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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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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是望了一眼天邊那均薄似絹的雲絮, 謝正卿便踩著杌凳上了馬車。


  這時錦衣衛指揮僉事季長生,正騎著一匹棗紅溜光的馬兒, 自西邊往尚書府大門這處急急趕來。看到馬車後方的岑彥剛剛上了馬,長生便猛夾兩下馬腹迎了過去。


  利落的翻身下馬, 一個單膝點地,雙手高高拱過頭頂:「稟指揮使, 屬下已親手將聖旨送過去了。」


  岑彥聞聽后只輕「嗯」了一聲,既而拽了下馬韁繩往前挪了兩步,到馬車窗牖旁朝著裡面小聲稟道:「大人, 您之前交待的那事兒業已辦妥了。」


  未幾,輿廂內側傳來一聲輕敲木頭的動靜。此乃謝正卿手搭在輿椅扶手上, 指間輕叩雕花木扶手所至。


  這便算是一種回應。


  岑彥畢恭畢敬的鞠了下身子,既而又夾了下馬腹移至馭位前,沖著馬夫命道:「回宮!」


  馬夫領命將鞭子用力一甩!伴著幾聲高亢渾厚的長嘶,四匹碧驄駒拉著一輛絳綢裝裹,滿嵌碧璽的紫檀馬車, 沿著官道轆轆駛離。


  尚書府大門外是百官頷首恭立相送。


  指揮使岑彥與指揮僉事季長生二人馭馬在駕前開路,馬車兩側及車身後則有數十錦衣衛騎著高頭青馬相隨。


  聲勢赫赫的一行車隊,在這靜寂夜裡行駛在戊京的官道上, 顯得格外浩蕩。


  ***


  這廂蘇妁付完銀子下了馬車。好在張尚書府較之上回的趙侍郎府要近些, 故而這回下車時還未過子時。


  這大約是她最後的底線了, 未至夜半便不算在府外過夜。挨一頓打她尚受得,只是想到接下來又要禁足數日,便覺一陣意攘心慌。


  剩下的兩冊書一日不偷回,她便食不知味,夜不安寐。為了蘇家上下三十六口人的腦袋早日保住,此事宜早不宜遲。


  只是想到如今動靜越鬧越大,蘇妁也是深感頭疼。今晚在尚書府見了那麼多大官兒,也不知裡面是否有國子監祭酒杜淼,和太常寺卿庄恆。若是有他們在,之後再去府上偷書時會否被認出來?


  罷了,就算有又怎樣,他們只顧著席間的觥籌交錯,虛與委蛇,又哪兒會留意到一個端菜的小丫鬟。


  就這樣站在蘇府門外遐想躊躇了半天,蘇妁才意識到她磨蹭來磨蹭去只是因著自己不敢叩門。


  但是越不敢叩門便將時辰拖的越晚!興許早一刻是挨十尺,晚一刻便是挨二十尺了。想到這兒,蘇妁伸手握上了那枚銅環,緊咬著下嘴唇,一狠心!


  「鐺鐺鐺……」


  放下手后,她便將雙拳緊攥,似個如臨大敵隨時準備慷慨就義的末路英雄。


  「吱嘎」一聲,朱漆大門從裡面打開了條縫兒。出乎意料的是,來開門的竟是桐氏。


  「娘……」蘇妁顫顫巍巍的喚了聲,隨即心中又生出絲絲暗喜。既然來開門的是娘,說不準這回能幫她偷偷瞞下。


  臉上才剛剛掛喜,隨著那大門徹底打開,蘇妁的心一度提到了嗓子眼兒……人徹底怔住了!

  「爹……大伯……二伯……」還有大伯母,二伯母,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四哥四嫂,五哥五嫂……甚至連還在襁褓里的侄子侄女都抱了出來!


  天吶,上回蘇家人到這般全時,還是接宋吉那道要命的聖旨時。


  頓時一股子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蘇妁畏怯的望向站在一群人正中的蘇明堂,口中喃喃道:「爹……您這回是要……」公開處刑女兒么?


  難道是覺得上回的教訓不夠大,這次要當著全家老小的面兒打她?這還沒挨一戒尺呢,便有兩行清淚不爭氣的自蘇妁臉頰滑落。


  落到嘴邊兒澀澀的……


  蘇家這處宅院乃是蘇妁的祖父所留,除了幺子蘇明堂外,還有兩子共居,也就是蘇妁的大伯二伯。所幸院子不算太小,蘇妁的祖父走後三兄弟便將院子添牆修葺一番,隔出六處小套院兒,每房各分得兩處。


  起初倒還住得寬暢,但隨著三兄弟娶妻生子,子輩再娶妻生子后,便越發的擠巴。蘇明堂這房還好,畢竟就一個閨女,兩輩人各居一院兒誰也擠不著誰。可蘇妁的大伯二伯那兒就困難了。


  大伯家有兩子一女,女兒嫁出去了,兩個兒子卻在府里成家生子,三輩兒八口人擠在兩個小套院兒里。二伯家就更困難了,所生三個皆為男娃,如今老老小小十一口人擠在那兩處小院子里。


  為此大伯二伯家的那口子也曾提過,要求三房重新按人口來分院兒。桐氏的性子平素里較二位潑辣嫂子軟些,但在關乎女兒利益的事上倒也頗有主見,直接給否了。自那之後三房間就鮮少走動,雖同居一個大門內,卻也是不走個對臉兒絕不會寒暄一句。


  可如今,爹爹竟為了讓她記住教訓,將其它兩房的大大小小都叫出來。蘇妁心下忐忑,悠忽想起上回爹爹打她時說的那句:再有下回就不認她這個女兒。


  難道,這是要讓家中眾人見證,與她脫離父女關係?想到這兒,蘇妁不禁打了個寒顫,心忖著爹爹不會這麼狠心吧。


  「妁兒,快先進來!」見女兒愣在門外,桐氏便伸手拽過她的胳膊。


  蘇妁嚇的直往後縮,撅起屁股使著拗勁兒就是不肯邁過蘇府的大門檻。口中還哭嚷嚷道:「妁兒知錯了……妁兒改了……求爹娘饒恕最後一回,以後再也不敢了……」


  「傻丫頭說什麼呢?快先進來,家裡有大事!」桐氏使勁兒一拽,蘇妁還是沒能拗得過她娘。


  隨著蘇妁一個踉蹌跌進門來,桐氏立馬錯過身兒去將大門緊緊關死,並上了閂。


  蘇妁絕望的抬起一雙水霧瀰漫的眸子,此刻人已進院兒了離得家人近了許多,她才驀地注意到大家臉上的神態……竟有些說不出的好?

  仔細環顧了一圈兒,大伯二伯和爹還算較為克制的,幾個不經事兒的哥哥嫂嫂竟有些笑的合不攏嘴。


  「這是……這是出什麼事了?」蘇妁恍然意識到大家這麼開心的聚在大門口,為的並不是公開『處刑』她。


  桐氏過來攥住女兒的手,知她害怕,有心安撫,便也不賣什麼關子:「妁兒,剛剛宮裡來傳聖旨了。」


  「聖旨?」蘇妁那兩隻眼瞪得跟銅鈴似的,直勾勾的凝著她娘,心中彷徨不已!上輩子蘇家總共接過一道聖旨,便是奪命的那道。若非是她爹犯下滅門的大罪,想來一個七品官員這輩子也無緣得見聖旨長啥樣。


  可是滅門的那道聖旨明明是在兩年後才下的,今晚怎會有聖旨傳來?難不成是她自作聰明的偷盜起了反作用?

  一時間各種疑問盤旋上心頭!蘇妁蹙眉,緊張的看向她娘。


  桐氏先是溫婉的笑著,既而有些不解的摸了摸女兒的頭髮,想不通蘇妁為何學霜梅梳丫鬟髻。但眼下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她只忙著先將話說明白好安撫下女兒。


  「妁兒,聖上嘉勉你爹將朗溪縣治理的富庶安泰,要調他進京升任通政司左參議。你這兩日也要趕緊收拾收拾要帶的物什,三日後咱娘倆便要隨你爹一同進京。」


  「王爺,下官府上有喪事,故而一直未敢登府拜謁。今日竟勞王爺親自跑這一趟,實在是折煞下官了……」汪大人恭順的跪在地上行禮。


  來人正是慶懷王李成周,這大齊唯一公然帶頭與謝首輔對著乾的主兒!平素里汪萼等效忠於他的大臣,每隔五日必會登王府集議,商討近來的朝事動向。


  而因著汪府遭到鐵勒人的報復,女婿慘死府上,女兒也失蹤了一夜才歸家,汪大人自是哪兒都去不了。朝中請了長休,王府集議也未登門,只在學士府里加強了戒備。


  王爺此次前來,目的有二。其一為其打氣。若汪萼就此耽溺沉淪,無異於王爺斷了一臂;其二便是為了蘇明堂升遷之事。


  李成周親自起身上前將汪萼攙起,「汪大人免禮,坐下來說……」


  待二人坐下后,王爺先是說了幾句慰藉寒暄之詞,之後便進入了另一主題。


  「不知汪大人對於此次蘇明堂的升遷有何看法?」李成周啜一口茶,試探性的看向汪萼。


  自從汪府遭此一劫后,他曾幾度擔憂汪萼心生怵栗,就此打了退堂鼓。畢竟此人知之甚多,若是當真起了脫離之心,便是難再留他。


  王爺心中所想,汪萼又怎會不知?這條船既然選擇上了,便再無退路!縱是王爺肯容他全身而退,謝正卿又豈能容他?莫說此次死的只是女婿半子,就算是親子喪命,但凡他自己還有口氣兒喘著,就得繼續為王爺效命。


  是以,他打算藉此事表一番衷心。


  「王爺,平日里咱們想要扶持個自己人上位,那是難上加難。對於稍與王爺有所走動的大臣,謝正卿都是防之又防,此次他竟無端將蘇明堂連升兩品,委實是讓人猜不透啊!」


  「不過請王爺放心,下官定會儘快查明真相。如今下官與那謝首輔乃是國讎添家恨!這輩子都與他勢不兩立!」最後這兩句汪萼是凝眉怒目,義憤填膺。


  李成周聽聞此言,心中大悅。但還是奇道:「雖本王也始終覺得汪府此次不幸遭遇定與謝正卿脫不了干係,但汪大人如此篤定,可是收集到了何證據?」


  「王爺,下官這些日子閉門不出,早已看穿想透。當初送那六個鐵勒人來汪府的是謝正卿毋庸置疑,他料定了下官不會留活口,故而放出風去,讓那些鐵勒人見到族人的屍首,來尋我復仇!這等事無需憑證下官也深信不疑,要憑證又有何用,縱是擺到聖上面前……」聖上又敢為他做主么。


  但是最後一句汪萼還是憋了回去,畢竟他與王爺所打的旗號便是撥亂反正,匡複正統。如今又怎能言語譏刺龍威。再者,行刺在前,又有何理。


  王爺只點點頭,一副會意的樣子,接下來又安撫了幾句,便起身準備回王府。走前又囑咐一句:「定要仔細查清蘇明堂與謝首輔可有任何關聯。」


  「是,王爺放心。」汪萼恭恭敬敬將慶懷王送至馬車,直到眼見那馬車駛出了學士府,才覺舒一口氣。同時也心中明了,王爺這是已對蘇明堂起了戒心。


  轉頭欲回房,正巧見到女兒房裡的丫鬟端著木托路過。托盤中放的是今午的飯飧,紋絲未動。


  汪萼不由得眉頭緊蹙,喚住那丫鬟詢道:「語蝶又是粒米未進?」


  「是,大人。每日送去小姐房裡的飯菜都是再原封送回廚房,小姐頂多會抿兩口清湯,飯菜是一筷子都不帶動的。」丫鬟答著,便泫然欲泣。


  那日回來時,汪語蝶說那些鐵勒人只是將她打昏帶出去,原本想要勒索些銀兩,可一晚后又突然改了主意逃命為先,故而將她放了。


  但這話破綻百出,明眼人一聽便知是謊言。


  當晚進府作案時,各房皆有金銀財寶,而那些鐵勒人卻連汪語蝶屋裡的細軟都未碰分毫。若是當真起了貪財的心思,何需費勁將人帶出府去,屋內隨意搜刮一下都夠他們這些人數年用度!

  更何況女兒回來時那一身污漬的衣裳……


  然而汪萼與夫人皆未拆穿仔細盤問。一個柳弱花嬌的官家千金落在一幫粗莽橫暴的宵匪手裡,遭遇可想而知。


  哎——


  汪萼心中哀嘆,這些日子他連想要開解寶貝女兒都不知從何著手,甚至連關懷幾句都怕令她起疑家人看穿了什麼。不過這樣不吃不喝下去也不是辦法,他還是決定今日去房裡看看女兒。


  自打原本的房裡出了事,汪語蝶便搬來了後院兒的一處廂房。


  汪萼進門后未見屋裡有何動靜,但隔著屏風影影綽綽可見女兒正靠在床邊兒坐著。他繞過屏風,見女兒目鈍神呆的凝著手中所捧之物,如尊泥塑木雕般。


  「語蝶,你這是在看什麼寶貝啊?」汪萼故意像逗弄小孩子似的笑問道。


  汪語蝶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爹爹來了屋裡,趕忙將手心裡的東西攥起往綉枕下藏去,「沒什麼。」


  既而起身,嘴角扯出一絲笑意:「爹,您來了。」


  「呵呵。」汪萼乾笑兩聲,方才動作間他已看清了那物什,是個錦囊。是出嫁前汪語蝶綉給蘇博清的錦囊。


  三年前他嫌棄蘇明堂的這個侄兒門楣太低,隨父經營個破布莊無甚前途。便說什麼也不肯同意那樁親事,最終硬逼著女兒跟江洲首富的獨子訂了親。


  孰料今年才新婚就……


  「語蝶啊,」汪萼一臉慈愛的笑容,聲音亦是帶著寵溺:「如今你蘇伯伯業已在京城安家了,若是你在府里呆的悶,不妨去找蘇妁玩兒,順帶也代爹向蘇明堂道賀。」


  自從當年棒打了這對兒鴛鴦,汪萼便再也不許女兒跟蘇家人有任何來往,連兒時常玩兒在一起的蘇妁都不許她接近。只是眼下沒什麼比女兒重拾生欲更重要的了,投其所好未嘗不可。


  汪語蝶怔了怔,她想開口問蘇博清是否也進京了,但她深感無顏。自己這副殘敗身子,有何顏面肖想人家?

  她臉上那一瞬過度的怔然、驚喜、再至悲愁,皆落入了汪萼的眼中。他自是明白女兒心思,若是當真能令女兒再登春台,他倒不惜做一回真小人!


  「語蝶,你是還惦念著蘇家大公子?」


  汪語蝶垂頭不語,鳳眸噙淚。先前還能勉強佯裝,這會兒便是徹底掩不住那點兒心思了。


  汪萼也不想再跟女兒繞彎子,徑直言道:「語蝶,當初狠心棒打鴛鴦是為父不好。但發生了這些后,難道你不曾在心中感激為父?」


  一時間汪語蝶並未理解這話的意思,但暗忖須臾便懂了。確實,若是當初爹爹成全了她與蘇博清,那這回慘死於床上的便是蘇博清了!


  想及此,汪語蝶抬起一雙滿浸水霧的媚細眸子,望著她爹,說不清的感激。她心屬蘇博清,但若是這份痴念要以他的性命為代價,她寧可承受分袂的苦楚。


  汪萼見女兒這逼可憐樣,心中越發的憐惜。與虛謬的體面比起來,女兒的終身幸福才是大事!


  他終是將心一橫:「蘇公子這回雖未跟著你蘇伯伯進京,但他要參加來月的秋闈。為父這回便正式允你,只要蘇公子秋闈中舉,為父便成全了你們!」


  汪語蝶聞言情難自禁的打了個激靈!連眼中未滴落的淚花都甩了幾碎出去。只是很快,她又從這個美夢中清醒了過來。


  「爹,女兒業已出嫁了……」


  「賢婿已故。」汪萼神色篤定,無絲毫動搖。


  「可女兒已失了黃花女的名節跟身子!」汪語蝶嚶嚶垂泣,不欲再遮掩內心。


  汪萼卻無所謂的乾笑一聲:「哼,那又如何?他蘇博清不也娶過妻圓過房了,你倆銖兩悉稱,誰也嫌不得誰!」


  聽到這兒,汪語蝶便啜泣聲驟急,「爹也知……蘇公子已是……」有家室的人了。


  本以為這場不切實際的夢終於應醒了,可未料汪萼卻剛毅果決道:「可以休!」


  特別是那一雙桃花眸子清純脈脈,暗噙秋水,媚意天成。這不正是朗溪縣令蘇明堂的掌上明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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