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刻刀短小鋒利, 緊貼元禮頸脖,不留半分縫隙。
霍睿言只需輕輕往前一送,便能讓對方血濺當場。
長針冷冽寒光瘮人, 對準霍睿言的要穴,已刺破青白袍服。
元禮若使勁一紮,霍睿言非殘即昏。
安靜得僅剩呼吸聲的殿閣內,香煙清淡,燈影幢幢。
兩名容姿絕俗的少年郎僵持不下,目光如手上利器,針對相對。
良久,他們同時以眼尾餘光瞥向軟榻。
宋鳴珂睡容溫婉,睫毛纖長, 秀鼻高挺,粉唇欲滴,堪可入畫。
一個稀奇念頭從霍睿言腦海中冒出。
如若她在此時睜目,見了二人以詭異姿態對峙,她會展露何種表情?
她更偏信俊秀的元醫官,還是「嫌棄口不能言的長公主」的二表哥?
殿外腳步聲由遠及近, 由近及遠, 應為巡邏衛隊,無人相擾。
霍睿言盯著比自己矮半頭的元禮,淡聲開口:「是你下的毒。」
元禮垂眸:「不。」
「那你為何謊稱是瘴氣?根本非瘴氣所致!」霍睿言聲音壓得極低, 怒意卻抑制不住。
「與你無關, 你只需明白, 我無害她之心。」
「你不願害她,我信。」
霍睿言語氣平靜,拿捏的刻刀絲毫不移,清亮眼眸微起漣漪,「可我不信,你是清白無辜的。」
誠然,此人深受宋鳴珂重用,得悉足以致謝氏一族於死地的天大秘密,實則懷藏異心,令人毛骨悚然。
可若他真出賣了天家兄妹,宋顯琛和宋鳴珂互換身份之事早就公諸於世,太后等人豈能活到今日?
面對霍睿言的質疑,元禮肩膀輕顫,一語不發。
「你知曉有人要害她卻沒說!你可知,她……昏厥於馬背,直墜而下,險些命喪馬蹄!」
念及悉心呵護的小表妹,年紀尚幼,肩負重責,隱忍多時,卻錯信奸佞小人,他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刀下去,了結這傢伙!
但他清楚明瞭,世間萬事,絕非只有黑或白。
而元禮,亦如是。
夜探所聞的對話如靈光閃現,對應時間節點,霍睿言眸底深冷。
「你叫阿栩?」
元禮震悚之色畢現,持針的手已按捺不住發抖,「你、你……」
霍睿言生怕他激動之下亂扎,悄悄運氣收腹,冷笑道:「果然,你是定王的人。」
「我不是。」
「誰?誰派你來的?」霍睿言皺眉,暗想,若非定王,難道是……趙國公?
元禮臉上沮喪之情:「我不知。」
「不知?此話何意?」
「真不知,信不信由你!她好不了,你再殺我也來得及。」
「她會好!」霍睿言無法忍受他話中的不詳之詞,禁不住扭頭去看宋鳴珂。
安睡容顏,如溫順小貓,他的心隨之一軟,嘴角微微勾了勾。
「再說,你覺得,我會蠢到在她昏迷時,下手殺死你這『忠心耿耿』的御醫官?除非……你不配合,自尋死路!」
元禮隱隱鬆了氣,悶聲道:「霍二公子要在下如何配合?」
「說出真相。」霍睿言一字一頓。
元禮陰柔的臉容漫過悲色:「我有難處,也有原則。」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比原先緩和,各自的銳器卻絲毫不肯退縮。
霍睿言猛然記起一細節。
那日品嘗湯綻梅時,宋鳴珂問及元禮的妹妹,元禮語帶遺憾,眼神黯然,雙手緊掐白瓷罐,許久不鬆手。
當時霍睿言的關注點在於糕點與蜜漬梅花是否有異常,如今方覺察,他綿長的沉默,源於竭力隱藏的恨意。
「你妹妹……在他們手上?」
元禮一愣,笑得苦澀:「霍二公子心思敏銳,在下佩服。」
霍睿言並未因誇讚而滋生自得之意。
將心比心,倘若有人用他的至親,如父母、長姐、兄長……或是晏晏和宋顯琛的性命加以脅迫,誘使他做壞事,他未必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秉持一身正氣。
眼前的年輕醫官,有過,有功,有苦衷。
如他並非存心加害宋鳴珂,霍睿言理應將其拉回己方陣營。
暗嘆一口氣,他溫言道:「睿言雖不才,如元醫官有所需,我自會儘力而為。」
元禮錯愕半晌,眸子水霧繚繞,啞聲道:「霍二公子請儘快離開,對外務必宣稱——聖上中了瘴氣。否則,我倆惹上殺身之禍,再無旁人護她周全。」
這話戳中了霍睿言的心,但對方語焉不詳,他絕不因三言兩語放鬆警惕。
他試探問道:「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等她醒了再從長計議,」元禮轉目望向仍無反應的宋鳴珂,眼波柔柔,復而覷向霍睿言的刻刀,「你手不酸?」
「還能撐一陣。」
元禮無奈:「我撐不住,不跟你玩了。」
說罷,持針的手,逐寸往回收。
霍睿言見他主動罷手,當下緩緩收刀,拿軟布裹好。
正欲開口勸撫幾句,元禮手腕陡然翻轉,快狠准朝他小腹一紮!
此人竟陰損至斯!
霍睿言暴怒之下,未能閃避,只覺腹下微痛,急忙提氣,以手作刀,狠狠往元禮頸側一敲!
元禮兩眼翻白,身子晃了晃,癱軟在地。
霍睿言想上前給他來兩腳,跨出半步,頓覺半身酸麻。
明明沒扎中穴位,何以有此癥狀?……針上有毒?
一時大意,竟著了這陰險小人的道兒!
霍睿言想喚人進殿,嘴巴翕張,忍住沒吭聲。
萬一,來者不是余桐,而是被敵對勢力收買的人……豈不引狼入室?
誰也不能輕信。
他跌跌撞撞撲向軟榻,以僅餘力氣,搖晃閉目未醒的宋鳴珂。
「陛下……」
既然元禮斷言,她只不過睡得深沉,或許喚醒她,才是最佳解決辦法。
宋鳴珂猶在夢中,嫌棄地皺了皺眉。
霍睿言沒把她搖醒,反倒把自己搖得頭暈目眩,氣沒接上,支撐不住,重重伏倒在她身側。
近在咫尺,他勉強湊到她耳畔,嗓音嘶啞:「醒醒!陛下……千萬別相信元醫官!」
宋鳴珂如羽扇般的睫毛輕顫了一下,終歸沒睜開雙眼。
她美好如三月春光的側顏,在他逐漸模糊的視野中幻成一束光。
針上的毒……致命嗎?
尚未親眼目見她蘇醒、活蹦亂跳、笑展顏開,他便要墜入黑暗深淵?
無盡悔意,如洶湧浪潮,一浪接一浪,拍打他心中故作堅強的堤壩。
三個時辰之前,當她聽霍銳承所言怒而轉身離開,他何不厚著臉皮,緊隨其後,一一辯個明白?
而叢林之中,她在他懷中顛簸,迷迷糊糊說的一句「來生……再會」,終將一語成讖?
他不甘心,就此消失於世上,留下無所作為的污名。
熠熠燭火刺目錐心,他閉上雙眼,左手寸寸移動,覆上她柔軟細膩的小手。
一點點,與她十指相扣。
用力,再用力,握緊。
陷進混沌之際,掌心內的小手輕輕動了動。
可惜,他再也無力睜眼。
…………
宋鳴珂疑心自己回到前世。
撞見逼她跳下懸崖的蒙面殺手,也遇到趕來救她、讓她撐住的表兄。
甚至死前,她聽見極其相似的一聲怒吼。
唯一不同的是,她道出藏於心的謝意,且發自內心堅信,他們會再次相遇。
而她,必將加倍珍惜他。
記得重活之時,她認定自己死在大表哥懷中。
而今相處日久,她隱約覺得,兄弟二人武功同樣高強,有沒有可能……是成天陪在身邊的二表哥?
儘管霍睿言有「嫌棄生病的晏晏」之嫌疑,可潛藏意識里,她更希望是他。
沉睡中,她彷彿聽到叔父安王在遠處大聲說話,具體內容聽不真切。
安王的話音,使她回憶起前世客居於東海之濱的日子。
那是宋顯揚繼位的第四年。
謝國公所轄地區發大水,堤壩決堤,百姓流離失所。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由此揭發謝氏一族謊報災情、挪用軍資一案。
病重的太后謝氏,抵受不住壓力,在宋鳴珂衝動頂撞下,怒氣攻心,撒手人寰。
半年後,安王不忌諱她至親離世,將她接到蕃地小住,助她平復心情。
瑣碎片段翩然而至,宋鳴珂依稀覺著,她好像漏掉了至關重要的細節。
當年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大事。
她離京數月,一直蒙在鼓裡。
朦朧中,又有年輕男子的嗓音入耳,似是二人爭執。
她累得無心辨認,漸漸進入夢鄉。
幽暗而陰冷的夢內,一隻溫熱大手悄然與她相握。
最初溫柔備至,繼而不斷使勁,攥得她好生疼痛。
強烈危機感,促使宋鳴珂驀地睜目。
驚覺自己平躺在軟榻上,她廢了好大勁兒,總算從熟悉的檀木樑柱想起,此為保翠山行宮的殿閣。
勉為其難分清夢與現實,她茫然轉頭,出乎意料,鼻尖竟蹭上了另一人的鼻尖!
這這這……怎麼回事!
她驚悸之下,陡生一股力量,抬臂亂推。
那人僅有上半身伏在榻上,被她一推,從旁滾落。
他墨發束起,面容如雕如琢,眉如遠山黛,出塵雅氣渾若天成,獨獨雙目緊閉。
啊?二表哥怎會跟她……?他睡了?暈了?
正自疑惑,她的手被他下墜之力一帶,方知他們兩手互握。
她醒后力弱,沒穩住,骨碌碌隨之滾下榻。
軀體交疊,她以無縫貼合的方式,壓牢了他。
小臉深埋在他頸窩,眉眼鼻唇觸碰到的,全是他溫暖結實的男子肌膚。
特有的清冽氣息滲入鼻腔,化作滾燙熱流,匯入身體髮膚,如燒如灼,令她心跳有須臾靜止后,狂跳不息。
周身乏力,手腳酸軟,臉紅欲燃。
糟糕,起……起不來了!
再三確認他呼吸如常,應只是昏睡過去,宋鳴珂滿心的擔憂焦慮稍淡了些。
這種情形下叫醒他,她有臉活嗎?
掙扎數次,以失敗告終,她自暴自棄,軟綿綿地趴在霍睿言身上。
人如置身沸水中烹煮,卻又像被加了蜜似的,沒來由揉雜若有若無的詭異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