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江晚晴似是覺著累了,一手撐在茶几上,扶著白玉般的額頭,雙眸閉著,纖長的眼睫一顫一顫,側臉線條極為柔美,神色柔和。
容定慢吞吞地挨近,遲疑地抬起手,許久沒落下,手指握緊,才發覺手心全是冰冷的汗。又過了一會,他的手落在女子瘦削的肩膀上,輕輕敲了一記。
江晚晴柳眉微挑,沒睜眼:「手法生疏了。」
容定生硬道:「娘娘恕罪。」
江晚晴笑了笑,道:「好,恕你無罪,繼續吧。」
容定一邊捶肩,一邊偷眼瞧她。
江晚晴還是那般恬靜的模樣,姣好的容顏熟悉又陌生,而這陌生……來自於他們夫妻之間的生疏。
直到此時此刻,容定忽然想到,相處許多年,在他的記憶里,卻極少有離皇后如此近的時候。
長華宮裡的一個小太監,都比他和江晚晴來的親近。
……這還是個假太監。
這個念頭一起,容定越來越不是滋味。
他醒來的時候,是在下房的床榻上,這個小太監犯了事,被人責打了,正在床上哀哀叫疼。
當他發現這是個假太監,他又驚又怒,怒的是凈身房管事的太沒用,居然讓一個六根不凈的男人混進後宮,驚的則是……這個假太監在皇後宮中服侍,他一無所知,如果真是個不老實的,後果不堪設想。
但揭發是不可能的,那是自尋死路。
容定思緒紛飛,動作便有些心不在焉,手背不經意間擦過女子的臉頰,那觸感溫軟而細膩,一瞬而過,卻在他心上烙下了印子。
他立刻停手,低低道:「娘娘恕罪。」
聲音比先前啞了些許。
江晚晴睜開眼,莞爾道:「從前你來了長華宮,只曉得悶頭幹活,在我面前也沒幾句話,活像個悶葫蘆,挨了一頓板子,話反倒多了起來,卻總在請罪。」
容定微不可覺地皺了皺眉,生怕皇后看出了什麼,垂著眉眼道:「是……是我粗手笨腳,讓娘娘不高興了。」
奴才兩字到了唇邊,到底吐不出,只得生生咽下。
想他前世是順風順水慣了的人,別說當了帝王以後,就是在先前,他年僅六、七歲上便被封了太子,父皇於眾皇子中最看重他,因此,除了身體弱一些,除了正妻心裡無他,他短暫的一生也算圓滿了。
這奴才兩個字,怎麼說的出口。
寶兒在旁插嘴道:「可不是笨手笨腳的,腦袋不靈光么!方才那討人厭的郡主鬧上門來了,在娘娘面前耀武揚威的,你也不知道攔著點,護著咱們娘娘……你個獃子!」
容定又道:「娘娘恕罪。」
江晚晴唇邊泛起一絲笑意,搖頭道:「晉陽就是這性子,憑你們也攔不住,不必自責。」
寶兒憤憤道:「娘娘!您就是太好說話了。」
江晚晴道:「都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寶兒應了一聲,和容定一同退下。
出了殿門,兩人一起往後殿走,寶兒忽然轉過頭,壓低聲音:「小容子,剛才娘娘說的話,你都聽清楚了?」
容定點了點頭,沒什麼表情。
寶兒兩隻眼睛撲閃撲閃的,滿是好奇:「聽娘娘所言,彷彿年少的時候,和攝政王有過來往。」
容定神色漠然,目不斜視:「那又如何?」
寶兒問道:「你就不好奇是什麼來往嗎?」
容定驀地止住腳步,瞥她一眼。
寶兒只覺得那眼神冷的厲害,一時噎住了,等反應過來,想罵他兩句,問他那麼凶的瞪人作甚,前頭的人卻走的遠了。
*
攝政王府的花廳里,江尚書正坐著等待,他手邊的一盞茶已經涼了,白茫茫的熱氣散盡,碧綠的茶葉也沉到了杯底。
他猶自不覺,端起來抿了一口,登時皺了皺眉。
眼看著已經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攝政王還是不見人影。
又過了一會,有一道人影沖著這邊來了。
江尚書忙站了起來,擺出恭敬有加的笑,迎了過去:「王爺——」
來人一笑,開口道:「下官見過尚書大人,大人可安好?」
江尚書抬頭,這才看清面前的不是一貫冷口冷麵的攝政王,而是一名眉眼溫和、笑容可掬的男子,正是王爺身邊最得力的屬下,王府的侍衛統領,秦衍之。
不知怎的,對方越是笑的溫和有禮,江尚書心裡就更忐忑,勉強笑道:「原來是秦大人,不知王爺從宮裡回來了么?」
「當不起當不起,下官人微言輕,可擔不起尚書大人這聲稱呼。」秦衍之狀若惶恐,語氣卻是慢悠悠的:「王爺還沒回來,所以我才來通報一聲,大人也知道,先帝剛去不久,新帝年幼,王爺這幾天忙的很,經常天色晚了才回來,您也不必在這裡空等,有什麼要緊的事,改天上朝的時候說明也不遲。」
這下子,江尚書的一顆心直墜了下去,又總是墜不到底,懸在深淵半空,叫他心慌的厲害。
秦衍之雖然客氣,但是江尚書久經官場,怎會聽不出他話里的嘲諷——他分明知道自己不是為公事而來,卻還叫他上朝的時候奏稟王爺,根本就是看他笑話。
江尚書又想起了出門前,夫人陳氏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控訴。
「怪你……都怪你呀!老爺,是你害了我的晚晚,是你誤了她一輩子!」
「當年攝政王突然入獄,你只當他遭此一難起不來了,見不得晚晚到處奔走,為他找人求情,又唯恐聖祖皇帝知道了,遷怒於你,便同先帝一起,逼迫晚晚嫁給他。你肯定沒有想到,攝政王會有東山再起的一日……」
「現在好了,皇上還那麼小,攝政王實權在握,你晚上愁的睡不著,只是為了你頭頂的烏紗帽憂心,你、你可曾挂念過我的晚晚,你可想過她在宮裡的日子如何?天下怎有你這麼狠心的爹!」
當年的那樁錯事,他何止是害了愛女,還得罪了攝政王。
畢竟,那時候攝政王剛得自由,幾次登門造訪,除了第一次硬闖進來,沒能攔住以外,後來幾次他前來見晚晚,都被自己叫人給擋在了外頭。
這梁子結大了。
這幾日,攝政王正是事務繁忙的時候,朝堂之上待他也只是淡淡的,和旁人無異,看不出究竟藏了怎樣的心思。
一別數年,昔日那沉默的少年依舊惜字如金,喜怒不形於色,可曾經的一身少年意氣,終究是沉澱為眼底的凌厲冷芒,再不輕易顯露人前。
君心難測吶。
江尚書思索再三,覺得他有必要來這一趟。
可惜左等右等,沒能等到攝政王。
江尚書斂起心底的難堪,說道:「左右今日無事,我就再等等。」
秦衍之便揚起手,招了婢女過來,吩咐道:「沒看尚書大人的茶都涼了嗎?還不換新的來。」
兩名婢女道了一聲『秦大人恕罪』,退了下去,不一會端著新茶回來。
秦衍之轉身回望一眼來路,見外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不禁客氣道:「這雨不知何時才會停,大人儘管在這裡等,下人如有怠慢的地方,千萬別輕饒了他們。」
江尚書道:「多謝秦侍衛。」
他知道,雖然正經論官職,秦衍之算不得什麼人物,但他是攝政王的得力心腹,如今的地位非同小可。
秦衍之又看了看屋外飄著的細密雨絲,皮笑肉不笑:「王府到底是王府,總得有待客之道,譬如就不能大雨天的,讓客人淋著雨在府外等候,傳出去可不成了笑話?」他回頭,看著對方臉上的笑容僵在嘴角,溫聲道:「江尚書,您說是也不是?」
江尚書心裡咯噔一下,饒是官場沉浮多年,老臉仍是不爭氣的漲紅了。
那年凌昭一趟趟的上門,他吩咐家丁攔住他,推說他和江晚晴都不在家,有一次便下起了大雨,那倔強的少年硬是在門外等了幾個時辰。
他記得清晰,因為凌昭在外頭苦等,江晚晴就在書房裡哭著求他,求他就算不讓凌昭進來,好歹讓她出去,勸他回去。
當時凌昭不過是一個失寵的皇子,有罪在身,他又已經投靠了先帝,當然不準女兒再牽扯進去,狠心拒絕了。
誰曾想,凌昭沒有如他所願,戰死沙場、病死邊城,先帝病重時,居然還把他召了回來,封為攝政王。
先帝一生英明,怎到了最後……如此糊塗啊!
江尚書對上秦衍之帶著諷刺的目光,乾笑道:「是,是。」
花廳里的氣氛變得異常尷尬,幸好就在這時,少女嬌俏的聲音驀地響起:「秦侍衛,他們說你在這裡……王爺呢?」
秦衍之轉身,看見是晉陽郡主,行了一禮:「參見郡主。」
晉陽郡主蹙眉:「你別跟我來這套!王爺還沒回來嗎?你怎沒跟著他進宮?」
秦衍之道:「府里有些小事,王爺叫我先行回來處理。」
晉陽郡主失望地嘆了口氣,擺了擺手:「罷了,我去前頭等著他。」
秦衍之心知,他家主子多半是不願看見郡主的,便攔了一下,問道:「不知郡主有何事?王爺近來事忙,如果不是頂要緊的,不如由我轉告——」
「就是頂要緊的,頂頂要緊的!」晉陽郡主打斷了他,不耐煩地繞過他,由丫鬟打著傘,走進了雨霧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