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第143章
翌日。 眼看馬上到中院兒的垂花門了, 偏偏這時迎面走來個前院兒管事的婆子。蘇妁眼中閃過短暫的驚慌, 但很快被一抹諂笑掩下。
此時再躲自然不妥, 她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走過去, 跟那婆子擦肩而過時微微屈膝施禮, 既而快速起身越過。
「哎!你不是伺候前廳上菜的丫鬟嗎?前面忙成這樣你怎麼還往中院兒去!」
聽聞身後傳來的詰問之語,蘇妁駐下步子緩緩回頭。今日尚書府熱鬧非凡,院子里來來往往忙碌的下人自然多,故而她早已預想了幾種應付這些人的捏詞。
只見蘇妁眼神懇切一臉的純真, 柔聲說道:「馮婆,剛剛奴婢在前廳收殘羹時,不小心弄髒了裙子,管用讓奴婢去換一身兒乾淨的。」
言罷, 她將裙擺扯起,特意拿到燈籠光處照了照。裙子上確實是有一塊兒難堪的油漬, 這是先前那丫鬟跌跤撞她時沾上的。
馮婆隨意掃了眼, 臉上露出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口中不耐煩道:「快去吧快去吧!長得挺利索的, 怎麼幹活兒這麼不省心!」說完,便搖著頭往前院兒去了。
蘇妁長舒一口氣,也趕快過了垂花門。
今晚尚書府的中院兒也點了不少石燈和絹燈,但較之前院兒的燈火通明卻遠遠不如。加之匆忙穿行的下人也少, 故而進入中院兒后, 蘇妁頓覺心安了不少。之後到達西南角書房的這一路都順暢無阻, 再也未遇到詢問她的管事。
不知為何, 尚書府的書房門上還掛著條細銅鏈鎖,好在並未鎖上,不過只是個擺設罷了。蘇妁將門輕輕的推開,人麻溜的往裡面黑影里一閃,緊接著響起一聲輕不可聞的關門聲。
***
尚書府前院兒正廳,此時鼓樂已歇,歌舞已休。張府的管家與下人悉數跪於地上,靜靜的等待處置,沒有人敢多說一句。
之前上菜時跌過一跤的那個丫鬟,這會兒就跪在首輔大人的腳邊,頭埋得尚不及那綉著金絲紋路的皂靴高。
謝正卿下頜微抬,稜角分明的臉上凜若冰霜。俊則俊矣,只是沒什麼煙火氣兒,似是隨意啟啟唇,便能呼出一團冰霧,將周身的空氣凍結。他就這般自上而下的睥睨著那丫鬟,如同對待雜草螻蟻一般。
那丫鬟雙手高舉過頭頂,捧著先前無端跑進自己衣兜里的那塊御賜玉佩,雙手禁不住的劇烈顫抖,可偏偏她這會兒最怕的便是不慎將那寶貝摔了。
跪了許久,首輔大人都未開口說一個字兒。還是岑彥率先請示道:「大人,既然聖物已被這賤奴玷污了,不如乾脆將其雙手砍去,以儆效尤。」
這話一出,那丫鬟的頭不由自主的抖了兩下,心裡更是委屈至極!這能怪她嗎?小丑將玉佩變到她懷裡的,就算懲罰也該懲罰那人吧。
可是一個賤籍,上哪兒說理去?
「求……求大人……大人饒命……奴婢以……后再……再也不敢了……」她如今能做的也只是俯首認罪,拚命求饒。只是因著太害怕,那話音兒結巴的早已破了句,連她自己都聽不明白意思。
看著眼下這副慘景,謝正卿的嘴角卻莫名勾起絲若有若無的詭笑。
委屈?哼,是該讓這賤婢嘗嘗無處說理的滋味兒。
「罷了,」謝正卿向後挪移了半步,似是嫌棄那賤婢的眼淚滴臟他的靴子。
繼而負手斜了一眼張尚書,半冷不熱的笑道:「今日尚書大人喜添麟兒,自是不該見血光。」
「那就拖下去隨便打上二十板子,小懲大誡吧。」說罷,謝正卿一撩袍襟坐回了原位。
張尚書此時也恍過神兒來,後知後覺的帶著幾分賠罪之意:「首輔大人真是寬宏大量!」說著,端起斟滿瓊漿的八角銀杯,雙手向前敬讓過後,便仰頭爽快飲盡了。
隨後又一轉身沖著那丫鬟喝道:「還不快謝首輔大人開恩!」
「謝……謝大人開……」不待『恩』字出口,那丫鬟已被兩個男人拖著胳膊拉出去了。
為緩和晚宴氣氛,張尚書又命歌舞繼續,大廳內很快便又恢復了鳳歌鸞舞的熱鬧景象。
張尚書深感今晚出了紕漏心中有愧,再次端起銀杯欲敬謝首輔,只是卻見首輔大人以手撐額,一副昏昏欲睡狀。
張茂立時收了口,不安的抬頭看了眼首輔身側的岑彥,臉上帶著請示之意。
「大人可是乏了?」岑彥俯身輕聲試探道。
張茂只見首輔大人嘴動了幾下,卻是聽不到他給岑彥說了些什麼。張茂便又將目光投向岑彥,等待吩咐。
張茂直起身,面色無波:「張尚書,首輔大人近來因公務暫居宮外,各方處理加之奏摺增多,故而身子很是疲累。今日飲酒一多,便感頭痛不適。」
一聽這話,張茂立時慌了!首輔大人如此給面兒來自己府上赴宴,卻因多喝了兩杯而頭痛,這可不得了!
「岑指揮使,那本官立即叫府醫來為大人……」
「不必。」不待張茂將話說完,謝首輔便打斷了。緩了下,接而又道:「你們且繼續在此吃酒,我借張大人書房休息片刻。」話畢,謝正卿便起身往外走。
可張尚書仍覺這樣太過怠慢,蹙眉起身急急勸道:「謝大人,還是下官著人去備間廂房供大人歇息吧。」
聞聽此言,謝正卿並未停頓步伐,只是岑彥伸胳膊將張尚書攔了下:「張尚書無需多麻煩,咱們首輔大人素來好潔,旁人的床塌是從不肯沾的,是以書房便可。」
「是……」張茂這才同席間各位大人一樣,安靜的躬身送行。
***
書房中,蘇妁正提著一把昏黃的燈籠往架几案上照著,手底下則小心翼翼的翻找。這盞胖肚魚的燈籠不只分外的小,光還格外的黯淡,是她私藏於袖襕中偷帶過來的。
因著今晚尚書府各院兒的下人都不少,若是明目張胆的點燈翻找定會引起路過之人的懷疑,故而這盞微茫的小燈便再安全不過。
只是這點兒零星微光下,書冊上的字也映的朦朦朧朧,難以辨認。找了這麼久,蘇妁也堪堪只找完兩檔書格。
提著燈籠往前面打了打,看著那一排排鱗次櫛比的架几案,蘇妁不由得嘆了口氣。之後,又不得不呵腰埋頭繼續找尋。
「磕嚓磕嚓——」書房門外忽然響起幾聲金屬撞擊的動靜。
蘇妁先是停下手中動作臉上一驚,既而一口氣兒將手中的燈籠吹熄……
門外,謝正卿將那細銅鏈子在指間反覆纏繞了幾圈兒,故意弄出些聲響。眼看著屋裡那昏黃的光亮徹底消失,又過了一會兒估摸著藏的差不多了,他才將門一推。
借著門外映進來的微光,他視線掃到牆壁上的燈盞,隨即勾了勾指頭。岑彥便跟進來打了火摺子將燈點燃,書房內瞬時光明洞徹,視野昭昭。
往前走了兩步,謝正卿頭也未回的下令道:「守在外面,不許任何人來攪擾。」
「是!」岑彥拱手領命,邊向門外退著,邊雙臂一展將門帶上。
屋內立馬又恢復了靜謐,首輔大人那穩健的腳步聲顯得如此清晰。他邊漫步走著,邊側目掃著那架几案,因著這會兒燈火通明,查閱起來可比蘇妁提盞茶碗兒大的小破燈容易多了。
不過謝正卿那雙如霧般涌動的眸子倒也不是單單找書,餘光還時不時的瞥向一些角落。
書案下沒有,窗幔里沒有,多寶格后也沒有……
正當他心中犯疑之際,眼尾悠忽瞥見那正北靠牆的羅漢榻。榻椅上鋪陳的繡花錦墊垂下層疊繁複的流蘇,裡面空隙約莫半臂有餘,若是個身骨纖纖的姑娘躲在裡面,倒是綽綽有餘。
又滿屋子環顧一圈兒后,謝正卿便越發篤信,只有那處。
未幾,他自架几案上取下一冊書,款步往羅漢榻走去。之後身子一歪,便在坐榻里找了個舒適的角度斜躺下來……
可憐此時正蝸在坐榻之下的蘇妁,頭抬不起來,手腳亦伸展不開,就這麼可憐巴巴的半蜷縮著身子趴在那兒。
望著流蘇之外悠哉翹起的皂靴,她意識到此人一時半刻不會離去,甚至有種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
便是他安閑快意的在此秉燭夜讀至天亮,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汪萼伸手輕拍女兒的秀肩,意味深長道:「據聞蘇博清娶的那個妻子進門三載有餘,卻始終未傳喜訊。在我大齊,這便已犯了七出之條!或許你與蘇公子當真是天定的姻緣,爹拆散不得,你的新婚夫婿拆散不得,他過門兒的妻也拆散不得。」
汪語蝶哽咽的望著她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那些塵封於心底不敢輕易追憶的東西,此刻卻猶歷歷在目……
三年前,她因拒親被爹軟禁閨中,為尋得出逃機會只得假意迎合,謊稱想通。怎料斡旋之際卻逢蘇博清找上門來,她自知門衛森嚴合二人之力也無望逃脫,便故作薄情態說了些違心譏嘲之語。以至於令傲骨嶙嶙的蘇博清氣的出門便找了媒人保媒,沒幾日便負氣成親了。
一月後重獲自由的汪語蝶雖得知了真相,卻已無力回天。她將自己的親事生生拖了三年,才終於想開了。
原本下定決心要做個好媳婦,卻不料新婚未久便又成了寡婦。
命運弄人。
汪語蝶心忖著她爹的話,或許真的是那段情未至絕處……
***
翌日一早,蘇明堂乘了馬車去往通政司應卯。應他囑託,管家老薑也一早請來了郎中,為大老爺蘇明山在屋裡針灸治病。而桐氏則在大嫂楊氏的幫持下,繼續帶著丫鬟們一同整頓新宅子的各屋各院兒。
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唯有蘇妁的心思全放在偷書的事兒上。
如今舉家搬來了戊京,天子腳下,她便越發覺的心慌。爹這種耿直愚衷的性子,從來不屑那些虛與委蛇、曲意奉迎,委實不宜混跡官場。位子爬得越高,她便越覺彷徨。
上輩子爹只是個七品小縣令,人微言輕不受矚目,故而拖了兩年才東窗事發。可這輩子卻莫名升了官兒進了京,誰知……
眼下秋收將過,各府招短工應需也就最後幾日了,若是錯過機會便只能等來年。故而時間緊急,刻不容緩。
蘇妁換好衣裳讓霜梅給她梳了個簡單的雙丫鬢,然後出門。未想到的是甫一出門,便聽見大門口傳來娘招呼來客的聲音。
原本想著是爹娘的客人,她只需上前寒暄兩句出府便是。孰料接下來便聽到娘喚她:「妁兒,快出來看看是誰來了!你語蝶姐姐來找你玩兒了。」
桐氏故意裝作不知那些不愉快,還如三年前那般待汪語蝶,這倒是令汪語蝶倍感親切。
蘇妁卻是心中咯噔一聲!汪語蝶大她五歲,確曾是她閨中無話不談的好姐姐。只是汪語蝶與大哥的事告吹之後便再無走動,前些日子又剛剛經歷了喪夫之痛,蘇妁委實不知該如何待此人。
她遲疑片刻,口中應了聲,便往大門迎去。
三年未見,嫁作人婦的汪語蝶已比那時出落的更有成熟女子韻味。勁骨豐肌,美嬈無比,不再是那個弱柳扶風纖不盈掬的乾瘦美人兒。
蘇妁努力讓自己待她的方式回到三年前,上前拉了拉她的雙手,嬌嗔道:「語蝶姐姐,您怎麼不著人知會一聲便來了?若是再晚一刻,咱們怕是要擦肩而過了呢!」
見到故友,汪語蝶一雙鳳眸瞬時水霧瀰漫,她看著蘇妁便彷彿看到了蘇博清的影子。更重要的是這丫頭待她一如三年前那般熱絡,她順勢將蘇妁的雙手往身後扯了下,直接摟了摟肩,哽咽道:「好妹妹,你可知姐姐這些年身邊兒連個能說貼己話的人都沒有……」
這一摟一哭的,桐氏也佯裝不下去了,伸手輕拍了拍汪語蝶的背脊,話語中帶著疼惜:「你們姐妹倆回屋去好好聊吧,一會兒我讓霜梅將飯菜送去屋裡用。」
蘇妁輕推開汪語蝶,掏出襟間的帕子為她拭淚,「語蝶姐姐,來我房裡坐會兒吧。」說罷,她拉著汪語蝶回了自己房裡。
才是日始,桐氏猜到汪語蝶定也未用早飧,便差霜梅先去廚房弄些清口的飯菜送去。免得兩個姑娘哭哭啼啼的勞神耗力,卻還空著肚子。
霜梅進屋時,汪語蝶剛把此前所有經歷如實哭訴完,她並不想對這唯一的閨中姐妹有所隱瞞。
見兩位小姐正哭的梨花帶雨,霜梅也怕攪擾了她們,匆匆將飯菜放置好后便退下了。
閨房的雕花木門重新闔上后,蘇妁忍不住抽噎了聲,罵道:「那些人就是畜生!」
汪語蝶羞憤的垂下頭,想想自那事發生后她每日鎖於房中,連哭都不敢哭出聲,只能晚上捂著兩層被子無聲的發泄一番。怕的就是這秘密藏不住!如今見了蘇妁,才能將心門徹底敞開,將這些見不得光日的污穢傾倒出來。
只是想到當初放她一條生路的那個鐵勒人,她又覺得那些人也並非十惡不赦,他們那些獸行是在發泄族人冤死的悲憤。說起來,最可恨的還是那幕後布局之人!
「妁兒,聽我爹說,將那些奄奄一息的鐵勒人送至汪府,就是謝首輔指使的。所圖便是待那些人死後將消息放出,讓其餘的鐵勒死士來找我爹尋仇!」說著,汪語蝶又怨恨的啜涕兩聲,眼中忿火灼灼。
蘇妁不時的拿帕子給姐姐拭淚,這種事她一未出閣的姑娘也不知如何寬慰,只是想到上輩子蘇家的遭遇,甚是理解姐姐對那個謝首輔的恨懼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