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小小

  校醫務室熱鬧非凡,比清晨菜市場還人多,前頭已經有好幾個傷員在等,陳子期抱著薄荷連個坐的地方找不到,只好一直抱在手上,在後邊乖乖排隊。


  「你怎麼這麼瘦?」


  他突然轉過頭,冷言道:「你果然是只老鼠。」


  薄荷緩過了疼的勁兒,終於有力氣罵他了,沒好氣地說:「我是老鼠又怎麼樣!我吃你家大米了嗎?」


  「那倒沒有。」陳子期樂呵道:「女孩子還是肉肉的,手感比較好。」


  薄荷白了他一眼。咽下「關你屁事」幾個字。


  等了好一會兒,醫生總算得空來瞧薄荷的腿。


  「喲,都青了——」


  醫生捲起薄荷的褲腳,露出兩條白白的小細腿,膝蓋上青青紫紫的、還有被尖銳石子刮破的小血痕。


  「怎麼這麼不小心,同學之間打打鬧鬧也得講究點兒分寸,我們這連受傷的運動員都處理不過來。你一個看熱鬧的,也來添麻煩。」醫生不高興地抱怨了幾句。


  薄荷委屈得要命,拿眼風狠狠掃向陳子期。


  他趕緊偏過臉看窗外的風景,彷彿害薄荷摔成這樣的人不是自己。


  醫生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說:「幸好沒骨折,擦點葯吧。過幾天就好了。」從柜子里翻出一瓶紅藥水,遞給站在一旁的男生,「你給她塗。」


  陳子期接過瓶子,坐在薄荷床邊準備給她上藥。


  薄荷不想讓他塗,憋著嘴扭捏道:「老師,我自己上藥可以嗎?」


  醫生橫了她一眼,怒道:「你哪個班的?」


  薄荷瞬間不敢動了,對重點高中的學生來說,老師問你哪個班的,就像唐僧開始念緊箍咒,就沒有不害怕的。


  「別擔心——」


  陳子期把薄荷的小腿放在自己腿上,抽出一根棉簽,蘸了點紅藥水,細心地在她膝蓋上塗抹,動作溫柔,語氣也很輕:「化學實驗課,我解刨過兔子。」


  「……」薄荷不覺得他說這句能安慰到自己,但也不反感他的觸碰了,靜靜地看著陳子期低頭給她擦藥。


  不知不覺。


  視線由腿上的傷口漸漸游移到他的臉。


  白晝里,醫務室的燈光亮堂堂,他的五官清晰地映入眼帘,鼻子很挺,鼻翼卻很窄,是漫畫那種精心勾勒的鼻子。他的睫毛很長,又長又直,蒲扇般濃密,輕輕一闔蓋便會看不清他的眼神。嘴唇薄薄的、即使不笑也微微上翹,漂亮的弧度。


  薄荷怔愣一下,沒想到那些女生說得也不盡然錯,客觀角度來看,陳子期是真的長得挺好看的。


  不過一想到他小時候那個瘦皮猴樣,這份驚艷也就淡了。


  ……


  陳子期擦完葯,順著薄荷玉白的小腿往下看了看。


  她腳掌心很軟,綳起腳尖,腳趾頭像葡萄粒般小巧又可愛,踩在他堅硬的大腿上,看著女孩比不過他手掌大的腳,忍不住想:她整個人都是小小的。


  小小的唇、小小的腳、小小的氣量、小小的……


  憶起自己看過的那一幕,不禁吞了吞口水,嗓音低啞地問:「還疼嗎?」


  薄荷倏地收回腿,身子一歪,躺倒在單人床上,老氣橫秋地說:「不疼了,你走吧。班裡還有好多事呢。你是副班長,我不在,你要好好處理同學之中出現的問題。」


  方才依稀醞釀出的幾分旖旎氣息,瞬間蕩然無存。


  陳子期站起來,俯身問:「真沒事兒了?」


  薄荷耳旁的幾根髮絲溜到嘴邊,她含住那幾根發在嘴裡、牙齒咬住,用力地點點頭。


  *

  裴初河在操場沒有見到子期。


  問過之後,才知他是送同學去醫務室了。


  「那個女生摔得好慘。」


  或許是誇大其詞,男生手舞足蹈地對裴初河說:「陳子期就這麼狠狠一推,她就磕到草坪里了,兩人差點兒打起來!」


  裴初河自然不信,子期怎麼可能打女生,不喜歡的女生,他連碰都不會碰。


  「謝文,你別瞎說!」


  秦綿綿在旁邊聽了謝文的話,走過來輕飄飄地看了裴初河一眼,陰陽怪氣地說:「子期那是跟薄荷關係好,兩人鬧著玩兒呢。」


  「誰?」裴初河蹙眉問。


  「薄荷啊,你不知道啊?」秦綿綿哼道,說完拍拍屁股走了。


  裴初河倒是頭一回聽到這名字。


  一臉不可思議地問謝文:「她說得是真的?那個薄荷跟子期關係很好?也是你們班的嗎?」


  謝文擺擺手,很和氣地笑道:「沒這回事,她才瞎說,薄荷跟子期關係特別不好,平時連話都不說。」


  裴初河徹底被搞暈了。


  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


  *

  白色窗帷布拂過牆角,起了風,若影若現、遮住藏在角落裡的兩個人。


  裴初河腳步輕緩走進醫務室。


  掀開窗帘,與站在床邊的陳子期對視。


  他一臉愕然地望向她。


  裴初河轉眼望向病床上的女孩。


  一張平淡無奇的小臉,僅值得稱道的是皮膚白,不是健康紅潤的白,卻是病態的慘白,比這屋子裡的窗帘布還白上幾分,並不好看。


  裴初河心下瞭然。


  她就是薄荷。


  「你怎麼來了?」


  陳子期眉頭緊鎖,語氣有點沖,既不尷尬也不心虛,單是問裴初河怎會莫名出現。


  被嗆了,裴初河也不惱火。


  「我來找你啊!」


  坦然自若地挽過陳子期的手臂,皺了皺鼻子,調侃道:「聽說你比賽拿了第一,我來找你請客。」


  陳子期咂了砸嘴,不緊不慢地說:「可以,晚上請你吃飯。」


  裴初河嘴角咧出個滿意的笑,瞧了瞧躺在病床上一言不發的薄荷,故作不知地問陳子期:「這是你同學?」


  陳子期「嗯」了一聲,向她隆重介紹:「我們班長。非拉我參加比賽,沒辦法,得給她面子不是。」


  「是嗎?」裴初河挑眉,心想:能讓你給面子的人可不多。


  倚著陳子期的身子巴得更緊,伸頭邀請薄荷,俏皮地笑道:「那班長大人,晚上跟我們一起吃飯吧。」


  我們。不是我,是我們。


  薄荷眼神懨懨地望著他們,語氣軟軟地說:「不去了。嗯,謝謝。」


  裴初河聳聳肩,覺得這女孩沒勁,拉著陳子期要走。


  走之前,陳子期不大放心又問了一遍:「真沒事兒了?沒事我走了?」


  薄荷懶得再理他,閉眼假寐。


  ……


  原本是裝睡,等人走了,薄荷竟然真的蓋著被子睡著了。窗外陽光明媚,校園人聲鼎沸,她卻睡得很香,還是醫護室的人把她叫醒的。


  「同學,起來吧,都走了。」


  薄荷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時,太陽都快落山了。


  回到家。


  秦淑華已經下班,家裡亂蓬蓬的,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坐在窗前發獃。


  穿一身破舊的工裝,捲髮燙過幾次,發質變得極差,發尾枯燥,皮膚蠟黃,身材幹瘦,一臉底層中年女性的疲態。


  薄荷放下書包,趕緊來收拾凌亂的書桌,上面有她的課本、沒做完的卷子和成績單。


  感覺到媽媽今天心情不佳,薄荷也不敢開口先說話,回身把擺在地上的鞋收到架子里,沒洗過的衣服放進洗衣機,住的地方太小,沒兩下就收拾完了,就在薄荷猶豫是先拖地還是先去做飯時……


  「你過來。」


  秦淑華出聲了。


  薄荷乖乖走到書桌前,小房間里就一張床,一張凳,床鋪晚上母女倆要睡覺,秦淑華坐在了凳子上,她便只能站著。


  「你班主任今天來電話了。」秦淑華面色愁容,慢慢地說:「他說你一整個下午都見不到人,運動會的事情也不管,平日不管是學習還是跟班裡同學相處都無精打采,他問我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問題!」


  薄荷畏縮著身子,低頭盯著自己的腳看。


  秦淑華嘆了一口氣,嚴肅地問:「你說說,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家裡是少了你吃,還是少了你穿,為什麼你學習不用心?」


  薄荷還是垂著頭,吶吶地說了句:「沒有……」


  「那為什麼老師要批評你?!」


  秦淑華翻出薄荷藏在課本里的卷子,拍在桌上,質問道:「那為什麼學來學去都是這種成績?你是腦子比別人笨?我看不是,你就是不用心!」


  薄荷咽下鼻間的酸楚,悶聲搖了搖頭,卻無從反駁。


  秦淑華忍不住繼續說:「以你現在的這種成績,怎麼考好大學?高考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你也看到了,我們家這種情況,媽媽是不會供你讀一所普通大學的!考得不好,你就只能跟我一樣在廠里做女工!」


  緩了緩氣,最後念到:「都是一樣的條件,為什麼陳子期怎麼考都是第一?啊?我不要求你跟他一樣,媽媽只是想看到你的進步。」


  薄荷在學校受了一整天的委屈都沒哭過。


  此刻終是淚崩。


  嚎啕大哭,心臟像是有電錘在鑽,「呲呲呲呲」,聲音凄慘。


  她就是腦子不活泛,不夠聰明也不夠笨,無論怎麼努力也考不到名列前茅。她就是比不上陳子期,又會玩又會學,還討老師喜歡。她就是一無是處,也從來沒想過跟誰比,但家庭條件不好,學習成績不好,註定就會被大家瞧不起。


  但這些話,她說不出口。


  她不想讓媽媽難過。


  「好了好了。」


  秦淑華被她哭得心煩,嘁聲道:「先去做飯吧,以後在學校好點表現,不要再讓老師打電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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