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對談

  晉江文學城首發


  ——落木千山遠, 林深時見鹿。


  他立即決定獵回這隻無意中撞入他視線的美麗生靈,於是催馬疾行, 向著那處高崗馳去。然而那牲畜彷彿通靈, 還未等他近前便撒開四蹄逃得無影無蹤。


  蕭叡立即追了上去。


  他精於騎射,又在戰場之上歷練數年, 整個洛陽城中能勝過他的也沒有幾個,然而碰到這頭警覺又矯健的白鹿, 他似乎也有些束手無策。


  一連追蹤數個時辰,卻始終處於將要靠近卻又不能得手的狀態。終於在靠近一處山谷的時候, 蕭叡看著那頭白鹿被自己追趕到了一片密林之中。


  他停下了馬, 仰頭看一眼沉灰色的天空。


  算了, 人都不在了, 獵到那隻鹿又有什麼意義。


  他勒馬轉身, 欲沿著原路返回。


  正在這時,一個探路的親隨忽然道:「殿下,那邊躺著一個人,似乎是個女子。」


  他有些驚訝, 命那人上前查看, 很快得到了答案。


  他名義上的那位表妹, 因為昨日隨皇帝出獵的時候有些累到了, 今早便待在營帳內休息,不知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處, 而且是昏迷的狀態。


  他朝著親隨指引的方向, 馭馬上前, 在阿妧昏倒的地方停下來。卻沒有立即下馬,而是保持著手握韁繩的姿勢,低頭俯視著昏迷的阿妧。


  李恂跟在蕭叡的身後,看見少女躺在冰冷的地上,雙目緊閉,纖弱的身子似乎已凍得僵硬了,臉頰和嘴唇都微微發青。


  這樣的情形不由令李恂想到一年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那時的阿妧也是這樣倒在蕭叡的馬下,而蕭叡毫不猶豫地救了她。


  現在呢?

  李恂不禁看向自己的主子。這件事太過詭異,他也有些分不清小郡主究竟是為人所害還是在使苦肉計。


  然而不管是哪一樣,在李恂看來,掉頭就走不去理會才是最正確的選擇。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小郡主有多親近和依賴自己的那位皇后姑姑。而姜后害死了甄皇后,她必須得死。真到了那一天,小郡主何以自處?

  不過轉這麼多念頭也是無用,李恂跟著蕭叡這麼多年,從鄴城到西北再到洛陽,自然清楚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將軍,屬下去看看郡主情況如何。」李恂道。


  「不用。」蕭叡止住他,而後自己下了馬。


  天色更沉,有零星的雪花飄落,沾在少女的發間和肌膚上,一觸即化。


  蕭叡解下了氅衣,蹲下來,將她纖瘦的身子圍得嚴嚴實實,而後一把將她抱起來。


  他騎著馬,一手攬住她,一手控著韁繩。她太瘦,太小,整個人幾乎都縮在他的懷裡。


  雪越來越大了,天色暗得幾乎看不見路。鵝毛一樣的雪花紛墜,落在阿妧的臉上和發上,就連長長的睫毛也都沾了雪。蕭叡把氅衣往上攏了攏,遮住她小小的腦袋。


  馬蹄在地上踏出雪印,蕭叡的頭上和衣上積滿了飛雪。他們已經走出太遠,不太可能在這樣的天氣下順利回到營地。


  於是在經過山間一處廢棄屋舍的時候,蕭叡下令停下來休整,等到天明雪晴之時再回去。


  這屋舍彷彿廢棄未久,裡外都還是整潔的模樣,只是積了一層薄灰。親隨們將裡間的屋子簡單擦拭了一下,又生了火,隨後便退回到外間。


  蕭叡把阿妧輕輕地放在小屋裡的榻上,她仍在昏睡,沒有中毒,沒有外傷,可能是凍暈過去的。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探一下脖頸處的肌膚溫度,沒有起熱。把氅衣掖好,蓋住她的全身。


  冷風呼呼地灌進來,席捲著雪花從床榻對面的窗子里飄入。蕭叡走過去,試著關上窗,只是這窗子似乎壞了,關到一半便再關不上,始終留著一寸寬的縫隙,任由寒風侵襲。


  他怕一使力整扇窗就會掉下來,便不再管它,轉身將火盆挪到榻邊。


  柴火燃燒了一會兒便散發出熱度,應當沒有那麼冷了。只是煙可能會有些嗆人,他看了一眼榻上昏睡著的女孩。


  算了,就這樣吧。


  蕭叡坐到床榻的另一頭,靠在牆壁上,閉目休憩。


  ……


  夜應當是很深了,蕭叡聽到榻上的響動,睜開了眼睛。


  「醒了?」他轉頭看她一眼,屈起右腿,手臂搭在膝蓋上。


  她似乎凍得厲害,雙手交抱著,揉了揉已經有些凍僵的胳膊,隨後便意識到這樣並不能使自己暖和起來。


  於是手撐在榻上,三兩下便爬到他身側,仰頭看著他,聲音可憐又嬌軟地道:「我好冷啊。」


  蕭叡想不出來有哪裡不對,只是很自然地解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小小的身子被完全地籠罩住,只將少女美麗的臉龐露出來。


  她跪坐在他身前,傾身靠在他屈起的腿上,似乎有些無聊,手指在他膝蓋上輕輕敲著。那聲音幾不可聞,卻像是鼓點一樣,密密麻麻地撞在他的心口。


  他想要將她推開,或者把腿放下,無論是哪一種方式,只要能夠擺脫這種突如其來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感覺。


  然而根本動不了,只能被動地聽見那嬌軟的聲音繼續道:「我是被人打暈的,現在後頸還很痛,你會幫我報仇嗎?」


  「當然。」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沒有問她為什麼要他幫她,也不在乎傷她的人是誰,只知道她開口了,他好像就沒有拒絕她的理由。


  她似乎很開心,輕輕地笑著,而後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有些疑惑:「你怎麼都不看我?牆有什麼好看的?」


  他很順從地低下頭來,對上了那雙澄透的眼睛。


  不受控制地再次抬手,卻感到了肌肉的僵直和獃滯,動一下都會鈍痛,是心跳得過快,像將塌的城門和馳來的利箭,在一瞬間將他擊潰、掩埋。


  抬手撫上她的臉頰,反被她捉住了手掌,他看見她飽潤水艷的唇咬住了他的手指,霎時渾身一激靈,像是有無數蟲蟻在啃噬骨髓,酥麻到極致。


  心臟里奔涌而出的血液在飛速流動,整個人都有一種難以克制的燥熱的疼痛。


  是太熱了,地上的柴火已經燃燒到最盛,火苗高高地跳竄著,像是燒在了他心裡。


  他無法剋制那靈魂深處發出的劇烈顫抖,額前的青筋突突地跳著,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喉結上下滾動。


  心裡的猛獸撲出來,尖利的獸爪按住了身下的獵物。


  風更大了,幾乎要將那扇搖搖欲墜的窗子徹底吹垮,飄雪從縫隙里鑽進來,有幾片吹到他裸露的肌膚上,瞬間被熾燙的溫度融化。


  當他握著女孩的細腰射出來的時候,聽見她在耳邊輕聲道:「天亮了。」


  蕭叡自然知道她為什麼過來,因而沒有作一些無謂的寒暄。他坐在內室的矮榻上,一方書案的後面,左手撫著剛剛放下的竹簡,眼睛望著她,示意她開口。


  在過來的路上,阿妧把即將出口的措辭在心裡過了許多遍,多半是帶著怒氣的,然而此刻見到他,那几絲的氣憤便化作了委屈。


  她站在那裡,兩個人之間隔了一方几案與數尺的距離,微微垂著眼,雙方的視線對上。


  阿妧的手在袖子里攥緊,聲音很輕地問道:「我昨天在杏花林等了很久,你為什麼沒有來?」心跳得有些快,在等著他的回答。


  女孩的整個身子都是緊繃的,雙手下意識地貼在身側,隱藏在袖子里,此刻想必正緊握成拳。蕭叡很容易便看出她的緊張和在意,他本可以隨意編一個借口安撫她,像這樣的小女孩,哄起來並不是什麼難事。


  可蕭叡沒有,他偏偏選了最誠實、也最能激怒她的說辭。盯著阿妧的眼睛,他神色平靜地道:「我好像沒有答應過你。」


  血一下子涌到那張瑩白如玉的臉上,又在頃刻間如潮水般退去,阿妧的雙手仍是緊握,卻能感到指尖在一陣一陣地發涼。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冰涼之後,她只覺得自己的頭腦一陣清明,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蕭叡看著她的小臉在一瞬間漲紅,頃刻間又變得蒼白,纖瘦的身體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些,那雙澄透的眼睛無意識地眨了眨,長睫輕顫。這樣的纖弱美麗,引人垂憐的姿態。他卻不準備再說些什麼,好讓她的心裡能夠好受一些。甚至輕輕挑了下眉,等著她接下來的反應。


  或許是怒火,畢竟她昨天等了整整一個下午,而且狠狠淋了一場雨,再加上他方才的回應,足夠激怒她。或許是委屈,她會不會哭?


  然而阿妧重新對上他的眼睛,沉默了一刻,最終低聲道:「是我記錯了。」


  走出房門的時候,阿妧在心裡責怪自己,她應該表現得更加自然一些才對,不要因為他的一句話就生出落荒而逃的衝動,那樣太狼狽了。又覺得自己不夠成熟,還什麼都沒有說就這樣出來了,兩個人發生矛盾,不應該要把問題一條一條地說清楚,然後再解決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