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115章
自從蘇明堂進到御書房后, 宋吉就守在門外,替他捏一把汗的豎起耳朵聽著屋裡動靜。
良久后, 宋吉漸漸寬下心來。非但未聽到摔東西的聲音,甚至連句稍重的聲量都沒聽到, 想是一切順利。
御書房內自然是靜的,因為蘇明堂自打進來后被賜了座, 便有太監從後面貯廊的小門進來,送來兩本兒緊急奏摺。
是以,蘇明堂便只有看著首輔大人批閱奏摺的份兒。政務要緊,他自是不敢先私后公。
看到第二本兒時, 謝正卿故意念出聲:「章洲霪雨, 連月不開, 引發饑饉,大量難民湧入冀洲,且頻頻犯下偷盜搶劫惡行,造成冀洲縲紲負擔過重, 不堪容納。」
「冀洲知府請求將這些罪犯流之遠方, 以減朝廷負累。」說到這兒, 謝正卿抬眸看向蘇明堂,問道:「不知蘇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聞聽此問,蘇明堂面露受寵若驚之色,慌忙自椅中起身, 鞠身下拜, 聲色帶著過於激動的輕顫:「回首輔大人, 微臣自繼任右僉督御史以來已三次上奏此事!可始終未得到朝廷批複!」
「章洲霪雨成災,連綿數月不停,莊稼作物、宅舍牲畜,百姓損失巨大!可因著此災乃連續不斷的陰雨造成,並非疾雨疾災,故而不構成現有的賑災級別,加之官官相互,瞞而不報,災情始終未得到朝廷重視!拖延數月後章洲終於糧盡倉空,形成難民潮湧入最近的冀洲,起初他們只是要口飯吃,隨著難民加巨,求予失衡,最終許多人為了不餓死街頭,只得故意犯下罪行,去吃牢飯!」
蘇明堂洋洋洒洒說了一大通,話里話外都是在為難民們爭取活路,擺明了不支持冀洲知府所奏,將他們流放。
將手中奏摺往書案上一扔,謝正卿冷言問道:「奏了三次,那你的奏摺呢?」
「許是……許是……」吱吱唔唔了半晌,蘇明堂臉上的慷慨激昂褪去,頭越埋越低,似有難言之隱。
「許是你們督察院給劫下來了?」謝正卿倒乾脆利落的替他講出心中猜測。
蘇明堂既不敢否認,也不敢承認。認了,便等同親口出賣了上峰,在朝中越級稟奏本就是大忌,如今再參上峰一本,只怕他日後想再為百姓說點兒話就更難了!
督察院有意包庇兩洲知府,而兩洲知府一致認為,只要將那些難民流放,兩洲都如去重贅!既不需朝廷撥銀賑災,也不需為此被治罪。
故而極有可能是督察院將自己持反對意見的奏摺劫下了。
不過令他想不通的一點是,督察院的左、右都御史皆是效忠謝首輔的,既然是謝首輔的人,又為何還會遭疑忌?謝首輔若想護住自己的人,大可以不問,問了也可以不深查,然而此時卻又為何細究起來?
饒是這種話蘇明堂不敢問出口,但他這副憨直性子,心思盡數寫在臉上,無需多言,謝正卿也可一看即知。
謝正卿起身,繞過書案,上前將蘇明堂扶起,邊按著他坐回原位,邊意有所指的言道:「為人臣者,忠賢需並重。只重前者,是為愚忠。只重後者,是為驕頑。在朝為官,不論效忠於誰,賢能都是必不可缺的,否則便是再忠,也是無能之輩。」
見他如此說,蘇明堂倒是深感震撼。
此前蘇明堂官微人輕,對於首輔的一切作為只是聽他人而言,故而始終篤信謝正卿是貪權無為之徒,不然為何要行那竊國之舉?
可如今面對面聽謝正卿講這些,蘇明堂竟覺得他是個善辨是非,任人惟賢的明主。
「如此說來,首輔大人是準備……」蘇明堂不敢隨便揣測,故而未作明言,但心下是覺得首輔既然肯來聽取不同意見,便意味著願意救那些難民!
就在蘇明堂滿眼期待,眸中水霧將要因感動而溢出之際,謝正卿突然提起了另一樁事。
「對了蘇大人,我派人送去的聘禮,可還滿意?」
蘇明堂臉上怔了怔,方才險些溢出的水霧也頓時抽了回去。心道這才議著賑災還是流放的政事,怎的又突然提起婚事?
雖說婚事於蘇家而言是大事,可放眼天下蒼生,在百姓的困苦跟前,這實在是不值一提!
「首輔大人,冀洲難民流放之事……」蘇明堂眼下更急此事,孰料沒問完,話便被打斷了去。
「冀洲難民流放之事我自有決斷,蘇大人無需擔憂。」謝首輔的聲色中帶著幾分威壓。
饒是這威壓有些迫人,但蘇明堂還是打破砂鍋問到底:「不知首輔大人的決斷是?」
顯然是他的窮追不捨惹得謝首輔臉上不悅,須臾,謝首輔道:「蘇大人的意見我已清楚,此事還需再聽聽其它人的意見,蘇大人先回吧。」
既然首輔開口趕客了,蘇明堂自然不敢再繼續問,只得行了禮退下。
離開皇極殿的蘇明堂,心情複雜,喜亦有之,愁亦有之。
喜的是當朝首輔並不似他之前想的昏聵,也不擅專,至少肯給他稟奏的機會,願意聽取不同意見。
愁的是首輔一句自有決斷,又不知這事兒要拖至何時,他能等,可那些難民能等嗎?
***
褚玉苑內暖閣內,蘇妁正坐在椅子里,看丫鬟們將一盤一盤的精緻菜肴擺上桌案。
而坐在蘇妁一旁的謝正卿,則不時指點著丫鬟們,將幾道菜換了換位置。最終換到蘇妁眼前的,皆是她方才多看了兩眼的。
在謝正卿看來,蘇妁跟她爹一樣誠實,想什麼全在臉上寫得清清楚楚。
「都退下吧。」隨著謝正卿一聲吩咐,布菜和試菜的丫鬟們皆退了出去,並帶上了暖閣了門。
謝正卿知道,蘇妁不喜自己用飯時被一圈兒下人盯著,如今她能適應被他盯著已是不易。故而別的方面,他便想讓她松泛些。
見蘇妁認認真真將跟前兒的幾道誘人菜色品嘗了一遍后,謝正卿邊給她夾遠處的菜,邊有意無意的提道:「今日早朝後,你爹來見過我了。」
邊說著,謝正卿將夾來的一隻魚丸放到蘇妁跟前的碟子里。但手握玉箸的蘇妁卻沒去夾,而是臉色微微泛白,骨子裡透出股子緊張。
她知道,爹此時見謝正卿定是為了她。咬了咬下唇,蘇妁怯懦的轉頭望著謝正卿,漂亮幽黑的一雙眸子水汪汪的噙著不安:「我爹說什麼了?」
看謝正卿的淡然神色,蘇妁覺得他不似動過怒的。可想到爹骨子裡那麼排斥謝正卿,她還是忐忑不已。她爹開口要女兒謝正卿必是拒絕的,那麼爹未必不會急眼,不會開罪。
可謝正卿只是雲淡風清的笑笑,這個笑頓時化解了蘇妁的擔憂,看來他真的沒有動怒。
謝正卿伸手將蘇妁搭至肩前的髮絲往後撩去,修長瑩白,骨節分明的手指不經意觸碰她粉嫩嫩的腮畔,溫熱的指尖兒沿耳廓向耳後劃去。語調溫柔的逗她道:「你那個爹,眼裡都快沒你這個女兒了,他關心的是冀洲難民。」
說罷,謝正卿指端留戀的在蘇妁耳垂兒上輕輕捏了下,潤如白玉,觸之如新荔。
蘇妁懸著的一顆心徹底踏實下來,原來他們只是聊公務,根本不是為了她。不過聽到『難民』二字,她還是本能的心生憐憫,順帶著關切道:「那些難民是怎麼來的?你不能救救他們嗎?」
謝正卿看著蘇妁那雙好看的眼睛,見她懵懂的眨巴眨巴,纖長的睫羽似蝶翅般在下眼瞼上暈出淺淡的陰影。他淡然的笑笑,忍不住上手捏了捏蘇妁的下巴。
他喜歡她問這種稚拙可愛的問題,她眼中那懵懵懂懂的期待,讓他願意不顧一切去滿足。
蘇妁倔強的瞋了謝正卿一眼,蹙著眉心將下巴移開他的手心,然後自己揉了揉。
謝正卿笑笑,方才半分力道都沒使,還弄疼了她不成?他輕手將蘇妁攬進懷裡,讓她後背貼在他的胸前,然後兩手環著她,像講睡前故事般,娓娓道來:
「那些難民是因為章洲連月下雨,被毀了屋舍和田地,最後沒飯吃才湧入冀洲的。但他們在冀洲乞討乞不來飯,便故意作姦犯科被抓入牢房,從而混口牢飯吃。但是他們這樣做,一下便將冀洲的牢房填滿了,給當地財政造成了很大的負擔。故而冀洲知府上書,要求將這些難民流放至苦寒之地,讓他們自生自滅。」
蘇妁聽得認真,也不排斥這動作,聽著聽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便被水霧浸潤,滿噙哀傷。忽地她轉過頭來,極委曲的凝著謝正卿,帶著哭腔可憐兮兮的控訴道:「那個冀洲知府好壞呀……」
「那我爹是想求你賑災?」不問她也想得出,以她爹的正直,必是看不過去這種慘事。
「嗯。」謝正卿點點頭。
「那你答應了?」以謝正卿方才講述故事的口吻,蘇妁相信他也是憐憫那些難民的。
卻不料謝正卿搖了搖頭,似笑非笑的問道:「我若不批,你猜你爹會如何?」
蘇妁怔了下,既而帶著幾分不解的喃喃問道:「人命關天的大事,你為何不批?你真願意看到那些原本安居樂業的百姓,因著人力不可抗的天災而淪為流犯嗎?」
接著她又愁道:「以我爹的性情,他必會沒完沒了的上書,直到你駁回冀洲知府所奏為止。」
謝正卿嘴邊的那抹笑意漸漸明媚開來,「你猜他是更反對冀洲知府所奏,還是更反對你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