走之前不忘說一句:「姨,你褲腰帶沒系!」


  「死小子!真混!」


  回到自己家。


  他爸出去打牌沒回家,

  陳子期癱在客廳沙發上,無聊地摁著遙控器換電視節目看。


  葉曼在一旁拖地。


  逮著兒子不斷念叨:「好好的,跑天台洗什麼澡,家裡沒水給你洗嗎?可當心感冒咯!別不是故意的,又有借口跟學校請假了?」


  「看一個台就好好看,緊著換台,眼睛都要看花。」


  「下次月考再不寫作文,給我整妖蛾子,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交朋友要交好的,學習好、家庭好的,別跟隔壁那倆母女走得太近,免得沾一身的窮酸氣!懂伐啦?」


  ……


  陳子期抬手摁遙控器,關了電視,一言不發站起身,往家門外走。


  葉曼連忙大喊:「這麼晚!去哪兒你?!」


  陳子期貓著背,頭也不回的走了,一點兒也不畏懼他媽。


  「出去抽根煙!」


  *

  在筒子樓里住。


  六月。


  是一整年最好的季節。


  七八月熱得像蒸籠;入了冬,屋頂門窗都透風,冷得要命;春天愛下雨;秋天又多沙。


  只有六月。


  是清風倏來、萬籟俱寂的。


  陳子期獨自蹲在樓底路燈下,嘴裡叼著煙,沒抽,左手滑手機,班裡的群此時很熱鬧,搶紅包的、交流作業的,邀約遊戲開黑的、深夜發美食的。


  他點到群成員那一欄。


  唯獨沒有她。


  考慮了幾秒鐘,還是翻出通訊錄撥去了電話。


  很久才接。


  久到以為自己撥錯了號。


  那頭才細聲傳來:「喂。」


  「睡了嗎?」


  「沒有。」


  「為什麼沒睡?」


  「快睡了。」


  一時無言。


  陳子期拿下嘴裡的煙,撐著路燈,突然說:「下來一趟吧。」


  「幹嘛?」


  「不幹嘛。」


  陳子期低聲道:「就是突然,很想見你。」


  ……


  七歲的孩子懂什麼?

  你問那時的陳子期,他大概只懂多吃飯能長得高,小學老師比幼兒園的老師凶,女孩子都好容易哭,爸媽吵架時要躲得遠遠的。


  同齡的薄荷卻已經懂很多。


  「陳子期,你不能跟我一起上廁所,這是女廁所!」


  「陳子期,你媽沒告訴收了人家的東西要說謝謝嗎?


  「你要是再這麼調皮搗蛋,別人會說你沒教養!」


  都說男孩比女孩成熟得要晚,但陳子期認為,其實是薄荷太過於早熟。


  那一天。


  學校放學得早。


  他們沒去院子里玩,兩人躲在床底下說小話。


  葉曼恰好打麻將回來。


  「噓!」薄荷趕緊捂住子期的嘴,偷偷說:「別出聲。你媽知道我們鑽床底,她會打你的。」


  他於是不出聲了。


  看著對方一直傻笑。


  葉曼輸了錢,家裡的東西被翻得哐當響,也找不出幾百塊現金。


  「別找了,你欠著吧,下次再還我。」是秦淑華的聲音。


  薄荷一愣,忍不住豎起耳朵聽。


  葉曼不領情,尖酸刻薄地說:「那可別,我還是給你吧,你還指著這點贏來的錢家裡開鍋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就是老娘點背,不像有些人,天天贏。」


  「我贏錢怎麼不可以了?」秦淑華氣急了,「我輸錢的時候也沒有不給吧!」


  「你是沒不給!給的都是些一塊兩毛的,輸點錢,就一副要了老命的樣子,我今天忘記帶錢了,你還追到家裡來,以後誰還樂意跟你一桌打牌?!」


  床底下。


  薄荷知道媽媽在外面跟子期媽媽吵架。


  跟子期面面相覷。


  秦淑華被葉曼堵得一口氣憋在胸口,也扯著嗓子開始吼:「我也不樂意跟你一桌!你贏錢跟輸錢不也是兩幅面孔,有什麼資格瞧不起我?」


  「是瞧不起!我就瞧不上你了!你個沒老公的寡婦!」


  沒老公的寡婦。


  秦淑華徹底被逼急了,衝上去揪住葉曼扭打作一團。


  大白天的,兩人好好地打了一架,鬧得全院子的人都來瞧。


  薄荷跟子期依然躲在床底下不敢出去。


  男孩怯怯地拉了拉她的手。


  「薄荷,別哭了。」


  女孩死死咬住唇,哭得昏天暗地。


  子期拿袖子想幫她擦一擦。


  她卻甩開他的手,惡狠狠地說:「陳子期,你媽是個賤人。」


  七歲的陳子期什麼也不懂。


  只知道,不能讓人污衊自己媽媽,即使是薄荷也不行。


  他憤怒地吼道:「你媽才是賤人!全天下最賤的!」


  「不,你媽才是!」


  「不是!」


  「是!」


  「你媽最賤!你們家是窮光蛋!你媽沒老公,你沒爸爸!誰比較賤!」


  陳子期罵完這一句。


  薄荷便不再說話了。


  他平生第一回吵贏了她。


  雖然,自那以後,她就再不肯跟自己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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