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第136章
翌日。 月色清姝, 暮靄沉沉。
先是望了一眼天邊那均薄似絹的雲絮, 謝正卿便踩著杌凳上了馬車。
這時錦衣衛指揮僉事季長生,正騎著一匹棗紅溜光的馬兒, 自西邊往尚書府大門這處急急趕來。看到馬車後方的岑彥剛剛上了馬,長生便猛夾兩下馬腹迎了過去。
利落的翻身下馬, 一個單膝點地,雙手高高拱過頭頂:「稟指揮使,屬下已親手將聖旨送過去了。」
岑彥聞聽后只輕「嗯」了一聲,既而拽了下馬韁繩往前挪了兩步,到馬車窗牖旁朝著裡面小聲稟道:「大人,您之前交待的那事兒業已辦妥了。」
未幾, 輿廂內側傳來一聲輕敲木頭的動靜。此乃謝正卿手搭在輿椅扶手上, 指間輕叩雕花木扶手所至。
這便算是一種回應。
岑彥畢恭畢敬的鞠了下身子,既而又夾了下馬腹移至馭位前, 沖著馬夫命道:「回宮!」
馬夫領命將鞭子用力一甩!伴著幾聲高亢渾厚的長嘶,四匹碧驄駒拉著一輛絳綢裝裹,滿嵌碧璽的紫檀馬車, 沿著官道轆轆駛離。
尚書府大門外是百官頷首恭立相送。
指揮使岑彥與指揮僉事季長生二人馭馬在駕前開路,馬車兩側及車身後則有數十錦衣衛騎著高頭青馬相隨。
聲勢赫赫的一行車隊, 在這靜寂夜裡行駛在戊京的官道上, 顯得格外浩蕩。
***
這廂蘇妁付完銀子下了馬車。好在張尚書府較之上回的趙侍郎府要近些, 故而這回下車時還未過子時。
這大約是她最後的底線了, 未至夜半便不算在府外過夜。挨一頓打她尚受得, 只是想到接下來又要禁足數日, 便覺一陣意攘心慌。
剩下的兩冊書一日不偷回,她便食不知味,夜不安寐。為了蘇家上下三十六口人的腦袋早日保住,此事宜早不宜遲。
只是想到如今動靜越鬧越大,蘇妁也是深感頭疼。今晚在尚書府見了那麼多大官兒,也不知裡面是否有國子監祭酒杜淼,和太常寺卿庄恆。若是有他們在,之後再去府上偷書時會否被認出來?
罷了,就算有又怎樣,他們只顧著席間的觥籌交錯,虛與委蛇,又哪兒會留意到一個端菜的小丫鬟。
就這樣站在蘇府門外遐想躊躇了半天,蘇妁才意識到她磨蹭來磨蹭去只是因著自己不敢叩門。
但是越不敢叩門便將時辰拖的越晚!興許早一刻是挨十尺,晚一刻便是挨二十尺了。想到這兒,蘇妁伸手握上了那枚銅環,緊咬著下嘴唇,一狠心!
「鐺鐺鐺……」
放下手后,她便將雙拳緊攥,似個如臨大敵隨時準備慷慨就義的末路英雄。
「吱嘎」一聲,朱漆大門從裡面打開了條縫兒。出乎意料的是,來開門的竟是桐氏。
「娘……」蘇妁顫顫巍巍的喚了聲,隨即心中又生出絲絲暗喜。既然來開門的是娘,說不準這回能幫她偷偷瞞下。
臉上才剛剛掛喜,隨著那大門徹底打開,蘇妁的心一度提到了嗓子眼兒……人徹底怔住了!
「爹……大伯……二伯……」還有大伯母,二伯母,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四哥四嫂,五哥五嫂……甚至連還在襁褓里的侄子侄女都抱了出來!
天吶,上回蘇家人到這般全時,還是接宋吉那道要命的聖旨時。
頓時一股子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蘇妁畏怯的望向站在一群人正中的蘇明堂,口中喃喃道:「爹……您這回是要……」公開處刑女兒么?
難道是覺得上回的教訓不夠大,這次要當著全家老小的面兒打她?這還沒挨一戒尺呢,便有兩行清淚不爭氣的自蘇妁臉頰滑落。
落到嘴邊兒澀澀的……
蘇家這處宅院乃是蘇妁的祖父所留,除了幺子蘇明堂外,還有兩子共居,也就是蘇妁的大伯二伯。所幸院子不算太小,蘇妁的祖父走後三兄弟便將院子添牆修葺一番,隔出六處小套院兒,每房各分得兩處。
起初倒還住得寬暢,但隨著三兄弟娶妻生子,子輩再娶妻生子后,便越發的擠巴。蘇明堂這房還好,畢竟就一個閨女,兩輩人各居一院兒誰也擠不著誰。可蘇妁的大伯二伯那兒就困難了。
大伯家有兩子一女,女兒嫁出去了,兩個兒子卻在府里成家生子,三輩兒八口人擠在兩個小套院兒里。二伯家就更困難了,所生三個皆為男娃,如今老老小小十一口人擠在那兩處小院子里。
為此大伯二伯家的那口子也曾提過,要求三房重新按人口來分院兒。桐氏的性子平素里較二位潑辣嫂子軟些,但在關乎女兒利益的事上倒也頗有主見,直接給否了。自那之後三房間就鮮少走動,雖同居一個大門內,卻也是不走個對臉兒絕不會寒暄一句。
可如今,爹爹竟為了讓她記住教訓,將其它兩房的大大小小都叫出來。蘇妁心下忐忑,悠忽想起上回爹爹打她時說的那句:再有下回就不認她這個女兒。
難道,這是要讓家中眾人見證,與她脫離父女關係?想到這兒,蘇妁不禁打了個寒顫,心忖著爹爹不會這麼狠心吧。
「妁兒,快先進來!」見女兒愣在門外,桐氏便伸手拽過她的胳膊。
蘇妁嚇的直往後縮,撅起屁股使著拗勁兒就是不肯邁過蘇府的大門檻。口中還哭嚷嚷道:「妁兒知錯了……妁兒改了……求爹娘饒恕最後一回,以後再也不敢了……」
「傻丫頭說什麼呢?快先進來,家裡有大事!」桐氏使勁兒一拽,蘇妁還是沒能拗得過她娘。
隨著蘇妁一個踉蹌跌進門來,桐氏立馬錯過身兒去將大門緊緊關死,並上了閂。
蘇妁絕望的抬起一雙水霧瀰漫的眸子,此刻人已進院兒了離得家人近了許多,她才驀地注意到大家臉上的神態……竟有些說不出的好?
仔細環顧了一圈兒,大伯二伯和爹還算較為克制的,幾個不經事兒的哥哥嫂嫂竟有些笑的合不攏嘴。
「這是……這是出什麼事了?」蘇妁恍然意識到大家這麼開心的聚在大門口,為的並不是公開『處刑』她。
桐氏過來攥住女兒的手,知她害怕,有心安撫,便也不賣什麼關子:「妁兒,剛剛宮裡來傳聖旨了。」
「聖旨?」蘇妁那兩隻眼瞪得跟銅鈴似的,直勾勾的凝著她娘,心中彷徨不已!上輩子蘇家總共接過一道聖旨,便是奪命的那道。若非是她爹犯下滅門的大罪,想來一個七品官員這輩子也無緣得見聖旨長啥樣。
可是滅門的那道聖旨明明是在兩年後才下的,今晚怎會有聖旨傳來?難不成是她自作聰明的偷盜起了反作用?
一時間各種疑問盤旋上心頭!蘇妁蹙眉,緊張的看向她娘。
桐氏先是溫婉的笑著,既而有些不解的摸了摸女兒的頭髮,想不通蘇妁為何學霜梅梳丫鬟髻。但眼下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她只忙著先將話說明白好安撫下女兒。
「妁兒,聖上嘉勉你爹將朗溪縣治理的富庶安泰,要調他進京升任通政司左參議。你這兩日也要趕緊收拾收拾要帶的物什,三日後咱娘倆便要隨你爹一同進京。」
「馬首為瞻號為令,入輔諸軍百戰兵。聞竊天台無一物,報國裹屍嘆戊京……」
令蘇妁至死也未想明的是,爹爹兩年前的一本《鵲華辭》,竟讓今日的蘇家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灼灼烈日將大地烤的虛虛晃晃,蘇家庭院里上上下下三十六口人,此時正面朝鑲鉚釘的枬木朱漆大門,凄凄哀哀跪成一片。
大門處站的乃是宮裡來宣讀聖旨的公公,宋吉。
蘇妁跪在第二排,與大家一樣深埋著頭恭敬聆聽。她聽到宋公公宣完了旨,又口舌輕薄的對著她爹譏刺了句:「蘇明堂,你這膽子委實是大呀!膽敢以『首輔竊國』作藏字詩,還影射聖上的玉璽被偷了……你說不抄你家,抄誰家呀~」
最後那句,簡直是如戲文兒中的花腔般,悠悠自宋吉的口中唱了出來。
蘇妁大著膽子偷偷抬眸看了眼他。
蘭花指,娘娘腔,拂塵一甩殺四方。『宋吉』名字起的吉祥,今日做的卻是為蘇家『送終』之事。
只見他轉頭看了看兩側提著長刀的大內侍衛,柳枝兒似的細頸驕矜的晃了晃,口吻帶著幾分倨傲:
「我說——動手吧各位?都站在這兒看戲吶?今兒個你們一個個的可都給我搜仔細嘍,一個活口也別留~」
……
「啊——」伴著一聲駭耳的尖叫,女子自床上驚惶坐起!面青唇白,冷汗涔涔。
先前慘絕人寰的血腥一幕至今仍在腦中揮之不散!蘇妁只覺眼前仍腥紅一片,方才伴著那焚天火勢倒於血泊的,一個個皆是她至親的家人……
此時,丫鬟霜梅正在院子里收拾晾曬的衣物,驟聞屋內這聲尖叫,跑過來一腳將門踹開,不假思索的就衝進了屋。
她手中還持著漿洗衣物用的棒槌,小小身板兒卻作出強勢的攻擊狀,還當是小姐閨房裡進了什麼魑魅之流!
四下尋摸了圈兒,霜梅見除了直挺挺坐於床上的蘇妁,並無其它什麼東西在。這才將手中高舉的棒槌放下,稍許心安了些。
「小姐,您方才是怎麼了?」
蘇妁的眼尾布著幾縷鮮紅血絲,她定了定神兒,側目凝向霜梅。看著站在眼前的丫鬟,她臉上既有懼怕也有疼惜……霜梅這丫頭,方才不是被那些侍衛亂刀砍死了么?
「霜梅,你……你還活著?」蘇妁聲色顫顫的爬下床,眼神張惶。一隻瑩白細手自那寢衣寬袖中緩緩探出,怯生生的撫上霜梅的臉。
溫軟彈滑,緋粉淡浮,她終相信眼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十七年前,蘇妁的娘桐氏,在蘇府院兒外的梅樹下撿了這女娃。那日正值霜降,滿覆白霜的梅花瓣兒將女娃蓋了個大半,抱回府時雖是氣息奄奄,但也因著這些花瓣兒才保了一命。是以,桐氏便給這娃取名「霜梅」。
之後不多久蘇妁出生,桐氏便乾脆將霜梅放進她屋裡,讓奶娘一併帶養著,慢慢當個小丫鬟調·教。從此蘇妁與霜梅二人相伴著長大,名為主僕,實則卻更似姐妹。
見蘇妁沒頭沒腦說些不吉利的話,霜梅臉上露出些焦急之色,邊伸手去摸蘇妁的額頭,邊口中喃喃著:「小姐您瞎說什麼呢,這是病糊塗了么?」
試了手溫,霜梅不由得一驚:「呀,果真是燙得緊呢!小姐您快回床上歇著,奴婢這就去找老爺給您請大夫!」
說罷,霜梅就強行攙著蘇妁坐回了床上,不由分說的轉身出門。
蘇家老爺蘇明堂乃是朗溪縣的縣令,按說朗溪與京城毗鄰,百姓又精於商賈之道,算得上個富庶大縣。可蘇明堂砥礪清節,脂膏不潤,日子反倒過的不如個山區小縣之長。
在蘇家這樣拮据的府宅,原本下人就精減,自然不會收養個娃娃慢慢栽培。可因著撿霜梅時正值桐氏懷著蘇妁,蘇老爺便破了個例,只當是為後代積善餘慶。
故而在霜梅的心裡,蘇妁是主子、是恩人、還是個吉星。她這輩子也不指望贖身或是配人了,只一心想著伺候小姐出嫁,盡忠到老。
未幾,霜梅頂著一張悻悻的臉回來了,望著坐於床沿兒的蘇妁,抱愧道:「小姐,府里的馬車被老爺派去送書了,若是奴婢跑著去藥鋪,怕是半個時辰也回不來,倒不如等馬車回來再去……」
「不如奴婢先給您敷敷冷帕子好了!」說著,霜梅將乾淨的棉帕子浸到洗漱架上的銅盆里,仔細絞了絞,端至床跟前兒想幫蘇妁敷。
「等等,」蘇妁伸手阻住她,眼中驀地聚了絲精光:「你方才說爹派人出去送書?」
「是啊。」霜梅獃獃的望著蘇妁,對她這莫名的一驚一乍有些不解。
「什麼書?」在蘇妁的記憶中,蘇明堂此生僅寫過一本書,便是兩年前的那本《鵲華辭》。
「哎,小姐您這是真的病糊塗了!老爺的畢生心血啊,不就是那本《鵲華辭》嘍!昨晚剛剛印出十本樣冊,今早老爺就急著送去給各位大人郢正校閱了。」
蘇妁怔住。《鵲華辭》印樣冊?那不是兩年前的事了么。
難怪……難怪從先前醒來,她就覺得哪兒哪兒都透著不對勁兒!
蘇妁仰頭仔細瞧了瞧,自己所睡的這張鏤雕玉如意的黃檀架子床,不只油色鋥亮,就連劖刻的縫隙死角處都沒一絲兒積灰。跟她平日里睡的那張外觀看似一樣,新舊卻又有所不同。
倒是與兩年前剛及笄,爹娘為她新打這床時一個模樣。
蘇妁又看向眼前的霜梅,不由自主的將雙手撫上她的臉蛋兒。這丫頭雖說五官平平了些,皮膚卻是極好的。特別是此時,不論是那細膩的觸感,還是無暇的細端,儼然要比平素更嫩生上幾分。
這是……霜梅兩年前的樣子吧。
「霜梅,娘親給我的那件銀霓紅細鳳尾裙在哪兒?」那衣裳乃是桐氏親手所制,蘇妁及笄時所獲,銀絲穿珠,綉工繁複,算得上她穿過的衣裳里最珍貴華美的一件。
就在那場浩劫中,她閉眼之時身上所著的亦是此衣。
「小姐,那身裙子自您前兒個穿過後,奴婢就洗好放進柜子里收著了。」
「去給我拿來。」
雖有些搞不清狀況,但霜梅還是乖乖去柜子中將那裙子找出,送來給蘇妁。
蘇妁手捧裙子,輕垂下眼帘,看著腰線間的那滴小小墨點發獃……
這是那日新拿到裙子太過開心,不小心打翻了爹的墨硯所濺。
蘇明德所用的墨硯乃是兌了鬅花水特製的,下筆渾厚,留跡持久,唯有一個弱性,便是遇鹽則化。
故而在此後蘇妁每穿一回,但凡是稍稍出一丁點兒的汗,都會令腰間的那滴墨點暈染出一塊兒。因此在她上輩子最後那日穿時,裙子腰間已成了長長的一道墨跡,而她仍視若珍寶,不忍丟棄。
可如今她手中所捧的這條裙子上,墨點兒還只是小小的一滴,是最初濺上時的樣子。這便證明,眼下她才堪堪及笄不久……
竟就這麼毫無徵兆的,回到了兩年前。
既然能有這樣的機會,必然是不可浪費的,她定不能讓那些書再害她全家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