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第141章
翌日。 謝正卿尋了書案后的一把黃花梨雲龍紋四齣頭官帽椅坐下, 轉頭間瞥見一側多寶格上琳琅的文人雅玩與字畫捲軸,竟一時興起,操筆點墨運於紙上。
潛心貫注間,就連岑彥進屋,他臉上都未有一絲的動容。也不知是無暇顧及,還是壓根兒沒聽見那腳步聲的臨近。
難得見大人專註於案前,岑彥也未敢上前攪擾,只悄然立於一旁靜候。雖是恭謙的微垂著腦袋,但岑彥也禁不住那點兒獵奇心理,偷偷抬眼往案上瞄去。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 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這不是《青玉案》么?岑彥忍不住看了眼首輔大人的面目,見那平靜無波的眉眼下竟好似有款款暗流涌動。饒是大人藏得深, 但知大人如他,還是隱隱看得出些東西。
大人平日里即便是偶有興緻練練書法, 所寫也皆是些諸如《關山月》、《破陣子》、《戰國策》之類, 今日怎的竟想起這等意境綿綿的柔詞來。
放下手中狼毫, 謝正卿抬眸見岑彥已來,便將案上剛剛書完的生宣揉進掌中,輕輕一攥, 隨手扔至書案下的紙簍內。
岑彥見狀,立馬上前呈上一本古藍皮的黃頁冊子, 稟道:「大人, 書房內所有藏書均一一記錄在此, 請大人過目。」
接過冊子,雙手持著書面與封底一展,那冊子便成了一幅橫向長卷。其上書名、著者兩兩對應,涇渭分明。錄入的時日與書的來源也均標註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堪堪啜兩口茶的功夫,謝正卿便將那長幅從頭至尾掃閱完畢,尾端的一個名字赫然映入他的眼中。
他眉頭微蹙,以若有若無的聲量喃喃自言了句:「蘇明堂?」
隨後便將引錄冊子合上,扔至書案。沉聲命道:「過會兒叫人來照著這本冊子仔細核對,看看書房內少了哪些書。」
「是!」領命后岑彥卻也未急著退下,而是又稟報起另一樁事。
「大人,方才探子來回報,汪萼已將那六名刺客收入後院兒,不知是否打算救他們。」
「嗯,」謝正卿闔眼應了聲,再啟眸時見到岑彥臉上流露困惑之色。便問:「可是有何想不通之處?」
這樁案子的處理他雖從未向岑彥詳加剖釋過,但他以為憑著岑彥的睿智,該是可以領悟的。難道竟是高看了?
岑彥微微頷首,語調也略顯自愧:「屬下明白大人將那些刺客鞭打敷藥過後,再送回汪府,是為了令汪萼對他們生疑。只是屬下不明白大人是如何斷定,此次行刺事件是汪萼做的?」
俯頭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謝正卿緩緩起身。繞過書案走至岑彥同側,眼尾餘光瞥了他一眼,嘴角噙著幾分詭譎笑意:「我從未斷定行刺之人是汪萼派來的。」
「那大人為何……」
「因為這些刺客不論是誰派來的,此次我要借他們除掉的人,是汪萼。」
諱莫高深的一句話,令岑彥越發不解。
謝正卿倒也沒想故弄玄虛,繼續解惑道:「早前我便收到消息,有民間富賈自黑市買了一百名鐵勒死士。那日行刺之人所纏的頭巾上均刺著白蛛族徽,據傳這是鐵勒族人狩獵時,為保自身平安的吉祥圖騰紋式,那些刺客皆是鐵勒人無疑。」
「將這些鐵勒人送至汪府,若是雇傭這些人的當真是汪萼,那他自會疑心他們已出賣了自己,從而泄憤除之。但若是這些人非他所雇,在他聽聞我遇刺之後,必然憂心這些人是真正的僱主蓄意栽贓給他。而他又猜不到真正的僱主是誰,那你說他會如何自保?」
負手而立的謝正卿驀然轉過身睨著岑彥,眸色犀利,還帶有幾分考驗之意。
岑彥連忙答道:「他仍然會殺了那幾個鐵勒人,並將他們埋藏於隱蔽之處。只要沒有在他學士府中搜出這些人,汪家便不會受到牽連。」
謝正卿重又轉回身面著窗桕,「現在你可想通下一步應當做何了?」
「回大人!屬下認為既然那些鐵勒人無論如何都會死在汪萼手上,我們只需派人盯緊了事後的藏屍之處,再讓探子將消息放出去,屆時人證物證齊全,那一百個鐵勒人中尚存的自會去找汪萼尋仇!」
望著窗外庭院中開的灼灼的蟹爪蘭,首輔大人臉上暈開一抹淺淡笑容,饒是春水微波,卻是比那紅華曼理還要明媚上幾分。竟引得偏庭院子里幾個不知深淺的丫頭爭相觀望。
他伸手將支摘窗上的叉竿取下,窗牖闔上,瞬時窗前那張流動著光華的俊美容顏上籠了層陰影:「那些鐵勒人雖原本便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但每個行當有每個行當的規矩。死士可以為財殺人,可以為殺敵而死,但是獨獨忍不得的,是被僱主內噬。」
岑彥緊握了下腰間的刀柄,大惑得解,眼中頓時泛起殺伐狠絕的鋒銳:「大人,屬下這就去辦!」
言罷正欲退下,謝正卿偏又喚了一聲:「等下。」
岑彥停住腳步,怔怔的望著謝正卿:「大人還有何嘮吩咐?」
「去跟管家說,將這偏院兒里的丫鬟每人杖責二十。」
「怎麼了老爺?」桐氏雙眸愕然,先前還掛在臉上的忻悅之色頓時僵住。
蘇明堂抖著手指,指著擺放滿桌的那些御賜之物:「你可知那些蜀錦與香脂,皆是後宮妃嬪所用之物!」
桐氏越發的不解,疑道:「難道老爺是憂心蒙恩得全,無以為報?」
蘇明堂神色越發凝重,語氣愈漸沉沉:「聖上惜字如金,一舉一動皆要耐心揣摩。你仔細想想,前些日子先是莫名將我陞官調來了京城,如今又將本該送至後宮的東西送來了蘇府,你難道還未看出些端倪?」
經這話點撥,桐氏恍然:「老爺,您的意思是……皇上看上咱們家妁兒了?」
話甫一出口,桐氏又覺太過無稽!蹙眉道:「不對啊,皇上一直在戊京,妁兒一直在朗溪縣,面兒都不可能見的兩個人……」話說至一半,她猛得記起女兒夜半而歸的那幾日。
「難道是……」桐氏眸色惶惶的凝著蘇明堂,看他表情便知兩人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哎~」一聲短嘆,蘇明堂負手度了幾步,便開了正堂的大門,沉聲道:「你且莫慌,待我先去打聽下其它幾位大人所收的御禮。萬一這些東西是各府皆有,那就是咱們小人之心了。」
桐氏連連點頭。心中忐忑她就只蘇妁這一個女兒,怎忍將她送入後宮!聽說宮裡那些不受寵的后妃至死都無法再見親人一面……
足足半日後,蘇明堂回來了。
桐氏整個上午都焦炙的在屋裡等著,這會兒見他進門兒的臉色,當即嗅出一股子不詳。
「老爺,其它大人那兒……」她心中仍存一絲僥倖。
「全都悄悄問過了。除了咱們家,沒有一家有蜀錦和香脂。而且還聽說年前劉知府的愛女便是接了兩回聖上賞賜的首飾后,緊接著就被一道聖旨召進宮去了。」說罷,蘇明堂一屁股癱坐在羅漢榻上。一是累,二是喪。
桐氏也跟著坐了下來,手裡的帕子捏了半日,如今已快要絞斷絲。
須臾,蘇明堂終是下了決心:「不能再拖了,妁兒的親事不能再拖了!」
聞言桐氏眼中聚了縷精光,似是久沐鰲海之人終看到了一根稻草!她兩手攀上蘇明堂的胳膊:「老爺,您是說讓妁兒和杜家公子早些完婚?」
「對!若不想讓妁兒進宮,如今也惟有這條路可走了。」蘇明堂咬了咬牙齒,額間青筋隆結。「若是等皇上將話挑明了,一切就都遲了!」
「對,對對。」桐氏先是贊同的點頭,只是接下來仍無法安心。
「老爺,妁兒雖與杜家公子訂過娃娃親,可後來杜大人投了謝首輔門下,您便一直不肯再認這門親事。如今貿貿然又提起,只怕杜大人也未必肯再給這面子啊。」
蘇明堂擺擺手:「你放心,杜晗昱只是個外室所生,至今杜家都未將他認回宗譜。當年我剛中舉時杜大人便百般牽頭,如今蘇家門楣比那時光耀了多少,他一四品國子監祭酒的外生子能娶到妁兒,怎會不欣然應下?」
桐氏顰眉促額:「即便他認了,籌備大婚也非三五日可備妥,就怕這期間……」她及時扼住,未敢揣度聖意。
「大婚倒也不急,只要這門親事為眾人所知便可。」說到這兒,蘇明堂神色篤定的對著桐氏,毅然決然道:「事不宜遲,我立即修書一封。只要杜大人認下這門親事,咱們立馬將妁兒送去杜府小住幾日!如此就算斷了宮中那位的念頭。」
桐氏目怔口呆。但稍作細忖后也知別無他法,只得含淚應下。
一切如蘇明堂所料,杜大人午後接信,哺食便回了准信兒:「延賓敝宅,余心樂之。」
如此蘇明堂的任務算是告一段落,接下來便看桐氏的了。
直到桐氏叩響女兒的屋門時,還不停的以袖拭淚。內心糺擾,一邊是哀嘆女兒所將面對的,一邊是篤定了信念不能讓她入宮。
原以為蘇妁的性子沒這麼好磨,桐氏全然未料到自己才進屋將去杜府做客的事說出,她就一口應了下來!甚至連緣由都不問。
桐氏哪知蘇妁心裡都已樂開了花兒!國子監祭酒杜淼府上,那可是她日思夜想要混進去的所在。
當事三方一拍即合,翌日一早杜府的馬車便來接人。蘇妁義無反顧的坐上那輛馬車,她並不知此去的意義。爹娘有意瞞之,心憂如實相告她會打退堂鼓壞了大事。只說是小時照看過她的杜伯母女兒遠嫁,憂思成疾,讓她去府上陪伴幾日。
可到了杜府,蘇妁才意識到不對勁兒。
馬車未走杜府的大門,而是繞道後面走了個偏門,從而進了一處與主院並不相通的小跨院兒……
***
皇極殿內無幽不燭,高坐於寶座台的謝正卿這會兒正批閱著今日的奏摺。
岑彥輕步進了大殿,在離首輔大人五丈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調頭欲退出。他深知大人最不喜旁人在批奏摺時攪擾。
「進來吧。」謝正卿那沉磁的聲音自他背後響起,還伴著一聲奏書用力合死的動靜。
岑彥快步折回,單膝點地:「大人,方才盯梢蘇府的錦衣衛來報,蘇姑娘今日一早便去了杜淼杜大人府上,至定昏之時仍未歸。」稟完,岑彥抬眸看向寶坐台上的首輔大人。
只見大人神態自若,信手將批摺子的硃筆掛到酸枝筆架上。那筆隨後擺動兩下,幾小滴丹砂隨即濺落進其下的筆洗中,頓時暈渲出一朵朵藕色。那藕色由內及外漸漸暈淡,似菡萏綻蕊,一片錦繡。
端著那娟妙的顏色,謝正卿的唇邊也盪起抹柔潤的笑:「又是扮做小丫鬟?這麼晚還未得手,想是出來又無車可雇了。」看來他又該派人……
「回大人,這次蘇姑娘是被杜大人的馬車接進府的。而且……」
「而且什麼?」謝正卿斂了悅顏,眯眸驕睨著台下。
岑彥眉心微蹙,身為大人的心腹他自是不敢有半點兒欺瞞狡飾,只遲疑片晌便如實回道:「而且蘇姑娘出府時,丫鬟往馬車裡塞了不少行裝,看樣子是打算在外小住上一陣兒。」
……
「備馬。」
及笄之年的姑娘過了子時才遲遲歸家,這要是被鄰里瞧見了,蘇明堂也沒臉在這朗溪縣呆了,更莫說當什麼一方父母官兒。
蘇妁趴在床上捂著錦被,將一雙小手平攤著放在眼前,想著昨夜進門就挨打的那幕,委屈的下巴一抽一抽的,吧嗒吧嗒直掉眼淚。
爹爹管教是為了她的名聲,可她豁出名聲卻是為了救整個蘇家。明明做的是宏壯之事,偏偏這理兒又誰都說不得,只能憋在心底任爹爹訓之罰之。
她不怪爹爹,可也控不住內心的委屈。
想了想往後的日子,蘇妁不免惆悵起來,還剩下最後三本。當初籌劃時之所以將這幾本放在後面,也正是因著三府門檻高些,自知不易得手,故此才由簡及難。
如今稍簡單些的都偷完了,也不知最後的三本到手會否順利。若是再來一回趙侍郎府的難纏狀況,下次可就不是打戒尺這麼簡單了吧?
「嗯——」吞咽口水的空當,蘇妁又不能自控的抽噎了一下。先是委屈的癟癟嘴,隨後想起上輩子蘇家被屠府的那幕,她眼中暮地又聚了光華,滿噙水色的一雙桃花眸子,篤定如初。
只是這回至少要先將手養上兩日,不然傷著出去幹不了重活兒,誰又會雇呢。
***
趙侍郎的這處宅子自打被謝首輔征來后,為免民間添油加醋的無謂議論,他也未將此處招搖的掛上謝府匾額,而是掛了個掩人耳目又雅緻至極的匾額:褚玉苑。
褚玉苑內岑彥正往首輔大人所在的偏廳疾步走去。方才剛接到探子回報,汪府今早有輛舊馬車駛了進去,兩刻鐘后便又駛了出來,一路向南。只是與進時不同,車窗子已用黑綢封好,密不透光。
岑彥心中有數,這定是汪萼已將那六個鐵勒人處置了,自家府中的馬車怕沾染晦氣,故而從外面雇了輛舊馬車來運送屍體外出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