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受驚
秦家早已在前些日子向東宮遞來了信兒,說請秦良娣找個時間回府一敘,外出征戰歸來的兄長們都很思念她。
小石榴端著果茶進門,見窗檯旁邊的人支著下巴發著呆,心裡微微嘆了一口氣。本以為娘子收到口信兒後會即可回家,沒想到都過了三日了,她還是毫無動靜,沒說回去也沒說不回去,就這麼時時發著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秋意漸濃,在窗邊坐了會兒感覺臉都是涼的,瑤光起身轉頭,見小石榴端了茶水點心進來,頗為意外:「這是廚房做的?」
「奴婢借了廚房的灶台做的,您嘗嘗,是不是那個味兒?」小石榴將果茶從小盅里舀了出來,盛上了半碗放在瑤光的面前,「奴婢往裡面加了酒糟,不知道會不會好喝。」
瑤光讚賞一笑,道:「會琢磨,不錯。」
「您先嘗了再誇也不遲。」
瑤光從善如流,端起精緻的果杯湊到唇邊,稍稍低頭抿了一口。初入口時是果香,入了喉嚨便咂摸出了一絲酒味兒,順著食道滑入,胃裡升起了一股暖意。
一杯果茶,初秋的味道便全在裡面了。
「口感豐富,看得出來你是花了些心思的。」瑤光眯眼感嘆,一臉回味。
小石榴欣慰一笑,她能為娘子分擔的不多,在這些小地方照顧好她便是她最大的用處了。
「對了,娘子,太子妃上次賞賜給棲蝶院的水果奴婢也挑了兩樣放裡面了,您可嘗出來了?」
自從上次在陛下的萬壽上兩人齊心協力合作了一把,太子妃對瑤光也多出了幾分寬厚,外面送了什麼東西來也不忘給棲蝶遠準備一份兒。這從南方運來的水果便是其中一例了。
「嘗出來了。果肉香甜,嚼著還有一股軟糯的味道,不枉下面的人巴巴地送來。」瑤光笑著道。
一筐果子從南到北,就算是在南方遍地都是的東西也因著這千里運送的心思而變得非比尋常。坐得高便有這些好處,雖不能親自用腳去丈量這片土地,但只要你足夠重要,總有人會主動地送上門來。
「還剩得有嗎?」瑤光問道。
「有,一筐呢,奴婢熬這水果茶不過用了十枚而已。」
瑤光抿唇:「好生裝起來,明日咱們帶回秦府。」
小石榴難掩驚訝:「娘子,您決定要回去了?」
回吧,就算是不能像往日那般和兄長們打打鬧鬧,也應該出現在他們面前,讓他們不要為她悲傷難過。
可如何能夠不悲傷呢?
瑤光一母同胞的五哥秦平陽,一見到她便淚如雨下,哪裡還有往日和她作對的樣子呢?
「是哥哥沒有保護好你……」秦平陽握著妹妹的手,七尺高的男兒咬著牙紅著眼,就算是之前在戰場上中過一箭都沒有這般疼痛來得深刻。
秦家一門五子一女,大伯秦江膝下三個兒子,天璇、天璣、天樞,二爺秦流膝下二字一女,玉衡、平陽、瑤光,兄妹六人,唯有瑤光是女孩兒,她最小。
瑤光猶豫著不想回家便是擔心碰到此番場景,大半年過去了,她已經把傷口用泥沙掩蓋住了,可再見兄長們,必是要將早已粉飾好的傷口重新暴露出來。她不喜歡互訴悲怨,更不喜歡束手無策。
平陽與瑤光年齡相仿,又是同父同母,自然更為親近。他握著瑤光的手便不放,無論其餘兄長們如何勸說他都不肯撒手。
「平陽。」大哥天璇無奈地道,「你這樣只會讓六娘更難受罷了。」
瑤光看向大哥,目光無奈又可憐。
天璇上前,拍了拍瑤光的腦袋,像是小時候安慰摔跤的她那般:「六娘不怕,兄長們都在你左右。」
秦平陽哭號了半天沒將瑤光同樣弄哭,倒是天璇,一句話便讓瑤光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秦家家風極好,並無其他家族那般勾心鬥角,兄弟們之間雖然互相較勁但卻是光明正大,從無陰私之事發生。這一半歸功於秦禎的教導,另一半或許也歸功於秦家男人沒有納妾這一傳統的緣故。
瑤光低聲安慰五哥,見他稍稍平復下來,故作輕鬆地一笑:「放心吧,你還不知道我嗎?我可從來不會吃虧。」
平陽嘴角往兩邊一拉,鼻頭又紅了:「知道,你要保重。」
「嗯。」瑤光拍了拍他的手。
再次抬頭,秦禎秦江父子從外面走了進來。
瑤光好不容易安慰好五哥,卻見大伯又紅了眼睛,立馬道:「大伯來了,我早已在京都聽說了大伯戰場殺敵的英姿,大伯真是厲害!」
秦江又喜又悲,忍住落淚的衝動,站上前打量侄女,見她雖比他離家的時候長高了不少,但臉蛋兒依舊是小小的,難免又懷疑她在東宮受了委屈。
「六娘,是大伯對不住你。」
「大伯勿要這麼說,瑤光嫁誰不是嫁?何況太子對我極好,我在東宮並無不順心之事。」瑤光上前,以小輩的身份向秦江行了大禮,「大伯為國殺敵,乃真真正正的英雄,切莫因為瑤光而蒙上陰影。」
秦江向來覺得女兒更貼心,奈何自己的膝下只有三個臭小子,如今見瑤光這般貼心安慰,他越發心疼這個侄女的遭遇了。他是個武將,向來喜歡直來直往,從前一心一意追隨朝廷追隨陛下,如今卻因為侄女而對王座上的人生出了幾分怨恨。
站在他身後的秦禎同樣心有感觸,瑤光是他最喜愛的孫輩,向來通透豁達,她能說出這番話並不讓他驚訝。
倒是瑤光,面對祖父仍有些介懷,神色頗為彆扭。
一家人一起用了午膳,在瑤光回宮之前,秦禎將她叫到了書房。
「你能振作精神阿翁很是欣慰。」秦禎看著她感嘆,「這世間多的是遇上磨難的人,可少的是在磨難面前還進退自如的人。」依他所見,他的孫女便是那少數人中的一員。
「阿翁過獎了。」瑤光低頭。
秦禎並未察覺出她的神色有何異常,還是像往日教導她習字背書那般,語氣嚴肅的道:「可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心裡也要有一個分寸。」
瑤光抬頭,目光疑惑。
「近來太子所做的幾件事頗為不尋常,我猜這與你脫不了干係吧。」
「孫女只是在太子面前建議了一番。」
「這樣的建議,以後還是不要有了。」秦禎盯著她,目光深沉,「朝政之事,深不可測,猜對了還算不錯,若猜錯了,日後你當在太子面前如何自處?」
瑤光怔了一下:「阿翁的意思是……」
「太子有太子的造化,你不必插手干預。」
瑤光錯愕抬頭,目光先是疑惑,而後在秦禎的注視下漸漸涼了下來。
「阿翁……不看好他嗎?」
秦禎不想將話說得太過直白,若瑤光不是他孫女,他定然不會泄露半句。今日說到這裡,已經算是破例了。
瑤光快速眨了眨眼,像是沒反應過來一樣,她嘴角動了動,整個人都像是罩在了一片陰雲之下。
所以之前都是她枉費了心機?秦家根本不需要這個太子。
「孫女斗膽問一句,既然阿翁知道太子……」彼此都明白這個意思,瑤光也就沒有說得太清楚,「那為何還要同意將孫女嫁入東宮?」
秦禎見她神色落寞,知道她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興許她之前還打著算盤幫助太子登基,但如今得知了他的想法,她這樣的心思算是徹底動搖了。
「這是陛下的聖旨,阿翁也不能違抗。」
「是不能……還是不願意?」
秦禎皺眉,嘴角拉成了一條線:「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翁是不願意吧。」瑤光低聲笑了起來,笑聲裡帶著幾分蒼涼,「因為有其他要維護的人,所以不能過早地將底線給亮出來,對嗎?」
「六娘。」秦禎的語氣嚴肅了起來,「這就是你跟長輩說話的態度嗎?」
瑤光擺了擺頭,眼淚橫飛,語氣哽咽,她轉身推門出去,再也沒有進來。
「小石榴,我們走。」她坐上馬車,一刻也不想在秦府逗留。
天璣和平陽追了出來,見馬車啟程,忍不住在後面追跑了一段兒。
「妹妹!」
馬車裡,瑤光伏在小石榴的肩頭,身軀顫抖,泣不成聲。
阿翁選了別人,宣王成了對手,她一心一意要扶持的人卻被人早已斷定沒有這個天分,她左右四顧,沒有一人站在她這一方。四面楚歌,不過如此。
長街的一座茶樓里,臨窗而站的人眼睛一眨,轉頭對茶桌邊上的人道:「過來瞧瞧,那似乎是東宮女眷的馬車。」
執壺倒茶的人神色自若,倒了茶端到嘴邊輕輕吹了吹:「那又如何?」
站著的人稍稍挑眉,正準備戳穿他的偽裝,忽然聽見下面傳來一聲急促地長嘶。
「嘶——」
雙匹馬拉著的馬車突然失去了重心,一隻馬掙脫出去,一隻倒地,車廂翻落,裡面的人摔了出來。
豫王震驚,正準備仔細辨認一番摔出馬車的人,忽然感覺身旁一陣風刮過,有人從二樓直接跳了下去。
「哎!」豫王趴在窗口處,瞪圓了眼睛往下看。
雖說知道他身手不錯,但這樣冷不丁地直接往下跳也很嚇人了。
既然如此慌張,剛剛擺出的那副冷淡的嘴臉是給誰看的?
瑤光一向敏捷,但因剛剛沉浸在傷心之中並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等她聽到外面的動靜的時候又飛快地將旁邊的人推了一把,力量反噬回來,她的身子撞向了車壁,整個人從車窗口飛了出去。
一瞬間,她被高高拋起,周圍的場景在她的眼裡變得清晰完整。她看到了街邊小販驚悚的目光,看到小石榴倉促從馬車裡爬出來的身影,看到了那匹受驚奔跑出去的馬兒……
如果她的生命註定終結在這一刻,她希望把眼前的畫面記得再清楚些,待入了陰曹地府,這些全部都會成為她的記憶。
被拋到最高點的時候,她仰頭看向了天空,嘴角莫名其妙地揚起了一個弧度。
身子下墜,衣裙被風吹得鼓了起來,京都的秋風還是這麼瀟洒自如,讓她如此悲慘地遭遇出現了幾分詩情畫意的美感。
忽然,她看到了一道玄色的影子從天而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