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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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野荒無人煙,凄凄草木萎靡,無處不散發荒涼氣息。南面隱約迴響一兩聲慘呼,驚起寥寥鴉雀, 令人毛骨悚然。


  微小塵粒隨風劃過宋鳴珂滿是淚痕的臉, 她裹牢灰色外袍,咬緊牙關, 沿狹道狂奔。


  腳下粉綾鞋滲血,每踏一步, 疼痛都會提醒她——只有全力往前,才對得起為她流血犧牲的宮女和侍衛。


  她跑出數里,氣喘吁吁, 仍趔趔趄趄北行。


  「長公主走錯道了?」山坳處陡然傳來一陰惻惻的沉嗓。


  樹下不知何時多了一魁梧黑影, 如鬼如魅, 蒙著半張臉,雙眼如鷹隼銳利, 似毒蛇陰冷, 森然端量她。


  宋鳴珂冷汗直冒,腿腳發軟,險些跌倒在地。


  「聖上早已預料和親之路易出岔子, 命臣暗中跟隨。長公主且乖乖返回, 免得臣冒犯!」


  說罷, 他右手一擰刀柄, 手背那彎形燒傷疤痕,觸目驚心。


  宋鳴珂心底如塞外寒秋般一片冰涼——二皇兄果然不放過她!


  原本讓貼身宮女裝病滯留,等大隊人馬離去,趕赴薊關通知表姨父霍將軍接應,不料和親隊伍突然改變路線,她迫不得已,偷偷帶心腹逃跑。


  如今前去無路,回去死路,她強作鎮定:「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黑衣男子亮出一枚銅質令牌,魚形龜紋,卻是皇宮暗衛令。


  宋鳴珂覺此人眼底殺氣極重,哪裡像護衛?更像是個殺手!

  她陷入疑慮,渾然未覺肆虐狂風揚起衣裙,彰顯窈窕身姿;更沒意識到,即使風霜滿臉,青絲凌亂,沙土沾衣,她的獨絕容姿和高華氣度卻未減半分。


  男子緊盯她的目光由冷轉熱,迸濺慾望:「聖上曾言,若長公主公然違抗皇命,可就地正法!但沒說,死前不能幹點別的……」


  對上他不懷好意的眼神,宋鳴珂腦海中冒出二皇兄狠狠壓向她小姐妹的場景……


  她心痛如絞,倒退數步,顫聲怒喝:「放肆!」


  「這粗衣配不上京城三大美人之首,不如剝了……」他收好令牌,猛地猱身撲來!

  宋鳴珂急忙轉身,遭他扯住衣袍,「嘶——」,堆雪般的半截玉臂裸在外,引來對方吞咽唾沫之聲。


  落入蒙面男子手裡,生不如死,何不一了百了?

  她不忍多看一眼這萬里河山,直往山崖方向一躍。


  對方搶上前,強行拉她回去。


  她未及細想,拔下銀簪子,猛力刺在其手背傷疤上!

  「臭娘們!」男子被扎,登時血流如注,狠心鬆了手。


  宋鳴珂半滾半跌十餘丈,耳旁混雜著樹枝撞折、腿骨斷裂聲,以及遠處依稀可辨的馬蹄疾行聲。


  荊棘勾破裙裳,割傷肌膚,她痛楚難耐,忽地「嘭」一聲,後腦正正磕在石塊上,逐漸墮入混沌。


  身為皇后嫡女,本應活得驕矜,無奈擔任儲君的孿生兄長早逝,非一母所出的二皇兄即位,瞞騙利用她數年。


  好不容易認清他的真面目,她已失去至親,孤立無援。


  出逃,成了她最後的抗爭。


  可惜,她鬥不過他,只能客死異鄉。


  呼嘯寒風送來一句焦灼呼喊:「晏晏!是你嗎?」


  晏晏?多久沒人喚過她的小名了?誰?是性子爽直的大表哥?是溫文爾雅的二表哥?


  宋鳴珂抬眼望向崖頂,有一挺拔身影,正與黑衣男子持劍相鬥,招招拚命。


  刀光劍影層層疊疊,縱橫閃戮,明亮燦麗,將邊塞秋色割裂成碎片。


  她嘴唇翕動,張嘴欲答,眼前驟然一黑。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度感覺周身骨骼劇痛,如燒如銼,耳邊縈繞通透澄明的男嗓。


  「晏晏!撐住!」


  「整整七年!……終於、終於見到你了!」


  「別怕,那人被我殺了!我、我馬上送你去找大夫……」


  宋鳴珂努力睜開雙目,卻捕捉不到一絲亮光,彷彿世間萬物皆失了形色。


  面對久別重逢的表兄,她內心千言萬語,想傾訴霍家被貶謫后的種種,但一張嘴,全是血。


  四肢越發冰涼,靈魂彷彿硬生生被抽離。


  表兄亦感知她的生命消逝,緩下步伐,顫抖雙臂緊緊摟住她,如擁抱世上最珍視的寶物,哽咽中的內疚與歉然無以復加。


  「抱歉,我……來晚了!」


  溫熱液體落在她冰冷的臉容上,似血,也似淚。


  宋鳴珂想說,早一時,晚一時,已無濟於事,人生早在七年前便定了局。


  除非時光重來。


  她沒法完整傾訴心裡話,連句「謝謝」也來不及,硬撐的一口氣隨鮮血噴出,兩臂軟軟垂下,指尖觸碰到一溫潤事物,應是表兄腰間玉佩,形狀特別,鏤空處剛好套住她的小指。


  她曾怨恨上蒼,這一刻莫名感激——至少她並非孤獨死去,而是殞在親人溫暖懷抱之內。


  遺憾她今生愚鈍、怯懦、軟弱,未能及時發現二皇兄的陰謀,未覺察孿生兄長之死另有蹊蹺,未讓母親娘家一脈脫離悲慘命運,連累小姐妹受人凌|辱……


  最令她愧疚的是,祖輩辛苦打下的江山,日益頹敗,生靈塗炭。


  「不——」


  知覺消失前,耳畔回蕩表兄的怒吼,悲愴憤恨,此後再無聲響。


  ……


  無邊黑暗與靜謐中,猝然的鏗鏘金屬撞擊聲,驚得宋鳴珂心驚肉跳。


  「輕點!莫吵醒了公主!」數尺外低呼聲起。


  「那麼凶幹嘛!」另一女子小聲嘟囔。


  「都是你!一驚一乍,害公主磕到頭!咱倆起碼得罰跪一宿!」


  「可她裙子被尖石勾住了呀!」


  「裙子破了能跟公主玉體受損相提並論嗎?」


  傾聽二人爭執,宋鳴珂渾渾噩噩:誰?誰是公主?

  茫然睜目,入眼是滿室精緻傢具,儼然是女子閨房,她衝口問道:「表哥?」


  「回公主,霍家兩位公子在送客……」身畔之人溫聲答道。


  乍然見到一秀氣的瓜子臉,宋鳴珂欣喜若狂——和親隊伍抵達邊境,貼身宮女剪蘭假扮她留在驛館,好讓她脫身……事發后,本以為保不住這丫頭……


  不對,剪蘭何以年輕了許多?


  另一名宮女手執銅壺,好奇湊近。圓臉蛋圓眼睛,不是縫菊又是誰?

  宋鳴珂親眼目睹縫菊死死拖住攔截的追兵,被對方連砍數刀……她淚眼婆娑,抬手拉住跟前的小宮女,暖的,不是鬼。


  「公主?」二人狐疑相詢。


  宋鳴珂坐起身,驚疑不定,大口喘氣,瞥見妝台鏡面映照出一張稚氣的容顏。


  年約十一二歲,烏髮在頭頂兩邊各紮成結,已覷見雪膚花貌之色。


  額角腫起,眸光繚繞水霧,不復嫵媚,取而代之是驚惶。


  再看身上桃紅絲綢上襦,領口綉滿彩蝶。


  這衣裳連同裙子,曾被她邊哭邊剪,爛成了碎片。


  只因……十一歲的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往定遠侯霍家,參加老夫人壽宴,被孿生兄長取笑「大紅大綠、花里胡哨」。


  她惱得撇下他,溜到花園玩耍,后不慎磕到腦門,羞於見人,乾脆躲表姐屋裡睡了一覺,黃昏時被「太子溺水身亡」的噩耗鬧醒。


  往後之年,她無時無刻不在後悔,假若未曾因小事與兄長鬧矛盾,何至於讓他獨行?

  為何這衣裙又重回她身上?

  莫非……她做了個複雜之極的夢?

  夢裡,她死在荒涼邊境,每一寸疼痛均置她於烈焰,未免太真實了吧?

  她按捺嗓音的顫慄:「目下何年何月何日?這是何處?」


  兩名宮女互望一眼,奇道:「公主睡糊塗了吧?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啊!此為定遠侯府大小姐的寢居。」


  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定遠侯府!兄長的忌日!


  「哥哥呢?」宋鳴珂一掀錦衾,下榻穿鞋,忽覺頭暈目眩。


  「太子殿下小逛花園,說是等您醒后一同回宮……」


  還好!不是溺斃!

  宋鳴珂泫然欲泣,狂喜與哀傷充斥心頭。


  那年皇帝舊病未愈,太子早逝加速其病情惡化,引發皇儲更替、朝中勢力傾斜,母女二人處境急轉直下。


  最初,所有人認定,太子死因是意外失足落水。


  五年後,宋鳴珂從母親族親李太醫口中得悉,兄長死時喉嚨腫脹,腹內無水,血液含毒,應是被悄無聲息下了毒,誘至偏僻角落,推入湖中,毒性攻心而亡。


  難道……此為扭轉命運的機會?


  縱然她分辨不清是夢或真死過一回,卻徒生堅定信念——一切還來得及!

  顧不上總角鬆散、珠花零落,也沒理會目瞪口呆的宮人,宋鳴珂跌跌撞撞邁步,不慎踩到累贅拖裙,身子傾側,華麗地撞翻了屏風,連帶條案上的汝瓷瓶也摔成了碎片。


  屋內外仆侍一擁而上,攙扶安慰。她擠開數人,連聲呼叫:「別攔著!」


  偏生她未曾適應小短腿,再度被門檻拌了一下,肩頭重重砸向門板,繼而轟然倒地。


  估計不到半柱香,她先磕假山、醒后撞倒屏風、再把自己撂在地上的「英勇三連碰」將傳遍整個定遠侯府。


  她知兄長之命懸於一線,經不起耽擱,掙扎而起,憑藉殘存記憶穿過錯落有致的園林。


  淚光盈盈,不為恥辱,不為痛覺,只為重獲新生的感恩。


  廣池碧綠如翠玉,更顯岸邊石亭如珠落玉盤。


  亭外候著一眾仆侍,而亭內那身量纖細的小少年,俊秀眉目與她八分相似,外加兩分英氣,正是她的孿生兄長宋顯琛。


  陽光柔柔落在他笑臉上,清澄眼眸越過碧波凝向她,瀲灧無盡溺愛。


  活生生的哥哥!他還在!


  宋鳴珂淚如泉湧,恨不得疾衝過去,抱住他慟哭一場。


  即便夢裡的生離死別,將不復存在。


  然而,兄長手拿湯匙,石桌上放置著一盅葯膳!

  她呼吸凝滯,心跳驟停。


  他頻頻回顧,卻不知期許的是什麼。


  朝中不少與霍家交好的官員聞訊趕來,城中百姓夾道相送,美人含情遙望,無不祝福定遠侯,並讚歎兩位公子的絕世姿容。


  出了城門,因春寒料峭,霍浩倡請同僚不必遠送。雙方互相禮讓,依依惜別,笑談壯懷激烈往事。


  從眾位叔伯的言談間,霍睿言讀到了他們對父親的景仰與崇拜,而非阿諛奉承。


  他衷心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旁人談起「霍睿言」三字時,不是他顯赫的家世和出眾的容貌,而是他的能力,或文采斐然,或政績突出,或戰功累累。


  友人辭別後,霍浩倡袍服飛揚,雙目炯然直視長子。


  「此番北上,少則三年,多則五到十年,你獨自留在京城,務必刻苦用功,戒驕戒躁,盡全力保衛君主,不負我霍氏男兒之名!」


  「孩兒遵命!父親放心,母親珍重!請阿姐和弟弟照料雙親,來日局勢穩定,我便儘快到薊關和你們團聚。」


  霍銳承鄭重下拜,以額觸手,伏地不起。


  霍夫人原是強顏歡笑,看在眼裡,忍不住扭頭,偷偷抹淚。


  霍家長女霍瑞庭靜立一側,青色羅裙委地,明艷容顏少了往常的意氣風發,默然未語。


  她婚事定了數載,本該嫁入公府,安度餘生,無奈遭遇巨變,還得離京遠赴荒涼之地,自是別情無限。


  霍睿言自始至終維持一貫儒雅俊逸,舉手投足泰然坦蕩,無人知曉他內心的惆悵,是何等洶湧澎湃。


  霍夫人待丈夫交待完畢,挽了霍銳承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嚀,不外乎是讓他勞逸結合,相中誰家千金,定要捎信給她云云。


  霍浩倡聽她絮絮叨叨,笑道:「夫人!再磨蹭,旁人倒要笑話咱們有心拖延了!」


  他剛下令起行,忽有一人騎快馬疾馳而來,「侯爺稍等!長公主駕到!」


  霍睿言不自覺攥緊韁繩,心猛地一抽:她……來了?

  半盞茶時分后,小隊人馬護送一輛樣式考究、裝飾樸實的馬車緩緩駛出城門。


  停穩后,侍女從車內扶下一名十一二歲的總角小少女。


  她衣飾簡潔大氣,薄施脂粉,容色清麗,婉約眉眼中透著愁緒。


  「見過長公主。」霍家上下躬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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