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告知
阿妧不再看他,快步走出了廣明宮。她心裡十分的慌亂,連自己來時穿著的衣裙也忘記帶走。
天已經黑透了,夜幕深沉,無星無月。
宮道上沒有人,黑黢黢的一片,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的,慌亂而狼狽。她起初是快步地走著,到後來腳步越來越快,最後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
夜風吹過來,阿妧感到自己渾身都是冷汗,內衫緊緊地貼在肌膚上,黏膩而不適。
回到寢殿的時候,流蘇發覺她神色不對,上前握住她的手,邊走邊道:「怎麼手這麼涼?是出了什麼事?」
阿妧臉色蒼白地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流蘇問不出來,也不勉強,抬手替她順了順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發:「那郡主要先沐浴嗎?」見她點頭,自去吩咐侍女。
氤氳著熱氣的浴房裡,阿妧由流蘇服侍著褪去衣衫。雙足踏進浴池,將身體完全浸泡在熱水裡,這個時候她才感覺到了一點暖意。
流蘇在身後為她沐發,看見少女屈膝而坐,雙臂撐在膝蓋上,用手捂著臉,溫熱的池水順著指間的縫隙流淌下來。
阿妧身上未著片縷,怔忡之後便低下頭來,安靜地清洗著。少女赤|裸著的身體無疑是極美的,在蒸騰的水霧中似乎又帶了一點虛渺和幻化的意味。
流蘇貼身服侍她大半年,最清楚少女的身體一日日怎樣地變化著,就像是一朵花,不知不覺間就開了。
流蘇替她拭去身體上的水珠,取過乾淨的衣裙給她換上。等到將一頭長發也都擦乾,夜已經深了,該是將息的時候。
「郡主,」流蘇抬起頭來,去看鏡子里少女美麗的臉龐,「時候不早了,該歇息了。」
阿妧彷彿被她喚醒一般,也下意識地抬頭,看到了鏡子里怔忡而迷惘的自己。她緩慢地眨眼,袖子里的手動了一下,而後忽然站起身來,匆匆地向殿外走去。
明宣殿的主殿,此刻也都熄滅了大半的燈火。
葉緋兒在裡間,正在吩咐侍女吹滅燈燭,忽然聽到開門的聲音,轉頭一看,小郡主披散著長發快步進來,長長的裙擺被風吹得揚起。
不由得眉頭一皺,上前攔住她:「郡主,娘娘已經歇下了,有事明日再來吧。」
阿妧從夜風中奔跑過來,臉色蒼白而冷肅,向她道:「我有事要見姑姑。」
葉緋兒正要說話,內室垂掛著的帳幔忽然動了一動,裡間的人影坐起身子,接著姜后的聲音傳了出來:「是妧兒嗎?」
「姑姑,是我。」阿妧推開了葉緋兒擋著她的手臂,在聽到姜后叫她進去之後便快步入內。
葉緋兒慢慢將手放下,轉頭看著阿妧的背影,隨後走到一盞燈燭下面,將它熄滅。
侍女拉開帳幔,穿著寢衣的姜后已經坐起來,靠在榻邊。她揮退侍女,招手叫阿妧上榻。
「怎麼了,臉色這樣差?」姜后把她嬌小的身子擁在懷裡,「是誰欺負我們妧兒了嗎?告訴姑姑,姑姑替你出氣。」
阿妧的眼中一陣酸脹,她眨眨眼,止住了那陣子熱意,離開姜后的懷抱,坐正了身子向她道:「姑姑,我傍晚時去了一趟廣明宮,無意中聽到太子的幾個心腹在說話,他們說甄皇后的死和你有關,還說……」阿妧有些說不出口。
「哦?」姜后的反應有些出乎阿妧的意料,她似乎並不很意外,看著阿妧道,「還說什麼?是不是說等到太子即位便要殺了我?」
阿妧心中一震,原來這些姑姑都知道嗎?
她心裡更加惶惑,這裡頭牽扯到的都是這個王朝最上層之間的爭鬥,遠遠不是她以前所接觸和感知到的世界。
她現在覺得來到洛陽這大半年所見到的一切都像是蒙在一層虛假的幕布里,表面繁花似錦,而廣明宮裡的那一幕,彷彿是幕布的一角被拉開,讓她在無意之中窺到了背後的血腥與可怖。
而姑姑是她的親人,她們是一個姓氏,來到洛陽之後是她養著她,疼愛她,給了她所有的尊榮和關懷,在冷靜下來之後,她當然選擇來向她報信。
現在姑姑告訴她,她知道?
姜后將阿妧的手握在掌心,女孩的小手現在還有一點兒涼,她輕輕摩挲著,聲音溫柔地道:「元皇后的死是宮裡的一個禁忌,從來沒人敢提,所以你才一直都不知道,現下才會這樣意外。」
阿妧的眼睛看著她,明顯是有話要問,姜後繼續道:「他們說元皇后的死跟我有關,這話對,卻也不對。說起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姜后微抬著頭,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陛下是在御極之前遇到的元皇后,對她一見傾心,娶為夫人,恩愛十年。後來愛弛,又娶了我跟李貴嬪。定鼎洛陽的時候,元皇后留在鄴城,聽說常有怨語,陛下大怒,將她召來洛陽,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又將她賜死了。」她看著阿妧,「再往後就是姑姑被立為皇后。」
阿妧也抬頭,對上她的視線:「那為什麼太子這樣恨您?」
「傻孩子,」姜后一笑,「陛下殺了他的生母,不管是什麼原因,他總要找到一個人去恨,不能恨陛下,那便遷怒於我,畢竟是我導致了元皇后的失寵,如今又佔了他母親的位置。」她撫著少女柔順的長發,「他只能這樣去想,不然一個沒了娘的孩子,要怎麼去宣洩這仇恨?」
阿妧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亂得厲害,袖子里的手攥緊了,看著姜后道:「那姑姑會有危險嗎?太子這樣恨您。」
「你見過殺太后的皇帝嗎?」姜后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什麼,忽然覺得有點難受,「假如有一日陛下……那姑姑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后,歷朝都是以孝治天下,朝中的大臣們也不會看著你表哥胡來的。」
阿妧想到將來,仍是有些憂心,伏在姜后的膝上道:「既然甄皇后是陛下所殺,那與姑姑又有什麼干係呢?太子恨您實在沒有道理。」她想著,「有沒有法子解開彼此之間的心結?」
姜后笑著,嘆了口氣:「道理擺在那裡,只是誰能夠忽略了本心。其實我也能理解他,畢竟你表哥也是姑姑看著長大的。元皇後去時他也才跟你一般大,那時整天地跪在未央宮外面,哀求陛下不要殺他母親,磕得頭破血流的,我看著也是心疼得要命。後來姑姑本打算將他養在膝下,誰知他又因為忤逆陛下被廢為庶人。」
阿妧沉默了,慢慢直起身子,看著她。
「你想的是對的。」姜后輕輕拍一下她的手背,「你表哥年少時性子桀驁又頑固,喪母之痛幾乎成了他的心魔,令他行事愈發偏激。不過姑姑也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我善待於他,時間久了,他也總有化解執念的那一天。」
阿妧想到自己從衣櫃里出來突然見到他的那一幕,一顆心又開始緊張得砰砰跳起來,那樣陰鬱又冷酷的一雙眼,看著她的時候,滿滿的都是嘲弄的恨意,真的能夠放下執念嗎?
她把當時的情形告訴了姜后。
聽完,姜后先沒有說話,而是想了一想,忽而笑起來,抬手撫著阿妧的一側臉頰:「傻妧兒,他只是嚇唬你罷了。」對上少女明顯不解的眼眸,姜后又道,「我猜你之所以能夠偷聽到他們談話,也是他們故意安排的,不然哪有這樣的巧合?」
「可是,他為什麼要嚇唬我?」
少女靈動澄透的眼睛里有光影流過,驚疑,迷惘,不解,姜后看著她,手指下女孩的肌膚盈潤光潔,微微仰起頭來,整個人像是一朵將開未開的花。
「我也不知道,只是這樣想著,他畢竟沒有真正傷害過你。」姜后道。
是這樣嗎?
「好啦,」姜后拍拍她的背,「別害怕,今晚跟姑姑一起睡,等睡醒就把這些事都忘了。」將里側的衾被遞給她。
阿妧躺在了榻上,卻怎麼也睡不著。姜后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了,並不像她先前想得那樣嚴重,所謂的殺母之仇,聽起來似乎只是一個誤會,只是源於少年的心結。
然而等到她迷迷糊糊地入夢,夢裡卻全都是與蕭叡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當她換了一個角度來審視兩人之間的關係,便發現了他的冷淡和漠視並非是天性使然,也不是純粹的對她不感興趣,而是明明厭她至深卻不得不敷衍。
夢中的情景轉到那天兩人在宮外遇刺,血色充斥了整個夢境,蕭叡鋒利而陰鬱的眼睛像是黑色的漩渦一樣凝視著自己,他手中提著長劍,沒有刺向那攤販,而是戮入她的腹部。
「啊!」她猛然間驚醒。
天光大亮,阿妧閉了閉眼,等到適應光線才又睜開。姜后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起床,吩咐了不要吵醒她。
小腹那裡刀割似的疼,她一隻手捂著肚子,掀開衾被下榻,卻看到床鋪上的一片血跡。
阿妧驚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