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第169章
翌日。
緩了片刻, 眼見謝正卿真的抬腳往書房門口走去, 蘇妁才急著阻道:「大人,其實四夫人讓奴婢來時,還囑咐了一句話……」
「噢?」謝正卿駐下腳步,雙眸微眯著斜覷她。
卻見蘇妁娥眉微蹙,貝齒輕咬了下唇瓣兒, 才張口結舌的喃喃道:「四夫人說……四夫人說……」
話都開了頭, 可蘇妁壓根兒還未想好託辭!只是一心的想要將人先拖住。
拖著尾音兒頓了頓,她才終於想出個勉強說得過去的由頭:「四夫人說若是大人準備今晚過去,就讓奴婢勸大人先去二夫人房裡。」
謝正卿的視線自她那閃爍不定的雙眸, 下移至被咬的越發殷紅的唇瓣, 之後再稍稍下遊了些, 情不自禁的掃了眼那被書卷撐的更加鼓囊的合歡襟……
竟鬼使神差的想到了兩句詞:胸藏文墨懷若谷, 腹有詩書氣自華。
見蘇妁抬起眼帘,他立馬斂了斂嘴角那瑰異的笑容,一併也將眼神移向一旁。既而聲色沉酣:「這是為何?」
「四夫人說今日二夫人剛為張府誕下了麟兒,大人莫要只聞新人笑而冷落了枕邊舊人。四夫人說她熬得住,還請大人……」
「熬得住什麼?」謝正卿忽地一下好似捉住了她那惶惶的眼神,一個凌厲的對視便將她定在那兒,臉上只剩羞紅與怔然之色。
「熬得住……」獨守空房的寂寞?她一未出閨閣的姑娘家,怎的情急之下竟冒出了這麼一句!不定是從哪個話本上看來的鰥魚渴鳳,曠夫怨女。
「呵呵, 」乾笑兩聲, 謝正卿看著蘇妁那桃花似的緋粉臉蛋兒, 已覺饜足,並不想再令她繼續難堪下去。
她假冒身份糊弄他固然是有點兒壞,可這裡掩藏身份的又何止她一人?
「也罷,今晚還是先去陪陪二夫人,你且回去好好伺候四夫人歇息。」說罷,他眼尾唇角噙著絲笑意往書房外走去,將蘇妁閃在了身後。
直到那門開啟復又闔上,聽著門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了,蘇妁才真的舒了一口氣。
因著前院兒大廳的筵席仍在進行,尚書府的大門並未上鎖,故而蘇妁逃離尚書府時倒還算順利。只隨便給門房編了個幫某位大人出去看看馬車的理由,就輕鬆出去了。
坐在回朗溪縣的馬車裡,蘇妁先是摸了摸胸前,慶幸下了一晚上的棋竟未被發現!
想及此,她不由得竊笑。那個張尚書目達耳通,看似有百龍之智,但還不是被她一個涉世未深的小丫頭給龍頭鋸角虎口拔牙了?眼下既然書順利偷了回來,她便又安心了一分,蘇府的生機已有八成了。
只是緊接著,她又想到過會兒歸家后所要面對的爹娘,不由得又覺心頭一緊!
蘇妁攤開雙手的掌心,看著那剛有結痂之意的戒尺抽傷,心中想象著舊傷未愈又將添新傷的悲涼前景……
「唔——」只一瞬,便像個孩子似的斂笑而泣。
***
月至正空,已是亥時下刻,人定時分。
尚書府的晚宴,終於在謝首輔回前廳不久后結束了。官員賓客們離席后紛紛靠向兩側恭立靜候,自覺的閃出中間一道較為寬綽的道路,禮讓當朝首輔先行。
謝正卿不苟言笑的走在中間,足下蹣跚,對兩旁正向自己行禮的眾人視若無睹。而緊隨其後的岑彥則左手握著腰間刀柄,右手虛扶著大人,清雋的臉上凝著審慎之態。
就在先前,謝首輔自書房回來時,還豪爽的與諸位大人共飲了十數杯!似是經過一翻休憩之後心情大好,有心將這期間漏下的酒給補回來。
而就在這位首輔大人邁過前廳的門檻兒時……竟意外絆了一跤!
好在前有管家,後有岑彥,左右又有諸位大臣。眾人相扶之下首輔大人也只是身子歪了歪,並無大礙。
謝正卿面色略顯難堪的揮開身邊眾人,獨獨一把抓住了管家的領褖!那副孤高俊顏自有醉玉頹山之勢,直接將管家嚇的身子一軟,跪在了地上。
「大……大人,小的知罪……」管家哭求著告饒。
他心中自是明白,因著謝首輔被那門檻兒絆了一下,故而遷怒與他。可他明明今晚將那門檻兒撤了的,也千叮嚀萬囑咐下人們定要等宴席散了,諸位大人走了,才能再將門檻兒安回來。
可是怎麼才一個不留神兒,這門檻兒竟不知被誰給提前安了回來?
這時張尚書也趕忙上前,先是仔細瞧了瞧首輔大人的袍裾有無沾臟,見無一絲灰塵才稍稍放心,看來方才這一跤並未碰到哪兒。
「謝大人,是下官管教不嚴,還請大人恕罪。下官日後定會……」
「不必待日後了!」謝正卿出言打斷,眯眼睨著張茂:「今日之事今日畢。」說罷,微微側頭瞥了眼岑彥,「就賞他三巴掌吧。」
張尚書與管家聞聽此言倒也算是鬆了口氣,三個耳光只能算是小懲大誡,看來是首輔大人無心與個家奴計較,開恩了。
只是,他們低估了練家子的手勁兒。
岑彥上前拽起跪在地上的管家,黑袖一揮不待那人看清來路,便被一股巨大的蠻力抽著右臉將人整個甩了出去!
一掌下去,已是口鼻涌血。
睥睨著被狠狠摔於地上的管家,謝正卿淡然一笑,轉身往尚書府大門處走去。
今夜花好月圓,樂樂陶陶,實在不宜被這些污穢髒了眼睛。
緊接著身後又傳來兩聲哀嚎,他充耳不聞,只覺得如那些秋蟬一樣聒噪,擾了這安謐的夜色。
蘇妁略微一怔,既而連忙應下:「姐姐放心,便是您不囑託,妁兒也定不會將如此私密的談話外傳。」做完保證后,心中卻微澀。
「嗯。」汪語蝶釋懷的微微淺笑:「妁兒,姐姐其實還有一事。」
「姐姐但說無妨。」
「爹爹見我每日將自己鎖於房中,寢食難安,便提議……讓我來蘇府小住幾日。」汪語蝶輕垂下眼瞼,面露羞赧。
身為大家閨秀卻不請自來,出了白事還恬不知恥的要留宿他人府上,這著實令她汗顏。可爹爹說的對,當年是她們汪家輕視了蘇博清,連帶打了整個蘇家的臉。如今自己新寡喪夫,若是再等蘇博清中舉才來緩和,屆時人家前途一片看好,那便更顯勢利。
饒是蘇妁心中為難,嘴上卻不便婉拒。如今汪語蝶已是滿心傷悲,她又怎忍再令她失望?
她只笑眼彎彎道:「妁兒剛搬來戊京人生地不熟,姐姐肯來陪我小住,自然是求之不得。」
只是說這話時,臉上笑著心卻惆悵……偷書之事,只得再尋時機。
原本汪家小姐想直接睡在蘇妁的耳房裡,這樣離的近便更覺踏心。可桐氏堅持不能怠慢了汪家小姐,將人安置在了東廂房的套間兒里,與蘇妁所居的西廂正好相對。
桐氏這樣做,除了出於禮節外自然還有自己的計較。雖說兩個姑娘打小玩兒在一起感情深厚,汪大人又是自家老爺的恩師,但畢竟汪家辦了白事,頭七剛過,余陰尚重,與蘇妁睡的太近也不好。
兩個姑娘直聊到入夜才分開。汪語蝶這日在蘇府攏共用了三頓飯,外加點心宵夜。貼身的丫鬟欣慰不已,喜極而泣,心中直道老爺這安排委實英明。
翌日一早,汪語蝶便又進了蘇妁的房裡。經過上回的事後她總是睡的晚起的早,這回在蘇府還算是睡的沉的,竟直接一覺至破曉。
只是蘇妁賴床慣了,尋常沒什麼事時都會睡至天大亮方起。汪語蝶進屋時,她尚睡的死死的,連別人坐到了她床邊兒上都未有絲毫察覺。
見蘇妁那懶怠的睡姿,汪語蝶本想如過去那般逗弄一番,但剛起心思笑顏便驀的僵住,動作也停下了。
如今,她是個寡婦。
她遲眉鈍眼的凝著地面,兩腳不時踢一下床柱。突然一個踩空,腳闖進了床底,將什麼羅疊的東西給踢翻了。
汪語蝶蹲身去看,竟看到一堆書。她將那些書小心取出,然後羅疊整齊欲放回,卻又覺得很是怪異。
這些書是蘇伯伯的書。聽爹說樣書稀珍,一共沒印幾本都不夠送的。可如今怎麼竟有八本在蘇妁的床底下?
她隨手翻了幾頁,先是心中暗嘆蘇伯伯的文采,接著便發現書中有一頁不見了。
越是看不到的東西,便越會令人生出幾分好奇。汪語蝶取出另一本翻至同頁,發現那裡也被撕得犬牙交錯。
好端端的,為何要糟踐蘇伯伯好不容易印出來的樣書?汪語蝶娥眉微蹙,怎的也想不明白。
這時床上有翻動身子發出的窸窸窣窣,她慌忙將書羅疊整齊放回原位,裝作沒事兒人一樣坐回了床邊。
雖好奇是因何而為,但她身為名門千金,未經主人允許便隨意動人私物,本就屬失禮。更何況此事隱隱透著蹊蹺……
躺在錦被中的姑娘翻身朝外,睫羽微微忽閃了兩下還是不捨得睜開。一張豐盈的鵝蛋小臉兒未塗半點瓊脂,卻是睡的紅撲撲的,粉面含春。
「真是不管長到幾歲,都還是這副懶相。」汪語蝶忍不住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蛋兒。
蘇妁慵懶的將眼張開條縫兒,在見到汪語蝶的一瞬,那雙惺忪秀眸頓時粲放如花,燦艷煒煜。她差點兒忘記了,家中有客人在。
隨後便一個骨碌爬起,下床將斗篷披上。面露羞赧:「語蝶姐姐,你怎麼起得這般早……是在這兒睡不習慣么?」畢竟是這麼大的姑娘了,被人看到睡姿難免羞慚。
「不是,今日已是近來睡的最安穩的一夜了。」汪語蝶起身往屏風後走去:「妁兒你先換身衣裳吧,咱們今日不在府中用早飧了,我帶你去吃吃戊京的特色館子。」
眼見汪語蝶自覺的繞過了屏風,蘇妁便換起衣裳來。邊換著還不忘問起館子的特色。
汪語蝶笑著一一講解后,貌不經心道:「對了妁兒,聽爹爹說蘇伯伯出了冊詩集?」
頓了片刻,蘇妁才應道:「噢,是啊。」
「太好了,早便聽爹爹說蘇伯伯的文采了得,這回定要拜讀一番,妹妹可要記得贈我一冊!」
片刻的沉寂,之後蘇妁故意弄出些取取放放的忙亂動靜,心中則想著該如何婉拒才好。
須臾:「語蝶姐姐,《鵲華辭》僅印了幾本樣冊,皆贈予幾位大人讎校,眼下府里是一冊都沒有了。待來年正式開印時,妁兒定給您留好!」
汪語蝶嘴上應著,心中卻越發篤定了先前的猜測。這冊詩集定是出了什麼岔子。
她雖真心待蘇妁這個妹妹,但來前爹爹也鄭重囑咐過,若是發現蘇府有任何怪異行為定要及時留意。這些或許關乎蘇明堂對王爺的衷心,以及汪府未來的安危。
若是早前爹爹這般說,她或許不會同意做他的眼線,可如今汪府遭遇了這等劫難,身為汪家一份子,她定不容任何危機再靠近汪家。
***
正午的日頭打在皇極殿的琉璃瓦上,粲煥煒煜,鋥光耀目。殿前左設日晷,右置嘉量,銅龜成對,銅鶴比雙。崇隆嚴麗,蔚為壯觀。
一個頭戴三山冠的乾清宮小太監,正一路疾步著往皇極殿行來,欲求見當朝首輔。
潛心貫注間,就連岑彥進屋,他臉上都未有一絲的動容。也不知是無暇顧及,還是壓根兒沒聽見那腳步聲的臨近。
難得見大人專註於案前,岑彥也未敢上前攪擾,只悄然立於一旁靜候。雖是恭謙的微垂著腦袋,但岑彥也禁不住那點兒獵奇心理,偷偷抬眼往案上瞄去。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這不是《青玉案》么?岑彥忍不住看了眼首輔大人的面目,見那平靜無波的眉眼下竟好似有款款暗流涌動。饒是大人藏得深,但知大人如他,還是隱隱看得出些東西。
大人平日里即便是偶有興緻練練書法,所寫也皆是些諸如《關山月》、《破陣子》、《戰國策》之類,今日怎的竟想起這等意境綿綿的柔詞來。
放下手中狼毫,謝正卿抬眸見岑彥已來,便將案上剛剛書完的生宣揉進掌中,輕輕一攥,隨手扔至書案下的紙簍內。
岑彥見狀,立馬上前呈上一本古藍皮的黃頁冊子,稟道:「大人,書房內所有藏書均一一記錄在此,請大人過目。」
接過冊子,雙手持著書面與封底一展,那冊子便成了一幅橫向長卷。其上書名、著者兩兩對應,涇渭分明。錄入的時日與書的來源也均標註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堪堪啜兩口茶的功夫,謝正卿便將那長幅從頭至尾掃閱完畢,尾端的一個名字赫然映入他的眼中。
他眉頭微蹙,以若有若無的聲量喃喃自言了句:「蘇明堂?」
隨後便將引錄冊子合上,扔至書案。沉聲命道:「過會兒叫人來照著這本冊子仔細核對,看看書房內少了哪些書。」
「是!」領命后岑彥卻也未急著退下,而是又稟報起另一樁事。
「大人,方才探子來回報,汪萼已將那六名刺客收入後院兒,不知是否打算救他們。」
「嗯,」謝正卿闔眼應了聲,再啟眸時見到岑彥臉上流露困惑之色。便問:「可是有何想不通之處?」
這樁案子的處理他雖從未向岑彥詳加剖釋過,但他以為憑著岑彥的睿智,該是可以領悟的。難道竟是高看了?
岑彥微微頷首,語調也略顯自愧:「屬下明白大人將那些刺客鞭打敷藥過後,再送回汪府,是為了令汪萼對他們生疑。只是屬下不明白大人是如何斷定,此次行刺事件是汪萼做的?」
俯頭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謝正卿緩緩起身。繞過書案走至岑彥同側,眼尾餘光瞥了他一眼,嘴角噙著幾分詭譎笑意:「我從未斷定行刺之人是汪萼派來的。」
「那大人為何……」
「因為這些刺客不論是誰派來的,此次我要借他們除掉的人,是汪萼。」
諱莫高深的一句話,令岑彥越發不解。
謝正卿倒也沒想故弄玄虛,繼續解惑道:「早前我便收到消息,有民間富賈自黑市買了一百名鐵勒死士。那日行刺之人所纏的頭巾上均刺著白蛛族徽,據傳這是鐵勒族人狩獵時,為保自身平安的吉祥圖騰紋式,那些刺客皆是鐵勒人無疑。」
「將這些鐵勒人送至汪府,若是雇傭這些人的當真是汪萼,那他自會疑心他們已出賣了自己,從而泄憤除之。但若是這些人非他所雇,在他聽聞我遇刺之後,必然憂心這些人是真正的僱主蓄意栽贓給他。而他又猜不到真正的僱主是誰,那你說他會如何自保?」
負手而立的謝正卿驀然轉過身睨著岑彥,眸色犀利,還帶有幾分考驗之意。
岑彥連忙答道:「他仍然會殺了那幾個鐵勒人,並將他們埋藏於隱蔽之處。只要沒有在他學士府中搜出這些人,汪家便不會受到牽連。」
謝正卿重又轉回身面著窗桕,「現在你可想通下一步應當做何了?」
「回大人!屬下認為既然那些鐵勒人無論如何都會死在汪萼手上,我們只需派人盯緊了事後的藏屍之處,再讓探子將消息放出去,屆時人證物證齊全,那一百個鐵勒人中尚存的自會去找汪萼尋仇!」
望著窗外庭院中開的灼灼的蟹爪蘭,首輔大人臉上暈開一抹淺淡笑容,饒是春水微波,卻是比那紅華曼理還要明媚上幾分。竟引得偏庭院子里幾個不知深淺的丫頭爭相觀望。
他伸手將支摘窗上的叉竿取下,窗牖闔上,瞬時窗前那張流動著光華的俊美容顏上籠了層陰影:「那些鐵勒人雖原本便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但每個行當有每個行當的規矩。死士可以為財殺人,可以為殺敵而死,但是獨獨忍不得的,是被僱主內噬。」
岑彥緊握了下腰間的刀柄,大惑得解,眼中頓時泛起殺伐狠絕的鋒銳:「大人,屬下這就去辦!」
言罷正欲退下,謝正卿偏又喚了一聲:「等下。」
岑彥停住腳步,怔怔的望著謝正卿:「大人還有何嘮吩咐?」
「去跟管家說,將這偏院兒里的丫鬟每人杖責二十。」
中院兒的書房點著燭台,從外頭看那燈光很是明亮,只是兩盞燭台乃是位於甫一進門的牆壁之上,故而最裡面的羅漢榻處就暗淡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