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驚蟄(四)
如欣就在顧府住下了, 與乙兒徹夜長談, 聽著窗外的雨聲說了一宿的話, 第二日起來果然就氣色不太好,連連打著哈欠。
她們雖然睡得晚,可早上打更的聲音響起,乙兒準時的睜開了眼睛, 連帶著如欣也被動靜驚醒爬了起來。
「乙兒,這會還在下著雨,等會你還要去算卜嗎?我瞧著雨一時半會還停不了呢。」
杏兒正在給乙兒梳頭髮, 她這麼早起來倒不是因為趕著去擺攤, 而是因為叔父這個時辰就要上朝了,她若是不起來就不能送叔父出門了。
其實就算她不起來, 顧洵也會來看過她, 仔細的交代了早膳用什麼才會走。這還是她第一回睡過頭才知道的,叔父不忍心吵醒她, 可她想見叔父的心是和他相同的啊。
所以從那日之後, 乙兒就每日都早起,她不用去給長輩請安,也不必侍奉長輩,那陪著叔父吃個早膳總是可以的吧。
尤其是顧洵沒有看上去這麼清閑, 中午一般都會在宮中陪著陛下用膳, 她再不主動出擊, 叔父都要被那個小毛孩子給搶走了!
乙兒也從窗外看了出去, 雨水順著屋檐正好滑落在屋子的地面上, 而顧洵就踏著雨水院門外踏進了院子,乙兒的嘴角微微的上揚,露出了一個好看的笑容。
「不會的,馬上就要停了。」不等杏兒給她梳完頭髮就披散著跑了出去。
如欣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情,讓她這麼慌張,就被杏兒給拉住了,「如欣姑娘別,是顧大人來了。」
如欣從窗戶里探出去,院子里種了杏樹,最近正好在抽芽,昨夜的雨這麼一下,倒是有許多的花骨朵冒了出來。
此時兩人的身影正挨著站在樹下,一對璧人倒是成了絕美的風景,好像顧洵說了句什麼,把乙兒給逗樂了,瘦弱的肩膀一直在抖動著,一改剛剛淡然的樣子。
難怪杏兒要拉著她不讓她出去打攪了兩人,這樣的場面任誰看了都不捨得打擾的吧。
乙兒的心思純善,很多事情經常是童言童語的,倒不是真的因為她年紀的原因,明明才十五歲的人,卻比一般的長者看東西還要透徹,所以才不愛說些偽善的話。
也正是因為什麼都看得透,什麼都明白,才更讓人覺得可憐,誰不希望在該有的年紀只裝這個年紀的心事呢?
她不過是被迫懂事罷了,也就是顧洵的面前了,能讓乙兒露出那副小女孩的樣子。
這也是如欣昨日會支持乙兒最主要的原因,喜歡一個人,就是在她的面前,你只是你自己,不用偽裝也不用做別人。
杏兒給如欣梳好了髮髻,乙兒就回來了,「顧大人這麼早過來找你說什麼了呀?」
一旦接受了這樣的關係,如欣就忍不住開始調侃起乙兒來,乙兒落落大方的笑彎了唇角,「叔父送了豌豆黃過來,說你在他不方便陪我們吃早膳,所以先去上朝了。」
兩人一同吃過早膳之後正好是巳時,外頭的雨還在稀稀拉拉的下著。
「姑娘,您怎麼不擔心啊,奴婢瞧著這雨還沒停的意思呢,真的不要緊嗎?這樣的雨怕是今日都沒人來呢。」
乙兒咬了一口豌豆黃,瞬間甜入心尖,好吃的眼睛都眯了起來,「馬上就要停了。」
「乙兒都說了雨會停,那肯定就會停的別擔心了。」如欣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勸慰杏兒。
瞧瞧現在的小丫頭就是見識少,肯定是跟著乙兒的時間短,不過是看天象而已,乙兒什麼時候還能出錯的。
杏兒哼了一聲跺了跺腳,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姑娘都不急,她一個小丫鬟跟著湊什麼熱鬧嗯。
乙兒吃光碟子里最後一塊豌豆黃,舔了舔手指上的余香,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時辰到了,我們走吧。」
杏兒正想提醒一句,手指上臟不能舔,她家姑娘就帶著如欣一塊要出去了,外頭可還是下著雨呢,姑娘的身體才剛好一些,要是再淋了雨肯定得生病。
「姑娘,您別走啊,傘還沒拿呢 !」忙不迭拿了準備好的油紙傘,跟著跑了出去。
乙兒俏生生的站在院子里,回頭莞爾一笑,「傻杏兒,你瞧瞧這哪裡來的雨啊,我們可不能讓人等急了,走吧。」
杏兒的傘都已經打開了,啊了一聲,拿掉傘抬頭去看,天空一片碧洗,哪裡還有什麼雨啊!
天哪,這也太神了吧!
趕緊跟上她們的腳步到了大門邊,「姑娘,即便是現在雨停了,您也要心裡有個底,方才可還是在下雨的呢,這會不一定會有人。」
乙兒點了點頭,知道杏兒這是擔心等會外頭沒人,她的心裡落差太大會傷心,「不要擔心,會有人的。」
杏兒已經習慣了她家姑娘的這種安慰人的方式,呵呵的傻笑了兩下,明明需要安慰的人又不是她!
大門吱嘎一聲在家丁的用力下打開了,一打開杏兒的雙眼就忍不住的瞪大了,嘴巴震驚的微微長大,這可比昨天的人還要多啊!
尤其是排在第一個人,就是昨日那位老婆婆,她手裡帶著雨具,看到大門打開就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下人放好了桌椅,將她的小旗子插好,風輕輕拂過,小旗子就在風中飄揚著。
等到乙兒一坐下,老婆婆就自然的在她前面的凳子上做好,「大師您來了。」
乙兒分明和這位老婆婆才剛昨日見面,就好像是相識許久一般,含笑著點了點頭,「我來了,婆婆起的早,應該沒淋太多雨吧。」
老婆婆也笑得很高興,「今日是我女婿送我來的,女兒怕雨天地滑,擔心我會摔著。其實我女兒都許久沒回來看過我了,若不是聽聞昨日有人因為地滑摔了,她們夫妻也不會特意回來看我一趟。也就不會知道她嫂子一直虧待我老人家。昨日她就接了去她家住了。您瞧,我今日就是從女兒家過來的,只要一刻鐘呢。」
「那真是恭喜婆婆了,婆婆的卦想來也已經有了答案,不需要我來算了吧。」
「不必了不必了,大師心善,留了機會給其他有緣之人吧。今日老婆子不是為了算卜而來的,是專程來感謝大師的,這是老婆子女婿的拜帖,女兒女婿孝順,以後老婆子也能跟著享清福了。」
乙兒笑著又道了一句恭喜,沒有忸怩的接過了老人家手中的拜帖,打開就看到了一個眼熟的名字——大理寺少卿裴嘉齊。
原來這位老夫人正是裴嘉齊新過門妻子的母親。
裴嘉齊的妻子姓許,父親早早的就病逝了,還有位兄長,只可惜兄長耳根子軟,沒什麼大本事,倒是娶了個精明市儈的嫂子。
許氏出嫁之前,尚能護住家中老母親不受嫂子欺負,等她嫁人之後嫂子就變本加厲,對母親不聞不問,雖然說不上虐待,但也過的清苦。
近來更是以節儉為由,撤了老夫人的婢女。
兩家離得遠,隔了一道城門,許氏又不能總回娘家,自然是不知道老夫人的現狀。
昨日老夫人找了機會,本想去裴府找女兒,結果高門大戶的根本不信她一個老婆子會是新夫人的母親,夫妻二人又正好都不在府上。
她才會在街頭遇到了乙兒在算卜,覺得有緣就想試一試算上一卦。
沒想到雖然卦沒算到,可也因此得了機緣,如願以償的見到了女兒,今日就是來道謝的。
乙兒收下了帖子,眼睛笑得眯了起來,原來是那個不聽她話從馬上摔下來的裴嘉齊啊,還真是有緣了。
老夫人這次出來還帶了丫鬟,在丫鬟的攙扶下朝著路邊的馬車走去,馬車上一個明麗的美婦人掀開了帘子,朝著乙兒露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
乙兒看到那雙眼睛就想起來了,是她啊,在圍場外,和裴嘉齊抱在一塊親熱的人,原來就是他新過門的夫人呢。
果真是一段好姻緣。
這個插曲也就這樣過去了,當然她也並不能預料到,今日這段善緣,會帶來何樣的回報。
有了乙兒昨日看天象說准下雨時辰的事後,再沒有一個人懷疑乙兒的能力了,再加上她說巳時開卦,巳時的雨就停了!
這樣通天的本事,才是讓人覺得顫慄的。
*
又過了三日,乙兒還是按照習慣,只是每日開卦的時辰不一樣,有的時候早一些,有的時候會晚一些,可規矩都一樣,還是每日三十卦。
這樣的古怪的規矩,加上從未有過算差了的結果,不消幾日,整個京師的老百姓都知道了她的名頭。
也有算過的人問過她的姓名,她都只是笑著指了指她的身後的旗子。
因為上面只有個卜字,最後大家就戲稱她是神卜大師,街頭巷尾都在傳,京師來了個人美心善的神卜,久而久之就連官宦人家也開始傳。
這一日正好是殿試的日子,顧洵一大早就出府進了宮,今日不僅是整個大周朝的大日子,也是周以世的大日子。
小皇帝今日難得是精神抖擻,自願的穿著龍袍認真的端坐在宮殿之上。
顧洵也覺得有些稀奇,最近周以世不管是讀書還是看奏摺,都比以前上心的多,很多時候不用他說,都會自己提問,進步非常的大。
或許乙兒有一點說對了,蕭清荷進了宮不全是壞事,至少在選妃的這件事情上,也讓周以世看清了現狀,即便他是皇帝,在沒有能力掌控整個朝局的時候,他也不過是個面子皇帝。
只有他真正的有了自己的勢力,他才是一個真正實權的皇帝。
尤其是在殿選之前,周以世還和顧洵分析了他眼中的朝局。
如今朝堂之上,沈謝兩位閣老爭權奪勢,很多時候即便是他想要那決定的事情也必須要有他們兩人的首肯,才算是能行。
而真正的保皇派,以葛太傅為首,可因為葛太傅年事已高,又從不結黨營私,近幾年入朝為官之人不是沈謝兩位閣老的門下,就是他們的黨羽,導致無人敢發出第三種聲音。
顧洵很是欣慰,周以世終於能把心思花在朝堂之上了,他不是不聰明,相反的一點就透。
只是之前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總覺得自己年紀還小,沒有責任感和對江山的慾望,好在為時不晚。
顧洵把這次參加殿試的考生需要注意的一一都羅列了出來,「當然,事無絕對人無完人,到底誰是璞玉還需要陛下自己去發現。」
小皇帝連夜抱了佛腳,等到坐在大殿之上看到沈謝兩位閣老的時候,又沒了底氣。
尤其是剛一進殿就沈閣老就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好似今日不是殿試,而是和平日的早朝一般無二。
是了,他的嫡親孫女又成了陛下的賢妃,等到將來賢妃生下皇子,這大周到底誰做主可就不一定了。
尤其是聽多了,周氏這幾代帝王都命薄的很,沒準周以世什麼時候龍體有恙也是說不準的,沈紹的心也跟著就熱乎了起來。
甚至有時候都不將謝易邡放在眼裡,謝易邡有兵權那有如何,他有的哪裡是謝易邡可以比擬的。
「陛下,殿試的時辰已經到了,您看?」
小皇帝正襟危坐,把昨晚上熟記的話流暢的說了出來,「即使如此,那就宣了考生們覲見吧。」
謝易邡也進了大殿,看到沈紹的時候,甩了甩衣袖就哼了一聲,不想和沈紹站在一塊,看到他就有些心煩。
沒想到他不搭理沈紹,沈紹反而還自己黏了上去,「喲,這殿試謝大人也聽得懂啊?我還以為謝大人這幾年舞刀弄劍慣了,已經聽不懂了呢。」
謝易邡想還嘴,就想到了前幾日和瑄王私下說起的時候,冷笑了幾聲,「自然如此,沈大人可是與陛下姻親的人呢,我等怎麼可以比呢,不過就怕沈家會成為下一個姜家了。」
本朝雖然沒有說外戚之家,不得入朝為官的說法,可有了當年姜皇后的例子在前,謝易邡這麼說,可就差戳著他的脊梁骨說他沈紹想干政了!
「你這無禮匹夫!真是不可理喻。」
兩人是誰也看不上誰,要不是估計今日是殿試的日子,沒準就挽起衣袖干起架了,最後也只是冷哼了一聲誰也不理誰。
這也導致什麼時候考生進場了都沒有發現。
因為一開始就失了主動權,等到兩位閣老發現事情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之前兩位閣老就明裡暗裡的問過小皇帝,殿試考些什麼,周以世大致是說了個方向,是要問關於對四書五經等古籍名典個人見解的問題。
所以早就放出消息去了,沒想到今日小皇帝一開口的問題就把前面的幾個考生都給問懵了。
「朕想問的是,立國之基為何也?」
不止是考生們腦子一片空白,就連聽著的兩位閣老也是一驚,可讓他們驚的是,不知為何這個問題有些耳熟?
若是一開始不知道考題沒有準備過,也許還準備過這些,可這些考生在家看的全是古籍心德,突然考題換了,臨時要應變可就難了。
而且小皇帝的問題還不止這一個,這倒不是顧洵給他出的題目,全是他近來對怎麼做好一個皇帝的一個反思和感悟,所留下讓他苦惱的問題。
又結合了當年皇奶奶殿試之時,考考生們的問題,做了參考,才有了今日的這些試題。
他偷偷的抄了一張紙的內容,就怕自己問著問著就忘了。
不過好在有的那也是憑實力進的殿試,總有個別應變能力強的,一通長篇大論下來,卻都沒有答道小皇帝想要的點子上。
考了十幾位,沈紹終於按捺不住低聲的派人上去打斷了這次的殿試,小皇帝早有準備,「也讓考生們休息一會再繼續。」
「沈閣老可是有什麼事?」
「陛下的問題很是新穎,老臣是一時好奇,所以才問一問陛下。」
「哦,沈愛卿說的是這個啊,是朕翻閱了當年皇奶奶和父皇殿試時的問題,一時沒有答案,很是心急才臨時起意,想讓考生們替朕解答疑惑。」
沈紹和謝易邡猛地大驚,他們就說方才為什麼聽這些問題會有緊繃之感,這竟然是當年他們兩殿試之時,姜皇后考他們的題。
姜皇后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到如今已經位及閣老重臣,還是一想到當年她坐在大殿之上,那睥睨一切的眼神。
即便是女子,也讓人不寒而慄,心生敬畏之感。
沈謝二人方才還冷戰互不說話的,竟然在這一刻的時候,有了心意相通的感覺,互相看了一眼對方,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懼。
小皇帝想要的效果達到了,嘿嘿嘿的偷偷笑了一聲,想起來師傅說過的話。
輕輕的咳了咳,「兩位閣老可是覺得有哪裡不妥的?」
小皇帝的聲音瞬間就將兩人拉回了現實,先是朝著對方的那張臉哼了一聲,迅速的撇過臉去。
顧洵淡淡的抬眼看了兩人一眼,嘴角微微上揚,「臣覺得陛下做的很對,以古為鏡可知興替,尤其是民生大計一向都是立國之本。」
沈紹想要反駁,卻發現話都被顧洵給說完了,難不成要說姜皇后選官的方式錯了?
他可就是姜皇后一手選出來的,反駁姜皇后豈不是在說自己的錯的,至於先帝就更不可能了!
這次是他掉以輕心了,這口氣他不管是要不要咽,而他苦心策劃了這麼久的事情也只能認栽了,他該如何去面對他許過官位的那些世家?
不過好在,苦惱的人不止他一個,謝易邡也是毫無頭緒,這啞巴虧只能吃了。
此時小太監正好宣讀到了一個名字,「太原貢生柳品堯上殿。」
顧洵的眼睛微微的眯起,柳品堯他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這個名字啊?
只見柳品堯一身青衫規規矩的從殿外走了進來,光線正好打在他的臉上,顧洵看到了他眉清目秀的樣貌,突然想了起來。
這人不就上次乙兒說過的,那個愛慕她的考生嗎!
顧洵心中暗暗的和自己比較了一二,哼,就這長相連周乾禮都不如,哪裡算得上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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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遠在顧府門外的乙兒根本就不知道,顧洵已經因為柳品堯吃起了乾醋。
又連續的算了幾卦,有的不用算,光用眼看就能看出她的心事,而有的則需要用到她的銅錢。
正準備往下算的時候,乙兒微微的抬頭看向了人群的後面,杏兒看到她停下來也忍不住的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姑娘,您在看什麼呢?」顧大人好像也不是這個時辰回來的,到底有什麼可看的?
「有人來了。」乙兒露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好似早就知道他們會來一樣。
乙兒的話音剛落,就看到幾個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帶頭的是個長著方正臉的年輕男子,他們不認識,可他身邊跟著的那個尖嘴猴腮的年輕人,杏兒就認得了!
「姑娘,是他!那日在這鬧事的人,後來被顧大人丟出去的那個!」
乙兒點了點頭,暗道了一句,終於來了。
杏兒卻露出一副崇拜的樣子,甚至從語氣里都能感覺到她的敬佩,「姑娘您說什麼?您難道已經算到他們會再上門嗎?」
「這還用算嗎?這人不是看著就一副紈絝子弟的樣子嗎,這種人受了氣難道會忍著不成?而且他還自報了家門不是。」
杏兒馬上就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但還是忍不住心中的崇拜,姑娘可真厲害!這種細節都想到了!就是和他們普通人不一樣呢。
「對了,上回他說他姑父是誰來著?」
「司天監的李監正,李家……」
乙兒面無表情的看著帶頭的人,幾乎是一字一句的往外咬,不枉費她在這算卜多日,總算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