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遺腹子
朱照業進了殿, 抬頭便往上座的人看去, 她正疲於應付案桌上的一堆摺子,眉頭深皺, 雙肩沉重得像是被人往下按了一寸。他走上前去,拱手拜見。
「免。」她抬起頭來, 開門見山的道, 「南疆那邊情勢如何,可有派人去打探?」
「派了,只是山高路遠,估計還有半月才能收到消息。」他答道。
瑤光點了點頭, 一雙秀氣的眉頭沒有一刻徹底放鬆過, 她拿起手邊的一本奏摺遞出去,高公公接過, 雙手奉給宣王。
「黃河到了汛期,南邊又決堤了, 哀家屬意讓莊嚴去料理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莊嚴, 人如其名, 原則強、為人板正,雖失了一些圓滑, 但派他下去與百姓打交道卻是最合適不過了。」
瑤光點頭:「他是你舉薦入朝的人, 哀家總要問過你才安心。如此, 就讓他去安撫受災的百姓吧。」
「甚佳。」朱照業道。
兩人似乎除了商議朝政以外便再無其他話可說了, 瑤光對此很滿意, 撇開他的陰險狡詐背信棄義不說,他實在是得力的能臣,她熟悉政務以來常常是依靠他來理清其中的關係,若非有他,她不知要吃多少虧上多少當。
這一議,便是一個多時辰。到了要用晚膳的時辰了,御膳房的人都向高公公使了好幾次眼色,後者都沒有找著機會說出口。
瑤光正向朱照業請教完軍備的事情,冷不丁地朝外間看去:「天黑了?」
高公公可算找著機會了:「太後娘娘,該用晚膳了。」
「宣王留下來一起用吧。」她站起身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
說實話,朱照業並不滿意她對他的心平氣和,若是她能向以往那樣對他橫眉冷對,他還會覺得她心裡是有他的。可現在呢,她認真地和他商議政務,結束后還貼心地留他一起用膳,兩人相處得倒真像是君臣了。
他將她們母子推上這位置,可不是為了和她這般心平氣和地討論政事的。
「多謝太后美意,天色尚早,臣還是回家用吧。」他胸口一悶,回絕了。
瑤光詫異,道:「你府內又無夫人等你,你這麼著急回去做什麼?」她還想在晚膳后和他商量如何處理南疆的問題呢。
朱照業心裡砰砰一跳,她這是什麼意思,她是否在暗示什麼?
「對了,之前先帝在時便有意要給你選王妃,後來因著國喪又耽誤了,等此次喪期結束后便操辦起來吧。趁著這段時間你也可以在京都的貴女中尋摸一番,看有無心儀的,看好了哀家給你賜婚。」瑤光恍然道。
「太後娘娘的心意臣領了,只是羅敷有夫,臣寧願終身不娶!」他的臉色一下子便垮了下來,方才還和煦的眉眼一下子像是結了霜,漠然地看了她一眼,道,「臣娶妻與否與太后並不幹系,若太后沒有其他的吩咐,臣先告退了。」
說完,也不等瑤光開口,他拂袖而去,泄露出一股好大的怨氣。
瑤光愣在原地,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
高公公在一旁努力地縮小自身,生怕被太后逮住。
「你說他在氣什麼呢?」該來的總會來,瑤光偏頭問高公公,「他都三十了,難道不想房中有人伺候嗎?」
高公公訕訕一笑:「宣王一向以政事為先,興許是沒有這個心思吧。」這京都誰沒有聽說過宣王與太后的一段往事呢,自從宣王力主幼帝登基太后聽政以來,民間的話本子就全是以這兩人為原型的改編,唱的說的演的,花樣兒層出不窮,且極為上座呢!
高公公不知太后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反正他倒是覺得宣王對太后挺痴情的,剛才他不是說了,羅敷有夫?這指向的是誰還不明顯嗎?只是這樣的猜測在心裡計較一番就罷了,若真是說出口,他怕太后一氣拔了他這老舌頭喲。
御膳房的人進來了,布上了一桌的好菜等著太后時不時地挑兩筷子。
瑤光挑嘴,御膳房的師傅手藝太過板正,沒有什麼新鮮樣兒,也就留不住她這顆心。故而她下了旨,以後凡是她一人用膳就只上三菜一湯,多的也是浪費。
對此,御膳房的師傅很是氣餒,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埋沒了他這一身好本事。
才剛用完膳,不速之客就來了。
「聽說你讓禮太妃將大皇子抱回宮養了?」太皇太后一進門就以一副質問的語氣說道。
瑤光喝一口清茶,道:「老祖宗坐下說,壽康宮離未央宮不算近,老祖宗有事派人來吩咐一聲就行了,哪裡用得著親自來?」
「哼!」太皇太后冷笑一聲,道,「哀家親自來太後娘娘恐怕都不肯賣臉,更何況指使下面的人來了?恐怕來了也是吃閉門羹吧!」
「老祖宗此話真是折煞孫媳婦了。」瑤光嘆氣,放下茶盞,「自先帝走了之後,這前後的擔子都壓在我一人身上,若是有什麼地方開罪了老祖宗還請您老人家多多包涵。」
太皇太后挑眉:「那哀家說你將大皇子交與禮太妃撫養有失規矩,你怎麼說?」
「請老祖宗指正。」瑤光謙虛的道。
太皇太后抬了抬下巴,總算找到了一絲往日說一不二的氣勢,她道:「先帝崩逝,你抬了禮嬪的位份,這也沒什麼,不過都是苦命人。但論資排輩,這大皇子怎麼著都該由鄭太妃來撫養罷?你卻將她交與禮太妃,這豈非說明你不信任鄭太妃?」
「可是鄭太妃托老祖宗說項的?」瑤光笑道。
太皇太后當然不認:「是哀家看不過去,替她出了這個頭。」
「那好,老祖宗面前我也不兜圈子了。按理說,大皇子應由親近熟悉之人撫養,他失了生母,本就可憐,若將他交與不熟悉的人豈不是更讓他難過?禮太妃是潛邸的老人兒,與大皇子也算有情分在的,於照顧之上也會更加細心。再者,鄭太妃膝下還有明珠公主,她年歲小,正是需要諸多關懷的時候,若將大皇子交與鄭太妃,不免分了她的心,也讓她過於操勞了。」瑤光娓娓道來,入情入理,毫無破綻。
太皇太后聽了下來,一時也沒有反駁的依據,不免心底暗恨瑤光奸詐陰險,明明是擔心鄭氏膝下有皇子會影響到她兒子的皇位,卻東一頭西一頭地扯這麼多出來,實在可恨。
「這麼說,你連哀家的面子都不給了?」太皇太后冷下臉,以長輩的威勢相逼。
瑤光輕笑:「老祖宗啊,這大皇子是鄭太妃屬意撫養的,怎麼話都是您來說的?這鄭太妃若真有心撫養大皇子,不如讓她親自來跟我說,我也聽聽她非要大皇子去她宮裡的理由啊。」
太皇太后一時沒有聽出她這話里的譏諷,只是抓住了她其中的一句:「你是說,若她親自來說了,你就肯?」
「若在情在理有何不肯?」瑤光眨眼,一臉無辜,「如今我肩上挑著兩頭的擔子,若有人為我分憂,我高興來不及呢。」
「當真?」太皇太后臉上終於擺出了笑意。
瑤光笑道:「老祖宗別一個勁兒地要我的話呀,也得問問鄭太妃的意思。」
「她定然是願意的。」太皇太后肯定的道。
瑤光揚唇,有兒子做後台,擱誰誰不樂意?真當她秦瑤光是傻子嗎!
入夜,瑤光沐浴完,洗去了一天的疲憊,這才騰出手來看自己的兒子。
他乖巧地躺在乳母的懷裡,不哭不鬧,圓啾啾地眼睛瞪著瑤光,似乎是在認她是誰。
「來娘親抱抱。」瑤光伸手從乳母的懷裡抱過他,小幅度地搖晃,襁褓里的小人兒立刻舒服地眯上眼,喉嚨里發出小聲的「咕嚕咕嚕」,似乎是愉悅至極。
三個月了,他又長大了不少,剛出生時的紅皺褪去,露出一張精緻可人的臉蛋兒。他更像他的父皇,長相秀氣,不掀開下面的小被子還以為是小娘子呢。
「娘娘可別這麼說,說多了日後陛下長大了定然要跟娘娘生氣的。」小石榴阻止她。
「實話呀。」她穿著一身藕粉色的褻衣坐在床沿上,頭髮柔順地披在腦後,抱著小皇帝的樣子慈愛極了,絲毫沒有在朝上冷麵肅然的模樣。
「立兒,娘親說得對不對?老人說男生女相是有福氣的長相,你說呢?」她笑著握著小皇帝的手,勾勾他的手心,逗著他。
小皇帝皺了皺鼻子,渾身在襁褓里扭動一番,不知道有多不滿呢。
他才這麼小,卻承擔了社稷黎民的所有期望。看他這弱小的樣子,小胳膊小腿兒,輕輕一咬就可以留下印子。
「小石榴,你說他以後會不會怪我?萬一他只想做一個逍遙的王爺呢?」瑤光嘆氣。
小石榴上前,道:「常人求也求不來的東西,陛下怎麼會怪您呢?他投到了您的肚子里,想必就是做好了和您一起禍福同擔的準備。」
「你什麼時候這麼會說話了?」瑤光偏頭,笑著看向她。自入宮以來,她們都成長了許多,學會對命運低頭,也學會對命運作出反抗,爆脾氣的小石榴也會溫言細語地勸慰人,瀟洒如風的她也會甘願為了懷中的人放棄逐山涉水的心愿。
「但願他能如我一般堅強吧。」瑤光俯身低頭,溫柔地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吻。
先帝這一生就是錯在太過仁慈了,寬恕了別人卻不曾放過自己。但願他們的孩子能有她這般狠心,對別人狠,對自己也足夠狠。
次日上朝,瑤光便點了莊嚴為欽使,由他南下主理黃河決堤一事,重修堤壩,安撫百姓。
「臣,領旨。」莊嚴站了出來。
「諸位可還有事上奏?」瑤光問道。
覷視一圈,下方無人應答。
瑤光起身,高公公唱喏:「退朝!」
回了宣室,小石榴倉促地迎了上來,鮮少的一臉慌亂。
「娘娘,鄭太妃有孕了!」
瑤光腳下一頓,震驚回視:「有孕?」先帝都沒了,這「孕事」從何處而來?
「芳信宮的人來報,說是已診出三個月的身孕了。」小石榴道。
「那為何之前不報?」瑤光快走幾步坐上榻,一臉驚訝,「難不成她認為我會對她的肚子做些什麼嗎?」
「這個……也是不能排除在外的。」小石榴嘆氣,「後宮的女子懷孕不易,她有此戒備也是應當的。」
瑤光冷笑:「那這麼說來,當日先帝的死因與她是脫不了干係的了?」
小石榴一驚,倒是還忘了這一層。先帝如何死的?不就是吃了那什麼松石散嗎?
「若這松石散只有蕭妃一人用過,那明珠公主在娘胎的時候蕭妃就應該不必再給先帝用藥了。」小石榴側頭看向要瑤光,「但先帝確實是因食用過量,久積成毒而過世,那麼在蕭妃之後,應該還有人……」
瑤光閉上眼,她早說了,先帝對誰都仁慈,唯獨沒有學會對自己仁慈。蛇蠍心腸的女人,他還護著她做什麼呢?
「怪不得,怪不得蕭妃臨死之前要對鄭太妃說那番話!」小石榴恍然大悟,激動地看向瑤光,「娘娘,鄭太妃一定脫不了干係,謀害先帝,她一定有份兒。」
「嗯。」
「娘娘,您都不準備追究她嗎?」見瑤光反應冷淡,小石榴有些不解。
瑤光輕笑一聲,帶著無盡的無奈:「怎麼追究?先帝自己都放過她了。」
「怎麼可能……」小石榴驚呼。
瑤光點頭,世事無常,就有這麼心軟的人,興許是念及鄭妃平日對他的陪伴,興許是為了那極小極小的她會懷孕的幾率,所以他及時後來已經想通其中的關竅,卻還是對瑤光緘口不言。
他沒有說什麼饒恕鄭妃的話,但他自己的不追究,不就是讓瑤光循著他的足跡而去嗎?
「放開胸懷想一想,這也是好事,先帝子嗣單薄,她若能生下一兒半女也不枉她進宮一回了。」瑤光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小石榴撅嘴搖頭,她家主子這是被先帝傳染了啊,何時也這般心慈手軟了?當然,她絕不是說她家主子以前心狠手辣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