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自絕

  皇帝崩逝, 舉國同喪。


  朱照業一直派人盯著瑤光,就怕她有什麼反常的舉動。除了小皇帝過世的那天她表現出悲不可扼的情緒以外, 之後就太平靜了, 平靜得像是溫柔的海綿上潛伏著毀天滅地的巨浪一般。


  朱照業明白這樣的平靜意味著什麼, 若不是政務還要依靠他來處理,他一定寸步不離地陪著她。


  停靈的第七日, 瑤光在立兒的小棺材面前上了一炷香, 然後拎著先帝的寶劍走出了未央宮。


  永信宮,鄭太妃坐在梳妝台面前,撐著腦袋仰望窗外的月亮,嘴邊掛著甜甜的笑意。


  「太後娘娘,太後娘娘……」


  外面有嘈雜地動靜傳來,她耳尖一動, 笑意收斂了一些。


  小石榴上前,一腳踹開了殿門,殿內燭火晃動,瞬間又歸於平靜。


  「太後娘娘, 您這是要做什麼?」深夜提著劍闖宮, 用意不言而喻了吧?小宮女瑟瑟發抖, 既不敢阻止又不敢不阻止。


  瑤光一身素衣, 髮釵盡褪, 冷著臉跨進了殿門。


  裙擺旋動, 她走到鄭太妃的身後, 抽出寶劍對準她的脖子。


  「啊——」鄭太妃尖叫一聲, 惶恐地躲到了牆角。


  「呵。」瑤光冷笑一聲,這個時候還裝?

  「太後娘娘,我們娘娘是真的瘋了,她什麼都不知道啊!」小宮女跪在她的身後,她知道太後娘娘因為皇上崩逝難過異常,失了神智,但她也不能就這樣看著她殺了太妃啊!


  太后持劍殺太妃,這……前所未聞啊!

  瑤光看向鄭太妃,她抱著肩膀縮在一角,神色瘋癲驚惶。


  「她是否瘋掉已經不重要了。」瑤光揚唇一笑,笑意堪比那二月的霜花,冷得刺骨,「我此刻想要了她的命,誰也攔不住。」


  話音方落,窗戶紙上濺起了一道鮮紅的血跡。


  「噗——」


  溫熱的血液從脖頸流了出來,濺落一地。


  劍尖滴血,放肆地吞咽這熱騰騰的血液。


  朱照業匆忙趕來,看到的不過是一具了無生氣的屍體和一個絕望的背影。


  「王爺……」高內小聲在一旁問道,「這……如何是好?」


  朱照業大步走了過去,拿走了她手中的劍,她警惕地看向來人,看清是他后,這才鬆了手。


  「帶你們娘娘回宮去。」


  小石榴上前:「娘娘,咱們回吧。」


  瑤光猶豫地看著朱照業,後者道:「這裡我來處理。」


  她笑了起來,如春風吹破冰霜,旭日暖了冰河。她應該感激他,在如此困難的時候站出來為她分擔壓力。可她又說不出感謝的話來,因為這一切緣於他起。


  「走吧。」她轉身離開,裙角掀起了一陣微風。


  朱照業轉頭,蹙眉看向牆角以一種詭異的認命的姿勢死去的女人,她雙眼驚恐地瞪大,似乎對這發生的一切還不敢置信。


  他見慣了冰冷的屍體,這樣的場景絲毫勾不起他半點兒惻隱之心,反而覺得噁心,噁心她的裝瘋賣傻,更噁心她的歹毒狠辣。


  「鄭太妃與人通姦,事發后認罪自戕,以庶人身份下葬,無封號不入皇陵。」


  永信宮吹來一股穿堂風,捲起帷帳三尺高。


  這繁盛一時的宮殿,終究是落幕了。


  朱照業回了未央宮,如今他已經是堂堂正正出入太后寢宮的人了,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


  瑤光半坐在蒲團上,臉上一片平靜。


  「都解決好了,與你半分干係都沒有。」他輕聲說道,唯恐大聲驚擾了她。


  瑤光點頭:「多謝了。」


  「六娘,你可以哭出來。」他見不慣她這副看破生死的模樣,彷彿下一刻就要隨風而去了似的。他寧願她大哭大鬧,大吵大罵,這也好過此時這般裝出來的平靜。


  「不了,就算流幹了淚立兒也不會復生。」她抬頭看著他,「這些日子多謝你了。」


  「我們之間,無須多言。」


  「大戰在即,因著立兒走了又耽擱了不少時日,你要是忙就去吧,我實在沒有精力再理會這些事情了。」瑤光說著,手上轉動著一串佛珠,不知從哪裡來的,此時正套在她的手腕上。


  「我準備親自帶兵,絕不會令太后失望。」他振聲道。


  她唇角一揚:「這天下與我是沒什麼干係了,這個太后我也當厭了。你要是看著什麼時候合適,就拿走吧。」


  「你這是什麼話?」


  「先帝的血脈中如今就剩平王一人,可平王生性涼薄,才智平平,不堪大用。這天下若給了他便是辜負了天下人,如此,這皇位還不如落在你手中,好歹你還有能力坐穩這位置。」她轉頭看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彷彿這不是眾人垂涎的皇位,只是供以賞賜的物件兒罷了。


  她說完后,朱照業沒有一口回絕。


  說出來了,她也輕鬆了。


  「待立兒入葬,我便寫下傳位的詔書,你也算是名正言順了。」


  「這不合規矩。」他抿唇,繃緊下巴。


  「我給了梯子,你下不下就看你,怎麼下也是你的事,與我無關。」她站起身來,一身月白色的素衣襯得她羸弱輕盈,「你入主這未央宮后我便搬去別宮,不礙著你。」


  「六娘……」


  「別說什麼舊情難忘,我厭煩了那些話。」她手一抬,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蹉跎了這些年,與他較勁了這些年,忽然就覺得沒意思了。她雖才十九,但已經老過很多人的心了。


  朱照業起身,看著她飄然而去的背影,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他該如何挽回?又該如何治癒她這顆千瘡百孔的心?


  沒人給他答案,只能靠他自己摸索,或許一兩年或許一輩子。


  ……


  小皇上下葬那日是個好天兒,晴空萬里,白幡如雲。瑤光親自將他送去了陵寢,回來后便寫下了傳位的懿旨,讓高內當眾宣讀。


  朝臣中自然有人反對,先帝還有血脈在世,怎麼就輪到宣王了?下面嘰嘰喳喳一片,一石激起千層浪,難以平靜。


  瑤光起身離開,她做完了她自己的事,其餘的,若朱照業擺平不了,說明他也當不得這天下之主。


  而他果然也沒有讓她失望,不過月余,朝中已統一了聲音,請宣王登基。


  「六娘,該我來補償你了。」他在未央宮穿上了龍袍,面朝旭日,虔誠地許下諾言。


  鑾駕一起,後殿里,一條白綾便掛上了房梁。


  她等得夠久了,從立兒走的那一日起,她便是行屍走肉。他派了那麼多人看著她,就怕她想不開,如今,所有人都沉浸在新皇登基的喜悅中正是放鬆警惕的好時候。


  白綾從房梁穿過,她不慌不忙地打上了一個結。


  這一生,結束在這沉悶壓抑的宮裡,她不服。


  可就在這座宮殿,她送走了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如今終於輪到了她自己。


  她仰頭看向這條白綾,唇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微笑,那是屬於洒脫自在的秦瑤光的,不是位高權重的秦太后。她這一生應該只做秦瑤光的,其餘的,她做得都不夠好。


  「陛下,立兒,讓你們失望了。」她閉上眼,輕輕將自己的頭伸入圈中。


  外面,鼓樂齊鳴,莊嚴熱鬧,不用眼睛看她都能知道他坐在那個位置上是多麼的合適。


  劉氏江山,被她一手斷送。可她絲毫沒有悔意,更談不上內疚,她只恨自己沒有早些這般做,那樣的話她的兒子應該可以平平安安地長大,就算是做一個懦弱無權的王爺,也好過躺在那陵寢里冰冷的一方棺木中。


  閉上眼,她輕輕地蹬開桌上的凳子。


  眼前,閃過無數的畫面,有在秦府的,有在宣王府外的,有和人打架的鬥嘴的,有委屈傷心的……


  她這一生,實在是太過漫長了。


  ***

  「你聽說了嗎?太后仙逝啦!」


  茶館里,兩三個腦袋湊在一塊兒嘀咕。


  「不會吧!你是如何知曉的?」


  「哎,我有一表兄在宮裡當差,他親口說的,能有假?」


  「可宮裡怎麼沒敲喪鐘?」


  「聽說是皇上不讓敲的。」


  「怎麼?這裡頭還有皇上什麼事兒?」


  「咳咳!」


  一陣咳嗽聲插進來,所有的人自動散去。


  小二上前收拾,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噓道:「這種事也敢拿出來說,真是不要命了!」


  小小的茶館里都能傳出這般的風言風語,更遑論京城其他的地方了。


  秦太後身亡多日,皇上按下不發,一切都顯得如此詭異,讓人不免聯想到政治因素。


  直到三日後,秦府率先掛上了白幡,陸陸續續地,京城一夜白頭。


  秦府,秦流紅著眼睛坐在太后出閣前住的閨房裡,神色沉痛。


  平陽推開房門進來,見父親抬手拭眼,便知道他是又忍不住了。


  「父親,就讓瑤光這樣去吧。」平陽蹲在父親的面前,看他黑髮變成銀絲,心裡難過萬分。


  「是秦家對不住她……」秦流閉眼。


  「她這一生過得並不快樂,咱們就不要牽絆她了,讓她好好地走。」


  秦流雙手緊握,痛哭出聲。


  自古紅顏多薄命,何況她才色俱佳,所以才走得這般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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